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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八.失红颜心字已成灰 悼亡妻情在不能醒

沈宛独自回江南的消息,明府里诸女眷很快便知晓了。官氏闻知此讯,也不放在心上,她一向高高在上惯了,将自己看成金枝玉叶,俯视天下女子皆如蝼蚁一般,一个小小青楼女子,又岂在她的眼里?故此只是轻蔑的说道,“我早知会是这个收场。本就是欢场中人,风流惯了,如何耐得住寂寞?不过见大爷是个痴情种子,逢场作戏,哄骗一时罢了。”

彩笙为着主人着想,不无欢喜道,“大爷受了这场大气,如何忍的下,一向的风流心肠,想是要收敛收敛了。”官氏淡淡一笑,道,“只怕未必。”彩笙道,“听说大爷这些天都躲在书房里,茶不思饭不想的,不愿见人呢,大爷这般苦恼,奶奶却能忍心不管么。”官氏道,“不用去管他,薄幸之人,便气死也不足惜。”彩笙笑道,“奶奶怎么忍心,难道忘了当初的情意。”官氏道,“依你说便怎样呢?他要自寻烦恼,我如何劝得住。”

彩笙含笑道,“奴才有个计较,斗胆说出来,请奶奶万勿见怪。”官氏道,“怎么个计较?你且说来。”彩笙望着主人欲言又止,只是抿嘴而笑,官氏道,“什么话,不好说得。”彩笙这才说道,“奶奶和大爷,当初本是一段好姻缘,人人羡慕,却阴差阳错的,失了和气,夫妻情分日渐疏淡,难道就这么一直争闹下去不成?好在沈氏那个冤家已走,大爷当下寂寞难当,除了奶奶您,还有谁能安慰他呢?正可借此机会,慢慢和大爷重修旧好才是,切不可再像以往那般,冷言冷语的,触起他的恼怒。”

官氏倒是并未想到这一层,经她提醒,心里也正有此意,只是一时还放不下身段,且醋意未消,扫一眼彩笙,微微一笑道,“你好不痴呆,我是什么人?大爷主动来和我修好才是,叫我低声下气求着他,可是做梦。”

颜氏那天晨起正在梳妆,从彩箫那儿听说此事,暗暗觉得快意,此前虽顾及容若的心情,不敢有一字抱怨,然毕竟是女人切肤之痛,哪里放得下,如今心腹大患一去,心里顿时松快了不少,面儿上也不好露出来,只低低问道,“你这丫头,是怎么知道的?当真么?不要拿些瞎话来哄我。”

彩箫笑道,“怎么不真。本来走得一无声息,除了松儿和安管家,府里也没几人知情,谁知大爷一回来,便派了好几个壮实的小子,从柳巷胡同搬了几大箱东西回来,那边已是人去屋空,这才阖府里都知道了。”

颜氏低头不语,彩箫想一想,又悄声道,“那一位竟是来了个不辞而别,干脆利索,什么东西也没拿,反给大爷留下几样东西。身边就带着两个下人,坐船走了,倒真是好个骨气。大爷这下可要伤心好一阵子了,之前为了她,和老爷闹得天翻地覆,把老爷气了个发昏章第十一。。。。。。”

颜氏不等她说完,眉头一攒,恹恹道,“走了就走了罢,多大个事儿,说起来没完。大爷又能怎样?生几天闷气,也就过去了。”

觉罗氏从安尚仁媳妇那儿。知道沈宛已回了江南,先是大大松了口气,又听见说小丫头没拿府里一毫银子,一件珍玩,仔细一想,反倒有些过意不去,沉吟着说道,“早走早好,快刀斩乱麻,不留余地,也省得他成天魂不守舍的,左右为难。他这次从南苑回来,就一直垂头丧气,闷闷不乐,我心里正自疑惑不解,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只是她这个走法儿,倒像是我们府里以强凌弱,欺负她似的。”

安三儿家的赔笑道,“太太明鉴。奴才也是这么想,这事儿若是闹出去,似乎不大体面。没想到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倒还有点子傲气,也难怪大爷当初那么不管不顾,一心要娶她,老爷一时心软,还想着成全他们,亏得老夫人您当机立断。。。。。。”

