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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龙战于野

昔日东海渔樵叟,今朝秦宫闲散人。

种花养鸟遛蛐蛐,其他诸事,除了与清河公主有关的,鲁仲连都不闻不问不说。

只是老头子每每总喜欢与蒙毅那傻小子以及把他请到秦宫的蒙恬过不去。

两兄弟就时不时地被秦王责罚,罚了又罚。蒙毅的俸禄都罚到十六岁去了,他遵王命有错,不遵王命也有错,横竖都挨骂,哭都没处哭。

他又不能跑到琰姬宫中骂人,自打王弟长安君误闯琰姬住处以后,无王诏,男人不能进。

当然鲁仲连除外,他就住在琰姬宫中的侧殿,剪剪花枝,种种瓜果。亏得这里没海,要不然他还要结网打渔呢。

琰姬抱着清河看鲁仲连培土浇水,好奇地问:“老先生,这是什么?我从来都没见过呢。”

“紫藤。楚国江南地才有的,这里很难养活的。”

“楚国江南?是吴越故地吗?”

“对。”

“听姐夫说过,他小时候就住在西子浣纱的地方……”

琰忽然说不下去了,滚下两行泪,卫国差点被秦国灭国,她却在秦王怀里承欢。

她不由自主地抚了抚小腹,那里是她与秦王的孩子。无论当初如何不喜欢,自从有了身孕,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忽然不再那么可恶了。

老人抬头看了看琰,他能从这女子身上找到孩子母亲的影子。

纵然只有一面之缘,他也知道儿子的眼光不错。

她站在那里,不哀不笑,不喜不忧,却让繁花美景全都黯然失色。

“先生,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秦王,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鲁仲连笑了:“他天天睡在你身边,你还来问我这个糟老头子?”

“我看不透他。他的喜不是喜,怒也不是怒,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真正开心,什么时候真正难过?”

“他,是王,所以没有人的喜怒哀乐,只有王的权衡算谋。”

“我也是他算谋的一部分吗?”

鲁仲连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含糊其辞:“你值得他喜欢,你无权无势的,他算计你什么?”

琰抿了抿唇,脸上添了一层红胭脂,半羞半喜却又忽然被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

当初哭着闹着不来秦国,现在为何要惦记他是否真心?

“果然,是命!”

女儿情多,男儿欲盛。纵然老头子心如明镜也不好掐了她新种下的情根,他只能一言不发地浇水培土,愿终有一天,她能收一树情果,那就是造化。

秦王已经二十岁了,有两件大事该办:一是加冠亲政,二是迎娶王后。

秦王搬出周礼,说天子二十而冠,三宫太后和众位朝臣援引秦国祖制,惠文王与昭襄王都是二十二加冠,秦王一个人扛不过,只能承认“尚无力领政”。

王后之位,这是秦王唯一能为自己保留的权力。

他盛宠没有根基的琰,刻意冷落华阳太后母族的楚姬和夏太后母族的郑姬,乃至斥退青梅竹马的赵女,就是想告诉三宫太后:自己的王后自己立。

可华阳太后坚称,秦楚联姻乃是国策,他的王后只能在楚国嫡公主里选。

最后底线都要保不住的秦王心里很不舒坦,一腔怨气无处发泄只好练剑。

剑气呼啸,寒光闪过,草伏鸟落树折尘飞扬。

好不容易养出新芽的紫藤被削得七零八落,老人家心都在滴血。

秦王可没那么细心注意到老先生微微抽搐的嘴角,只管拉着他说请先生指教。

鲁仲连握紧了拳头,十几年没动手了下手没个轻重怎么办?谦虚一番之后,把蒙毅那孩子打得满地找牙才算解气。

秦王扶起蒙毅,看他鼻青脸肿的,心疼得不行。

“先生,怎么总是跟他过不去?他又没惹你,你有气该朝我撒呀!”

“我找你撒了气,他不一样得跟我过不去,这小子能见得了你吃亏?!”

蒙毅很窝火,祖父蒙骜刚刚过世,他心情不好到极点,被一糟老头子欺负这么久都快憋屈死了,一挥剑又扑了上去。

秦王遮住眼没好意思看,直到蒙毅又摔回来,赶紧挡到孩子面前。

“先生消消气,寡人折了先生的花,赔先生一局棋怎样?”

鲁仲连白了秦王一眼:真会做买卖。

三局棋,年轻的秦王一局都没赢。

“看来,寡人是无路可走了?”

