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二年二月十七,暮。
青环国国相秦清手执玉玺兵符,于泉江河畔召集三军将士,宣告青环国女王楚偌樱猝死帐中。时值三国混战,女王的逝世使青环国一下子犹如群龙无首,军心大乱。秦清乘机力揽狂澜,结党拉派,又手执女王的玉玺兵符,故军心所向,谓其一人所政。
景元二年二月十八。国相秦清下令全军撤回,班师回朝。带回女王楚偌樱的遗体,送还京都翰化举行送丧大典,举国哀悼。
景元二年二月二十,青环国女王楚偌樱下葬于王陵,时年39岁,在位21年,膝下并未留下任何子嗣,只有养女一名,留在翰化。
至此,青环国所有的大权都落于国相秦清身上。
而此时,在蓝照国国境处的一个小城——滨城内,白苏国女王与国相苏政被软禁在此。
苏政静静地坐在一边,一颗心却是忐忑不安。他望着堂上坐着的蒙面女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自从他们被林暮浅从嘉庆关带回来已经一天了,可在这期间除了送茶送饭的下人之后,就再没有人理会他们,更别说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景宣帝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能再这样没头没脑得等下去了,他站起身来。
“别急。”座上的女子,终于发出了声音,“既来之则安之。”
他走上前,靠近女子,低声道:“不能再等了!如今外面局势瞬息万变,他将我们囚禁在此整整一天也不露面,也不知道白苏国那边怎么样了……”
一双盈盈纤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只听到女子低沉的声音从面纱后面传来:“再等等,他定会来见我们。”
他的眉头蹙成“川”字型,正待说话的时候,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阵脚步声。他站直身子,立在女子身边,目光又恢复了之前的冷静深邃。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一名太监毕恭毕敬得站在门口,尖着嗓子叫道:“菁王殿下,皇上传召。”
女子朝苏政看去,一双眼睛笑意横生。她缓缓起身,整了整裙摆,冷冷得说道:“烦请公公带路。”
长长的一条回廊,阳光斑驳得照射在地面上。他看着她的背影,一步一摇间,裙袂飞扬,风华绝代,她走的这样稳,这样轻,将莲步迈的波澜不惊,他想,如今她是他唯一要保全的人,誓死也要保全她。
“菁王,苏大人到!”随着太监的一声报。他才从沉思中回神过来。
朱门微启,却见林暮浅走了出来,他微弯着腰,低声道:“菁王殿下,皇上请您一人进去。”
女子依旧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眉角微微弯起,依旧是冷若冰霜的口气:“有劳林大人了。”说完便提摆准备进去,却被苏政一把拉住。
她回头看着他,朝他使了一下眼色,而后以命令的口气说道:“苏爱卿就在外等我吧。”
屋内的光线很暗,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女子一跨入屋内,身后的门便重重的关上了。她的眼睛一下子适应不了这样黑暗的环境,也不敢乱动,就站在原地,等着视线慢慢清晰。
“芸妹妹,多年不见,为何还以面纱示人?为兄可是很想见见你呢。”她张开双眸,只看见黑暗深处立着一个身影,她看不清他的脸。
她定定心,将手放置腰间做了一个福,“芸儿拜见皇兄。”
“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都说芸儿妹妹有男儿之胆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皇兄过奖了,”她谦逊得低头道,“芸儿怎敢与皇兄比?时至今日,皇兄威慑天下,何人敢比?”
“芸儿妹妹,来,随意坐吧,不必如此拘束。”他的声音听上去亲和有力,似乎并像外界所传言的那样残酷冷漠。
女子慢慢移动着莲步,腰间的玉坠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选了一个较偏远的位置落座。
“来人,掌灯!”只听得他一声叫唤,便有两个太监手执蜡烛进来,不到一会,整间屋子被烛光照亮。
她下意识得用手去遮眼睛,然后才缓缓睁开眼睛,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低呼出声来。
眼前的男子,高挑秀雅的身材,一身华丽的深紫色,腰间束着玄色双龙繁花宽带,右手轻摇着一把象牙扇,左手负背站在她的面前。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被玉冠高高挽起,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杏子形状的眼睛中间,有着星河灿烂的璀璨,却透着深海般的冰冷寒冽。一张厚薄适中的红唇随意一勾,便是一个俊美超凡的笑容,动人魂魄。只是,他的身边,始终有一种大隐隐于世的凉薄气息。
此时,他正微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得看着她。
她神色大惊,一下站起身来,无意中碰落了遮挡在脸上的面纱。
他玩世不恭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一双明眸如夜色下的湖面,泛着点点的金光。
他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子,一张笑脸渐渐隐退下去,脸色俨然不可犯。
她被他看的脸红了一大片,却又无处可躲,只好微低下头,露出一大截莹润玉白的肌肤来。
他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大声道:“你到底是谁?”