觉罗氏面色不悦,立即打断她的话,“现今还说这个做什么?叫他听见了,更是难受,过去的事,不许再提!”安三儿家的连连点头道,“是,是,奴才该死,一时高兴,便忘了形。”

觉罗氏想了一想,又问道,“不是说还怀了孩子吗,你过一阵叫你们家安三儿遣几个家人,悄悄的拜托当地府县官员,好好关照她,就说是我们府里的亲戚,不许当地歹人欺负她,余下的,也不用多说,那做官儿的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至于那个孩子。。。。。若是生出来,不管是小子还是丫头,都带回来养着,毕竟是我们纳兰氏的骨血,也不能就这么狠心扔下不管。”

安三儿家的回道,“是,太太的话奴才都记住了。大爷知道她姑母家的地址,好像是在扬州府江都县,江南一带咱们府里的人也多,我那小子安琦目下就在扬州,为老爷办差呢,不拘指派谁去安顿一下,也就妥当了。只是这丫头的性子有些高傲,又倔强的很,也不知她领情不领情呢。”

觉罗氏道,“她一个小女子能有什么见识?不过是个歌妓,又没了生计,寄居在亲戚家,还能顾什么颜面不颜面?若是枉自高傲,可真是个糊涂人了。先不用管这么多,待孩子生出来,托人婉转去说合,岂有个不肯俯就的么?”安三儿家的随声附和,觉罗氏想了想,又道,“这事儿先搁下也罢,冷一冷,过几个月再去找也不迟,反正也跑不了。大爷这几天怎么样?”

安三儿家的略一犹豫,说道,“咳,还能怎么样?太太也深知道大爷的性子,不用说也猜得到。前些天领着人去那屋子收拾东西,见是人去楼空,尽在那儿难过伤心了,也没心思打理,还是松儿和几个老家人做主,收拣东西,遣散仆人,倒也办得利利索索的。”觉罗氏听了,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容若这几日值守之余,独处书斋一隅,外间的应酬宴饮,一概杜绝,府里的闲言碎语,决不与闻,大有看破红尘之念,惟茗碗香炉,书卷在手,聊以自遣。虽为看破,却实难放下,念及往日之恩爱缱绻,仍不免恍恍惚惚,思绪难平。

觉罗氏不想叫爱子难受,当着他的面儿,一字不提沈宛离去之事,见容若每日照常来问安,陪自己闲话,虽尽力掩饰,脸上终不免忧戚落寞,又见他声音嘶哑,追问之下,容若只含糊说,这两天咽喉有些肿痛,没甚大事。觉罗氏深知容若的这份痴情,心中暗暗担忧着,正寻思是否要劝他一劝,又恐自己言语不妨,反让事情更糟。

过了两天,容若即向父母请示,要去桑榆墅住一段,静心养气,乘便和贞观几个朋友一道编选词集。明珠夫妇也正想让他多和朋友交游,将那件事且放一放,便爽快的同意了,只是嘱他寒温饮食自要当心,不可过于劳累。

搬去桑榆墅这事,还是贞观一力促成。编撰新的词集,本是贞观和容若多年的的夙愿,力邀梁佩兰来京也正为此事。容若曾于致梁佩兰信中写道,“不知足下乐与我同事否?处雀喧鸠闹之场,而肯为此冷淡生活,亦韵事也。”言之谆谆,叫人无法拒绝。

梁佩兰到京,住在桑榆墅已将近一月,每日供给之盛,胜似嫡亲兄长,奈何事不凑巧,恰逢明珠大人生病,容若又出差南苑,此事就一直耽搁下来。如今沈宛骤然归去,容若心境灰暗,贞观一时也难以劝解,便和容若提起此事。

容若闻言,心里明白贞观用意,低头沉思一刻,和贞观说道,“编选词集,确实一拖再拖,让药亭兄一无所事,小弟为此深感不安。若是定下心做此事,自然少不了吾兄的参与,只得辛苦吾兄也搬过来,小弟行当扫榻以待,如此可与两位兄长朝夕承教,真幸事也。”贞观自是无可推拒,一口答应下来。