“有。”

“请先生明示。”

“等。”

“等?”秦王摇头:“寡人等不起。也不能等。”

昭襄先王等了三十六年才从宣太后手中收回王权。三十六年,太长了!

“敢问先生,寡人方才,败在何处?”

“双拳难敌四手。”

秦王把棋子全部收了,放一颗白子在棋盘中心。

“嫡祖母,华阳太后,执掌后宫三十余年。右丞相昌平君,左丞相昌文君都是楚国公子,她的侄子。她急着要给寡人定一桩大婚,楚国公主,那姑娘还不到十岁,你说可笑不可笑?”

秦王边说边落棋,四颗黑子已经围满白子的正北方。

“祖母,夏太后,出身韩国宗室。为父王迎娶韩国公主为侧夫人,生了成蛟。太后亲自抚养成蛟长大,我与她祖孙亲情,敌不过成蛟十分之一。郑姬,是她给寡人娶的韩国公主,庶出的。嫡出的公主嫁给了成蛟。”

四颗黑子落在白子正南。

“母后,本来不喜欢干政,最近却总是为嫪毐要官要爵,还……”他突然住了口,话锋一转:“当然,都被相邦以无功不加爵为由压下了。”

“相邦——仲父——吕不韦!门客三千,家僮上万,权倾朝野,声震诸侯。编纂了一部吕氏春秋,他还要功传千秋,名留万世呢!”

秦王说着,抓了一把黑子,哗啦啦全扔上去了,孤零零的白子隐没在黑子下面不见天日。

“先生你且说,寡人得几个拳头才能敌得过这么多只手?”

鲁仲连本来想说:这些人又不是一条心,你哪用得着出拳头去一个个撂倒?可是看见秦王一脸无辜委屈得像孩子,他没撑住,笑了出来。

“先生,寡人跟你说正经事,你笑什么?”

“他们又没想把你怎样?你急什么?”

“他们一个个地都恨不得寡人永远只有三岁!寡人已经二十岁了却什么都做不了主。他们夺了本该属于寡人的东西——王权。我能不急吗?”

鲁仲连微微一笑表示安慰。

“先生,不瞒您说,寡人觉得自己好可怜。甘罗曾跟寡人说,先生你好锄强扶弱,虽然于天下而言,秦最强,但秦川之内,寡人最弱,所以只要寡人在你面前示弱,你肯定会助我。好几次,寡人真想哭给你看,可惜,哭不出来。男人,怎能用眼泪解决问题?!”

鲁仲连终于不笑了。

他一直非常讨厌秦国,还赌咒发誓说过一句话。

“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到过秦国,待见到秦王他就懵了,这孩子当真不得了:有担当,有魄力,有血性,长得还好看。

可此人一旦得志,秦人岂非要屠进中原?

“老朽,想问秦王一句话。”

“先生请讲。”

“秦王若收回王权,有何打算?”

“东出,取天下。”

“如何取?”

“非战不能止战。”

“止战?”

“寡人心愿,天下无战,万世长安。”

“万世长安……”

鲁仲连重复着这句话,这也是缭的心愿。

“十岁之前,寡人流落民间。混战之苦,烙魂刻骨。当此乱世,荡涤战祸扫清宇内,舍我其谁?”

少年壮志,他的眼里闪着光芒,如鹰如狼。

武力兼并,弱肉强食,本是鲁仲连嗤之以鼻的事,直到送儿子拜访当世大儒荀卿,与荀子论道三日,巧言雄辩输给荀子四个字。

“以战止战。”

纵然他承认,眼下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是他依然觉得没有人可以做到。六国逐渐处于颓势,但绝境逢生也并不是没有可能。至少,六国财力总和,军队总数远远大于秦国。

鲁仲连几十年的痛苦都莫过于,眼见生灵涂炭却无能为力。他能医得一片疮,救得一场难,可这天下处处都是伤口。

天下归一。天下真能归一?

就算归一,他自然也希望是齐国称帝,可是齐国朝局上那些人啊,礼仪教化是做到了极致,可统一天下又不能靠礼乐诗书?君王后执政几十年生生把儿子拖成窝囊废,不能指望了。

风起萧墙,疏竹声声,脚步匆匆而来。

中庶子蒙嘉来报:夏太后,垂危。

祖母?!