她的心里“咯噔”一下,但只一会便又恢复了镇定,抬起头展颜笑道:“皇兄,我是芸儿啊。”
他的手抓得她生疼,她微微蹙眉,却又挣脱不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再不说实话,我便斩了门外的老头!”他的口气霸道冷峻,容不得一丝侵犯。
她忽然就笑出声来,笑声清脆如风过竹林,在这个阴郁的屋子里弥漫开来。
他低头看着这个绝色女子,心中顿生疑惑,放开了她的手,紧皱着剑眉问道:“你笑什么?”
女子的双眸,晶莹剔透,长长的睫毛如翩跹的蝴蝶一样,仿佛随时都能滴下水来。“你不觉得此刻问这个问题有点晚了吗?”
“何出此言?”他颇具深意得看着她,带着几分好奇,又带着几分新奇,在他景宣帝面前,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她伸手拢了拢耳际的发丝,不紧不慢地说:“我是什么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真正的女王此刻已经安全撤离了。”说完,拂了拂飘逸的袖子,又重新坐了下去,姿态娴雅端庄。
楚墨言眼中有火光一点点在灼烧,他的脸色煞白,却还是在极力忍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以为她能逃出朕的手掌心么?”他的声音冷若冰霜。
她嘴角微微上扬,顾自拿起身边的茶杯,浅浅的抿了一口,不再理会他。
“你就不怕死吗?”他见她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怒火中烧起来。
“来人!”他朝门口叫了一声,又甩袖向上座走去。
进来的竟是林暮浅,他目不斜视得走到堂中,俯身道:“皇上,有何吩咐?”
她坐在侧边,眼波流转间,便看见了堂上的一袭青衣。阳光从他身后洒进来,铺在他的身后,仿佛他就是踏着金光款款而来。她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低垂着的睫毛,微抿着的薄唇,精致到无法挑剔。
可是,他甚至连余光都未曾瞥过来。
“暮浅,”堂上的景宣帝半躺在竹塌上,懒懒地说道,“将门外那老东西带上来。”
林暮浅领命而去,只一会,苏政便随着他低头走进来,跪在堂下。景宣帝似是而非得笑道:“苏政,白苏国女王的心腹重臣。”说到此处,他不动声色得瞥了一眼在一旁静默着的女子,继续说道,“可是,女王择路而逃,怎么就舍得把你留下来呢?”语气中无不显示着轻蔑与嘲讽。
苏政不愧是经历朝政多年的老臣,只见他面不改色得答道:“罪臣不知皇上所言何意?”
景宣帝听后,仰头大笑起来,用扇击手,“好,好,好你个苏政,这么多年来拿芸丫头真没白疼你。死到临头了,你还给我装蒜。”
他走下堂,顺手从林暮浅腰间抽出一把利剑,直逼苏政的颈间,大声喝道:“你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皇上,”端坐在一边的女子终于开口说话,声音中透着丝丝凉意,“即便你杀了他,也找不到菁王殿下了。我们既然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他转过头去看她。此时的她正坐在斜阳暮光中,一袭白衣被染成了金黄色,映得她容光焕发,宛若刚降临于世的仙子一般。
他眯起眼睛看她,觉得眼前这个拥有绝世容颜的女子,深不可测。第一次,他第一次有些心动起来。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是的,他只将她视为对手,他想留下她,他要用她来证明自己的丰功伟绩。
他微笑着收起刀,慢慢踱到她面前,她直视着他,目光平静。“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整个蓝照国,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朕说话。”
她笑起来,眉眼微弯看着他,却并不说话。他接着道:“你这样百般顶撞朕,是想激怒朕,将你斩了。可是,朕舍不得你死,朕要留着你。朕要让你看着,朕是如何在这片国土上只手遮天,翻云覆雨的。”
“皇上”,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循声而去,原来是跪在地上的苏政,“此事为罪臣一人所为,与怜儿无关,请皇上放过她吧,罪臣甘愿一死。”
他转过头斜眼睥睨堂下跪着的他,道:“苏政,就凭你也想做以身殉国的忠烈之臣么?”