容若即移住花间草堂,将自己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历代词选词集中,他近来不再值夜,傍晚值守一毕,先至后海父母房中问安,之后便纵马驱驰近十里,回到西直门外桑榆墅,此时已是挥汗如雨,坐下歇息一刻,便与两位好友小酌一番,饭罢即一道在书房把卷探讨,拣选词章。

能如此静下心做自己喜欢的事,又是与文章知己朝夕相对,容若心中的苦闷,稍稍得以缓解。只是他一刻也不愿意闲下来,往往至更深夜静还不肯歇息,若是适逢休沐之日,更是日夜不分,手不释卷,每日只睡几个小时,咽喉肿痛也一直未愈。贞观见他如此消耗自己,知他刻意以此来排遣,诘问道,“吾兄难道不要命了?如此不眠不休,毫不顾惜自己,何自苦乃尔。”容若无言以对,至此夜间稍有所收敛。

转眼将到端午,容若连日埋首词章之中,浑然不觉时令已进了五月。那一日乃是五月初三,天气异常闷热,容若下值回后海府邸,到上房给父母请安。觉罗氏正和佟氏颜氏一众女眷闲话家常,见他来了,开心不已,和大丫头彩蕊轻声说了一句,彩蕊便低头出去,不一会儿,就见福哥领着弟弟,笑嘻嘻过来给父亲行礼。

永哥今日身着宝蓝色箭袖刺绣华服,腰系玉带,新靴新帽,面如傅粉,眉目如画,脸上带着一丝腼腆,更是珠玉可爱,觉罗氏眉开眼笑道,“永哥儿,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还不快给你父亲叩行大礼。”

永哥望一望祖母,连忙跪地给父亲行了大礼。容若略一迟疑,突然解得今日乃是永哥八岁生日,心中有些抱愧,笑吟吟端坐受了礼,将永哥拉过来轻轻抚着头,默默看着永哥秀气的侧脸,眼前竟又是他出生时的模样,复又思及其母,一时百感交集,亦悲亦喜。

容若轻声问永哥,“今天早起,又长了一岁,各处的长辈,哥哥姐姐那里都拜过没有。”依明府旧例,小少爷生日当天,早起头一件事,便要至长辈和兄姐处一一行礼。长辈们皆有礼物赏赐,同辈也多有小玩意儿赠送,图个吉利喜庆之意。

永哥倚在容若怀里,一双俊秀眼眸含着笑,对父亲道,“早起各处都一一拜过了,祖父祖母赏了我好些礼物,韫姐姐还带我去母亲的牌位前磕了头。”说着话,从身上掏出得来的各色玩意儿,无非是荷包如意,扇袋扇坠之类给父亲一一展示。

容若微笑点头,痴痴盯着永哥的眼,半晌无言,又见他手上斑斑墨点,不由含笑道,“瞧瞧你,定是方才写字弄上的,又长了一岁,怎还是这般粗心顽皮。”拿出一方手帕来,沾上茶水,替他轻轻擦净。

觉罗氏最是心疼这个嫡孙,见他父子俩亲亲热热在一起说话,不胜感慨道,“难得他父子俩这般亲热,往常永哥见了他老子,总是怕得不行。瞧瞧咱们永哥这付模样儿,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眉眼隽秀,骨肉匀停,长短合度,好一个聪明富贵相,比他父亲小时亦不差几分。想想日子也过得真快,一眨眼,便已是八年了。。。。。”

佟姨娘一旁笑着奉承道,“这正是咱们老爷太太平生积德行善,修来的好福气,儿孙辈也跟着沾光。京城这些世家里,无论满汉,谁人不羡慕咱们相爷府,说是满门才俊呢。”佟氏一向善于察颜观色,说些乖巧讨好的话,博正室的欢心,觉罗氏闻言嘴上不说,心中甚是喜欢。

颜氏接口道,“我看着永哥儿,便想起他两岁时出痘时,连着发了几天几夜的高热,慌得众人请神拜佛,四处许愿,闹了个天翻地覆,生怕他有个好歹,他日夜哭闹不止,大爷还亲自抱着哄他睡觉。这一晃儿,也就长得这么高了。。。。。。”想到永哥襁褓中丧母,幼时又体弱多病,自己抚育一场的甘苦,一阵心酸,不由的滴下泪来。