秦王匆匆离去,衣袂生风,撞落廊前一树花,落红飞入棋中,衬得那一团凌乱的黑子晦暗不堪。

鲁仲连一颗一颗拾起来,拾得认真而仔细。

他先撤去了成蟜那枚棋子,又把华阳太后与昌平君,换成了白子……

这是秦王政七年。此后三年,秦国宫廷内外的风从未停歇。

失去祖母庇护的王弟长安君,被吕不韦举荐带兵攻赵。赵太后宠臣嫪毐趁机鼓动赵国袭杀成蛟。成蛟孤军入赵,被赵军猛攻,向母国求救,吕不韦却不发一兵一卒。绝望之下,成蛟临阵倒戈,散布秦王非王族血统的谣言。

赵太后举荐郎官嫪毐平叛,诛杀成蛟。秦王怜恤王弟,优待成蛟妻儿。

成蛟一死,纵然华阳太后仍有废立之权,但嫡孙已只剩了一个,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要挟秦王的借口。秦王同意与楚国公主的婚事,华阳为长久计,开始反过来倚仗孙儿。

嫪毐因平叛有功加官进爵,秦王慑于“母后之威”,封嫪毐为长信侯,与文信侯吕不韦分庭抗礼。

国中二侯明争暗斗愈演愈烈,“懦弱”的秦王约束不力,吕不韦失却半数朝臣,嫪毐封国。

吕不韦不得不开始争取秦王,答应秦王亲政,并把矛头对准蛊惑太后的长信侯。

那册被深藏了两年,写着“王即薨,以子为后”的上书,被秦王摔到咸阳殿上。

秦王令廷尉彻查嫪毐与太后事。

相邦令丞相昌文君、昌平君襄助廷尉府。

廷尉府与相府步步紧逼,嫪毐心生恐惧,起兵叛变。

叛军袭扰秦王加冠典礼,攻打蕲年宫欲置秦王于死地。

看似后发制人实则占尽先机的秦王利剑出鞘,隐忍多年的屈辱在此一战雪洗。

嫪毐攻打蕲年宫失利,铤而走险转战咸阳,矫太后玉玺和秦王玺,策反了咸阳宫的卫尉,咸阳城的内史,掌管兵器的佐弋,中大夫令,当然还有屡受无端斥责郁郁不得志的秦王近卫蒙毅和郎中蒙恬。

秦国三大将门,王氏,蒙氏,麃公。

在嫪毐眼里,王氏一族与吕不韦亲厚,不可用。

麃公是秦国老宗族,世代为秦将,本就看太后和嫪毐不顺眼,麃公不可触。

唯有蒙氏,本是从齐国逃来秦国的,为谁效忠都不过求家族荣华富贵,老将蒙骜一命呜呼之后,蒙家接连失势。军中威望尚在,但是秦王手下,蒙恬蒙毅的日子水深火热。

所以,争取蒙氏,是嫪毐最好的一步棋。

稳操胜券的嫪毐怎么都没想到,蒙氏兄弟,偏偏也是秦王最冒险的棋子。

矫了王玺和太后玺的嫪毐一直到被五马分尸都在自问:攻打蕲年宫的计划如何泄密的?为何血战攻入蕲年宫内,秦王早已不在?为何丞相昌平君和昌文君能即刻发兵来平叛?

想不通的还有相邦吕不韦,他呼风唤雨几十年,竟然就这样奇奇怪怪地失了势。

他把自己的副手,两个丞相都借给秦王去斗嫪毐。

本以为进可灭了嫪毐,退可瞒下他自己与太后的风流往事。

殊不知,嫪毐被活捉了。

重赏之下,一位布衣剑客把本已逃窜无踪的嫪毐追回。

堂堂相邦门下,食客三千,竟无一位勇士能够灭口。

丞相昌平君也没有先禀报相邦,而是直接把嫪毐送到了秦王面前。

嫪毐看着秦王,一直在笑,微笑,冷笑终至癫狂大笑。

“我和太后的孽缘,缘起于你的仲父,相邦大人。王上,可有兴趣,听我把故事讲完?这可是我跟相邦大人之间的秘密。”

秦王一字一句地听完了整个故事,那些他并不明晰也不曾细问的往事被一件件剥落。

吕不韦为了权力,把自己的爱妾送给了异人,异人宾天之后,吕不韦与那爱妾旧情重燃,之后更是进献门客嫪毐满足那爱妾无休无止的欲望。

这个吕不韦的姬妾,就是秦王的生身母亲。

有些耻辱,不足为外人道,更不可跟内人说。

于是他只好在布衣策士鲁仲连的紫藤花架下,静坐了一整夜,不吃不喝。

鲁仲连把紫藤养活了,今年第一次开花,如瀑的花穗漫天垂下,像一场干净的梦。

“先生,是否觉得寡人肮脏浊臭?”