他一摇手,打开折扇轻轻摇着,微抬着头,脸上淡去了凌厉之气,多了几分难言的感伤,“当年楚汝芸为王尚年幼,是你一手扶持,包括那震惊一时的弑兄案也是你极力提议的吧。父皇,皇叔辈留下的子嗣本就不多,你那招斩草除根可真是绝。”
苏昔怜闻言,平静的目光闪着难以置信的恐慌,朝苏政看去。
苏政只是无声的笑着,眼角的细纹如湖面的涟漪一般,浮现不一,“皇上,罪臣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死谢罪。”
“爹爹……”苏昔怜站起身来,身形摇晃不定,喃喃地叫道。
楚墨言斜眼看着他,嘴角微扬起一个轻蔑的笑意:“现在才悔过未免太迟了吧。如果我没猜错,这位小姐应该是您的女儿,白苏国的大名鼎鼎的大才女——苏昔怜。”
苏昔怜猛地看他,惊起了一心的涟漪,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可还是隐藏得这样深。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可怕的男人,她甚至不敢往下想。
“苏小姐,”他笑的不怀好意,“有一个惊天秘密,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知道呢?”
苏昔怜与苏政一同抬头看着他,可是两个人的神情却是截然不同的。他满意得笑笑,将扇子一收,以极慢的语速说道:“你可知道你的生母是谁?”说到此处,他忽然抑制不住得大笑起来,“就是你们白苏国的女王——楚,汝,芸!”
苏昔怜瞪大了双眸,两颗秋眸闪动不定,她跪在苏政面前,面色苍白,轻声低喃:“爹爹……爹爹,你不是说母亲在我出生之日便去世了吗?”
苏政的两只手紧握着拳,不住得颤抖着,睁大了眼睛,脸上的怒色显而易见。
“怎么?”楚墨言低下腰,肆意地笑着,“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死到临头,还想咬着秘密进棺材。”
他直起身,一把打开扇子,在胸前慢慢摇着,玉树临风,气度非凡,“苏政,枉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火是包不住火的。你和楚汝芸干的苟且之事,终将大白于天下。”
“住口,”他突然站起身,声音洪亮激昂,“你可以侮辱我,可是不许侮辱菁王殿下!”他下巴处的胡须不停的抖动着。
“苏政,你从未娶亲,何来女儿?”楚墨言的眼神犀利得如一把利刃,狠狠地扎在苏昔怜的心上,一时间,血流不止。他的一句话,一下子便问出了已经困扰她18年的生活重心。
他继续说道,“白苏国举国上下无人不知,国相苏政视女如命,若非你亲生,你又何须待她如掌上明珠?”
“别说了!”苏政忽然发了疯的大喊起来。
一片沉寂。苏昔怜抬头望去,她敬爱的父亲就站在她面前,双目紧闭,脸上除了丧国之臣的悲怆之外,竟有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她第一次手足无措起来,目光凌乱,无处停留。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甚至觉得自己身上被泼上了一层肮脏的污水,她洗不净,也褪不去。
苏政睁开眼睛,一把拉起瘫坐在地上的苏昔怜。温柔得用手扶着她的头,声音如朽木一般衰老:“怜儿,你要相信爹爹。爹爹是清白的,你也是清白的。”
苏昔怜的双眸渐渐模糊,一眨眼便有两滴眼泪落下来,苏政怜惜地替她拭去,柔声道:“怜儿,事到如今,爹爹也不想瞒你了。你的确不是爹爹的女儿……”
“可是,怜儿,你的身世清白无疑,绝非他所言那样龌龊肮脏。怜儿,请你原谅爹爹,爹爹不能告诉你全部,只能言尽于此了。”
楚墨言已经回到了上座,目光中无疑透着一个胜利者的傲气。
苏政并未理会他,犹自说道:“怜儿,爹爹从未瞒你,爹爹虽一直爱着菁王,可是我们之间绝无苟且之事。女王的声誉清白关乎一切,爹爹不能让任何人将她毁了。”说到最后一句话,他本苍老无力的声音,忽然铿锵有力起来。
“怜儿,今后你要好好照料自己,爹爹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苏昔怜此时已然泪流满面,哽咽说不出话来。只听到苏政最后恍若临终告别的话,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眼前的青影一晃,有一阵微风掠过。
一时间,血腥味充斥着整个大殿,她哭喊着扑向那具温暖的身体。白衣被血浸染。夕阳暮光映染了整座池邑城,霎时血流成海。那一刻,整个天下都安静下来,她仿佛回到了幼年时候,夏日的夜晚,躺在父亲的怀抱里,睁开眼看到漫天繁星,安逸而平和。
她像是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看站在柱边的林暮浅。那样近,他本是可以救下他的。
想到这里,她竟然流着眼泪微笑起来。那样优雅而静谧的微笑,像极了春意阑珊时分,静静凋谢的桃花,灼烧了他的眼睛。
本无意伤春,却是硬生生带走了一水绿意。任这姹紫嫣红,都随断亘残垣,付诸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