觉罗氏见颜氏低头拭泪,怕勾起容若心事,便将别话岔过。容若故作不闻,叫永哥兄弟俩回书房用功,又陪着母亲坐了一会儿,便告罪一声退下,出了上房信步而行,冥冥中似有什么指引着,不知不觉竟走到“鸳鸯社”来。

这“鸳鸯社”正是当年卢氏夫人的坐卧之处,容若十九岁那年,为迎娶娇妻,特意在府中新造了一座曲房,起名“鸳鸯社”,以喻新婚燕好之意,并请好友严绳孙书写匾额。婚后二人在此窗前弄琴,月下吹箫,赌书泼茶,倚栏共话,好一对风流佳偶,无人可及。可伤二人只得三年欢好,遽成千古之恨。卢氏病逝后,觉罗氏见“鸳鸯”两字不妥,即叫人将匾额撤掉了。容若思念亡妻,常常到此追忆缅怀,也不许任何人擅自挪动里面的物品,并命人每天擦拭打扫,宛如她生前一样。

觉罗氏本欲将屋子另作它用,无奈容若执意不肯。觉罗氏见容若痛不欲生,体谅爱子的一份痴心,只得随他心愿。过了几年,几个孩子渐渐长大,容若和母亲商议,将此屋略作改造,正厅立了亡妻的牌位,挂上她的画像,每逢忌日和冥寿,以及元旦中秋等大的节气,几个孩子便到此祭拜嫡母。

容若近来已有几个月未到此看望,今日前来,念及亡妻忌日将近,犹觉举步维艰,愈行愈觉得渐近愁关,对景怀人,悲不自胜,心中叹道,“为何我与你无缘至此。犹记当年月下言盟,誓同生死,到如今,却是阴阳相隔,好一场春梦。”

容若缓缓穿过曲廊,进了正厅,屋内悄悄冥冥,声息全无,看守屋子的家人见主人进来,忙过来伺候火烛。容若先在亡妻的牌位前拈香拜过,点上香烛,静静伫立许久,默默地端详爱妻的画像。这幅小像乃是她生前亲笔画成,只见蔷薇架下,一美貌女子,手执素白纨扇,意态安闲,侧身而立,面容神态,描画的栩栩如生,工妙无比,原本是游戏无心之作,谁知竟成了她留下的唯一真容。

容若本想尝试着自己再画一幅她的画像,奈何手握画笔,眼前早已是模糊一片,泪溅画纸,无论如何也难以下笔,只得作罢,嗣后便在此画像上题写一首《南乡子》,记述彼时伤痛的心绪: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时,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容若此时立在堂前,望着爱妻的小像,只见花容月貌,仿佛如生,浅款微笑,依稀欲活,早已是如醉如痴。他近来百事不遂,愁闷填胸,心力交瘁,却再无知心人可一诉衷肠,正所谓“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对着画像,心里默默道,“转眼已是八年,你在泉下孤独无依,可知我在人间日思夜想,徒自伤心么。。。。”想到此,不禁泪珠迸流,溅湿青衫。

容若在亡妻灵位前大恸一场,流连许久,又昏昏然进了东屋,在当年两人最喜欢的书房中静坐凝思。但见帘栊寂寂,凤去台空,桌上笔墨砚台,周彝鼎器,排列工雅,俨然是当时的陈设,虽时隔八年,犹觉伤心惨目。

回想当年,自己醉心于书史,尤喜灯下一卷在手,更深夜阑犹不肯就寝,卢氏怜他清宵不寐,寒窗苦读,便也守候在一旁,嘘寒问暖,伺候笔墨。又知他胃性寒凉,不喜生冷之物,便在暖炉里煨着各类宵夜,以备不时之需。容若时常打趣她说,“我本胸无大志,生性疏懒,又贪恋儿女私情,无心功名,再得你这般照料,怕是要落拓一生了。”

此时默默追想此情此景,神思恍惚,寸心如割,已然分不清是梦是醒,是真是幻。直到天色已晚,家人悄悄进来点上灯烛,送来茶水,容若仍是枯坐着一动不动,若无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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