老先生在给小孙女削算筹,刀与竹在他手里碰撞出和谐的韵律。

这个问题,他不好回答。

秦王母亲如何,其实不关他什么事,但是无论如何,赵姬与吕不韦的事一旦公之于天下,都会让他沦为笑柄。

“先生,寡人该怎么办?忍辱瞒着,还是……”

“秦王是要名,还是要权?”

“名也要,权也要。”

“那你是要实名,还是虚名?”

秦王沉默。

清河两岁,在坐席上爬来爬去捡着落花。忽然拾到了一串完整的花坠,跌跌撞撞地扑到秦王怀里,让他闻。

“父王,好香。”

秦王低头,对上孩子干净透明的眼睛,嘴角忽然泛起似有似无的苦笑。

清白二字,最无用处。

第二日,秦王把母亲荒淫误国的丑事昭告天下。

咸阳之乱的罪魁祸首,是嫪毐,而把嫪毐引荐给太后的,是太后的旧情人吕不韦。

吕不韦执掌秦国权柄几十年,劳苦功高,这点小丑事本可以遮掩过去,不了了之。

但是嫪毐这一场差一点就葬送了国祚的大动荡,让整个秦国都为之震动。

民怨四起,清议哗然,秦王不顾母亲尊严也不惜自己名誉坚决问责到底。

滚滚唾骂淹没了三个寡廉鲜耻的人,以至于相邦罢免的朝议一下,反对之声虽有,但弱而无力。

秦国老宗族更是因王弟成蟜之死,对相邦和嫪毐都怀恨在心,拍手称快。

所以,车裂嫪毐,幽禁太后,罢免吕不韦,三件事干脆利落,三方势力也轰然倒塌。

嫪毐之乱,卫尉、内史、佐戈、郎中令全部正法,秦王正好在宫防城防的紧要位置安插自己的少年玩伴。

秦王政十年,秦国国政尽归秦王之手。

作为儿子,秦王因为母亲被天下人耻笑,作为君主,秦王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蒙毅的苦日子也终于到头了。

又一年夏,秦王带着蒙恬、蒙毅和十三岁的表弟熊忌来拜访先生。

老先生在午日的阳光下昏昏沉睡,落花满衣裳都浑然不觉。

花下,扶苏与清河追追赶赶,欢快得像枝头的花骨朵儿。

“先生年岁大了,这么吵闹竟然也听不见了?”

蒙毅笑道:“这种人,越老越精!王上你且看着——”

蒙毅给忌公子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出剑刺了过去,老人家凌空跃起,跟两个小毛孩拆了几个回合。

这几年,他真的老了好多。想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都费了好大力气。待看见小孩子折叶削花,捂着心口连忙喊停。

他心肝都要碎了:“哎哟,回头让你家王上好好罚你!”

蒙毅求饶:“别别别,我这月刚领上俸禄。老人家,我已经白干了三年的活了,您高抬贵手好吗!”

秦王笑:“先生既然开了口,岂有不许之理,必须得罚!”

“不会吧,来真的?还是又要我跟大哥去哪做卧底啊?”

“华阳祖母说,她还缺个侄孙女婿呢,我看你就挺好!”

“王上别开玩笑,您都已经答应娶了,就别再挣扎了!”

……

年轻人的笑声回荡在这座清幽的宫殿,鲁仲连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秦王此来,除了谢他这三年筹谋,自然还要再问一件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之奈何?”

“虫之百足,可否为王之羽翼?”

“大半尚可,但仍有死忠之人,不时作蚊蝇之喧。”

“死忠?忠于他,忠于王,都不算得忠。”

“何解?”

“既入秦为官,忠于秦才算忠,功于秦才算功,亲于秦才算亲。”

秦王思忖片刻,领悟,这一句话足以堵死那些劝谏赦免乃至启用吕不韦的朝臣。

商人,凡事利字为先。吕不韦入秦封侯拜爵,为的是他一己荣华,一己声名。

他拥立秦王即位,秦王不能忘恩负义置之死地,但是大秦可以,秦国可以。

以国之名,杀人迁罪不动声色且合情合理。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HN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不知道吕不韦读这封书是何等心情?

他一手扶立的秦王啊,每一句话都在往他心上插刀。

两年后,这位乱世豪杰毒酒入喉,用最后的血性成全了秦的帝国之路。

尘埃落定,鲁仲连也倦了,吕不韦罢相的时候他就向秦王请辞。

早在嫪毐攻打咸阳的时候,他就已心生厌恶。

嫪毐打下的蕲年宫是个摆设,所以他转而攻入咸阳,要血洗咸阳宫。

咸阳宫卫尉,咸阳城内史全都被嫪毐策反,虽然昌平君和昌文君及时赶到,但是女人和孩子们都目睹了一场血腥。

清河在鲁仲连怀里哇哇大哭,此后数日也时常在梦里哭泣。

这不应该是孩子看到的世界。

原本他可以趁秦国内乱,发书让尉缭再兴六国合纵之兵,以秦王大位来路不正之名伐秦,到时候里应外合。就算不能裂土分秦,也能让秦国一蹶不振好多年。

国争强,人争利,这样杀伐不休,除了践踏人命又有什么意义?

或许应该赌一把,信秦王一次,或许,这个王,能创造奇迹。

除了那一天满眼血色的噩梦之外,清河都过得很快活。

严父慈母,兄友弟亲,姐妹和乐。

但是她绝不能在这里过一辈子,尴尬的身份会在她长大以后带来悲惨的命运。

四年时间,足够鲁仲连看清秦王。

鲁仲连只是献策,不带任何感情地献上或狠辣或阴险或无情或巧妙的计谋,决策在秦王。

舍掉同父异母的长安君,扑杀同母异父的幼弟,亲情是秦王轻而易举就放弃的部分。

经年之后,待清河长成,若有需要,利用这个义女他必定不会皱一下眉头。

鲁仲连坚决辞行。秦王不肯,你走可以,得给寡人荐个人。

雪鸽展翅凌空,翻山越岭飞回尉缭身边,带去师门谕令。

仲连先生琢了十年的玉,终于得见天日,一朝入秦就随侍秦王左右。

白衣客策马入咸阳,鲁仲连驾车辞宫阙,城外古道,深秋时节,霜林醉叶,满目相思血。

鲁仲连与秦王、尉缭一一别过。

缭道一声“愿师父此去,再无人世烦忧”。

秦王道先生平安,再埋怨一通,先生不肯助本王成就大业,却只管躲懒!

琰姬却抱着清河不撒手,孩子哭,她也哭,一大一小哭得梨花带雨昏天黑地不肯休。

秦王扶她的肩,安慰道:“放心吧,寡人会派人伏侍先生,也会照看好清儿。”

琰依旧哭,泪水涟涟地恳求:“先生,留下清儿吧。”

“自家孙女,老朽还是自己养。”

“她也是我的孩子,我会好好待她。”

“夫人善待,老朽感激不尽。她天性随我,草木之心住不得金玉之屋。宫台虽好,是枷锁,却不是家。”

琰怔住,她生下来就是父兄的棋子,纵然万事遂意也不过一只笼中之雀。这世上多少美景她看不到,那山川海岳都只是她耳中传说。

她这才肯把清河交到鲁仲连手里,拂去孩子的泪,也把自己那一串串珍珠收住。

“先生珍重,不要让她再回来了。”

鲁仲连点头,转身告辞。

清河在爷爷怀里挣扎,伸手去够父王,娘把她交到爷爷手里,想是不要她了,父王呢?

“父王!父王!清儿要你,清儿不要走……”

秦王无动于衷,这不是他亲生女儿,他没必要疼爱怜惜,就算是亲生女儿,也不能指望他哀戚一下掉半滴泪。他神色冷峻地把泪流满面的琰姬揽进怀里,这才是他应该疼惜的人。

清河绝望得嚎啕大哭,还有最后一丝希望,父王身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救我!”

“清儿,清儿,清儿……”

扶苏追了上去抱住老爷爷的大腿,把正在登车的鲁仲连扯了下来,大喊:“放下清儿!”

作为大哥,扶苏总是照顾着所有的弟弟妹妹。

五岁的长公子,已经有少傅教他认字学书。

晨课,清儿破天荒地没有来送他。兄妹牵手走的宫道,他第一次一个人走。

握不到那只肉肉的小手,扶苏心里不踏实,他到向少傅告假又折了回来。

清河不在琰姬宫里了,他问母亲,郑姬说,清河妹妹走了,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五岁的孩子跑得大汗淋漓,好在见到了蒙恬,蒙恬就抱着他追上了出宫的车驾。

秦王应允他随行,临下马车的时候哥哥抱了抱妹妹,吻了吻她肉嘟嘟的额头。

“清儿,记得回来看大哥。”

清儿自那时就开始哭,泪珠儿一串又一串。

哥哥护妹妹,天经地义,任凭父王呵斥,哪怕少傅打骂,也不能让小妹被人带走。

蒙恬抱起长公子,遮住了他的眼。

透过泪珠与指缝,扶苏看见一尊孤零零的车驾碾着满地红叶,缓缓消失在路的尽头。

路尽头还有妹妹的哭喊,一声一声都刺得他心痛。

人情是何物?

一场分别,大人遵权衡懂礼数,反倒是孩子的眼泪最真诚最动人最刻骨。

可孩子的记忆也持续不了多久。

多年以后,扶苏还隐约记得一个抱着肥鸽的话唠妹妹,她却记不得有这个哥哥了。

因为她很快就见识了新的景色,认识了新的人,有了新的天地。

秦王说是鲁仲连年事已高,清河还小,赏了他一个宫女,一个车夫和一个侍童。

宫女是宫女,车夫是车夫,侍童是童子却又不是普通的童子。

知道真相的鲁仲连一口水喷到地上都快气煞了。

秦王当真不做亏本的买卖,不把他这把老骨头榨干是不会死心的。

右丞相昌平君家的长公子,送到他身边可不是伏侍他养老带孙女那么简单。

“徒儿熊忌,见过师父。”

十三岁的少年在平定嫪毐叛乱的时候崭露头角,立志要学“一怒而诸侯惧”。

他爹昌平君原本不愿意,后来儿子搬出了鬼谷门人苏秦震古烁今的一生传奇。

“父亲您只是秦国丞相,为秦王一人驱驰;苏秦是六国相国,让六国之君俯首。秦国官学与鬼谷私学,孰高孰低?”

当爹的被儿子瞧不起,昌平君气得胡子抖上了天。气过之后还是夹了尾巴去找秦王。

“有了儿子,自己就是孙子。”

秦王不能理解姑父话里的无奈,因为他自打有了扶苏之后就是天王老子,儿子不听话一巴掌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但是姑父这奏请倒是妙得很。

忌公子就莫名其妙地成了鲁仲连的尾巴。

那宫女和车夫都化作一对鸳鸯飞走了,忌公子依然像是和水糊在身上的稀泥。

路过韩国又莫名其妙带上了另一只尾巴,也是个相国公子,韩国老丞相的儿子张良。

他带着三个娃挥别旧友,泛舟东海。

史书关于鲁仲连的记载到此为止,传说里他出了东海就成了仙。

他当然没有成为神仙,他也不可能在海上过完下半辈子。

船到楚国的海域,靠岸,策马而西。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自然是想要个彻底的安静。

从哪里出山,就回到哪里。

除了云梦,没有更好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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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他十岁,她七岁,初见,她握着他的手:“哥哥,不怕不怕,我保护你。“那一刻,他的眼中只有她”。那年他二十五,她二十,初见,她却认不得他,可他的眼中还是只有她,只是多了一份炽热。他说:全世界伤了她,我便与全世界为敌!她说:顾念时,我要自由,自由,自由!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他一把拉过林子默压在身下,重要的事情干三遍!当即她被吃抹干净,双腿发软。只恨的捶床大骂:“禽兽”,什么?看来没喂饱你,本少爷尚需努力!她大惊失色:顾念时,我不要自由了……一心只想逃离的林子默,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心,一生相随,不离不弃,便是今生最大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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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王倩影,碧水残像。是这不容公平的现实,成就了那个覆满冰霜与残酷的她——狼后,决心复仇,愤恨之意透满狼心,巅峰决战再次变得不可高攀!她要夺回属于她的一切,狼性本就残酷,现在,她要冲气,她要报复!你们毁了我的一切,我,就毁了你们的生命!命断生涯,我澜樱,不会后悔!狼王已经死去,我,一代高高在上的狼后,替它冤屈的仇魂而消灭你们!等着吧,狼性已经爆发,狼心已经残酷,狼爪已经锋利,狼牙已经无情!你们,将死在我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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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个90后。从呱呱坠地到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步入社会找工作,我经历的事,我听到的事,我见到的事,让我越来越佛……本故事纯属真实,如有雷同,那咱们应该认识。不定期更新,勿催!好吧,大概没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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