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昔怜执一柄白玉象牙合欢扇,斜躺在窗下的凉榻上假寐。窗外隐约有宫人们急速行走的脚步声,衣料的摩擦声。她顾自翻了一个身正想睡去,却听到亦笙的声音。
“惊梦姐姐,才人自从病后就一直懒懒的。莫不是病还没好,还是去叫太医来瞧瞧,也好安心。”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还带着几分忐忑。惊梦似乎在忙着别的事情,过了许久才听到她回了一句。
“孙大夫前些日子才来诊过,也说没事。”
亦笙又道:“今日皇上翻了才人的绿牌,可才人这模样,奴婢着实为才人担心。”
惊梦冷笑一声道:“你倒是忠心。怎么?这未央宫没有别的事情要你做吗?要你在这里杞人忧天。”
亦笙忽然就没了声音,只听到蝉噪声由远及近,越发清晰。苏昔怜以扇遮面,耐不住睡意,终究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有几缕斜光透过窗户映射进来,凭添了几分热意。她的团扇被放在了枕边,身上还盖着一床绢绸丝被。苏昔怜没由来的觉得烦躁,支起身子刚想喊惊梦,却猛然瞥见身侧一袭明黄色的身影。
她突然就醒了,抬头一看,果真是楚墨言。
他正端坐在榻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古书,整个身子被暮光笼罩着,发出淡淡的黄晕。见她醒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他今天就只穿了一袭明黄缎衣,腰间用象牙白衣带束着,飘逸雅致。苏昔怜望着他,只见他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显得异常柔和晶莹,嘴角微微弯起,笑容浅淡却不疏离,说不出的清新俊逸。苏昔怜何曾见过这样的楚墨言,一时间怔在那边,只默默地盯着他看。
“怎么这样看着朕?”他笑的落拓,将手中的书轻轻合上,放在一边。
苏昔怜这才看清楚,竟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
“皇上,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苏昔怜用手扶鬓,羞涩地别过头去。
楚墨言坐近她,眼里柔情似水,少了昔日的锐利之气。“听惊梦说,你昨晚又没睡好觉,好不容易睡着了,朕又怎么舍得叫醒你?”
苏昔怜望着他,不近不远,他的唇角微微弯起,眸子清澈浅淡。想起那日在院子中楚墨言的举动,不免有些尴尬,便别过头去看窗外。
楚墨言只道她是小女儿心性,倒也不介意,转头去叫了惊梦伺候苏昔怜洗漱。
她因为刚起床,所以脸色泛着些许微红,颇有些娇慵之态。楚墨言平日所见到的女子都是经过精心打扮,何尝见过这样素颜自然的女子,一时间不免看的失神。
再定睛看去,她已经坐在菱花镜前梳头,也不知是不是楚墨言看着的缘故,亦笙手忙脚乱,不是扯到她的头发,就是忘记上发油。楚墨言笑着走上前,接过木梳道:“朕来。”
苏昔怜亦不拒绝,只是静静坐着望着镜子里的楚墨言,只见他极耐心极小心地将梳着,动作娴熟而自然。时光静好,周遭一片寂静,只有落日后的余晖慵懒地照进来,倒映亮了菱花镜。上好的楠木梳妆台,菱花镜左右雕刻着一对栩栩如生的戏水鸳鸯。镜子里就只有他们,像一对极寻常不过的夫妻。她忽然就发问道:“皇上以前也为谁梳过头么?”
他挑了一只素雅大方的碧玉簪斜插进她的云鬓中,然后才缓缓道:“朕小时候为母妃梳过头。”苏昔怜透过镜子看到他的脸,虽是微笑着,却带着莫可名状的落寞,像是深夜下静默的海水,隐着难分难解的伤痛。
苏昔怜见状,知道是引起他的伤心处了,忙转移话题道:“皇上,臣妾肚子饿了。可否叫膳了?”
他拍拍额头笑道:“是朕糊涂了。小三子,叫御膳房传晚膳来。”
这一顿晚膳虽只有他们二人用,却是极其丰盛。后宮之中对膳食的规定是很严格的,一般按照地位的高低来安排膳食。苏昔怜自进宫来体弱多病,又有楚墨言下的特例,所以虽是才人等级,可用的食膳与嫔妃一样。
楚墨言因为兴致好,叫了一点酒来喝,边喝边看着在一边正吃的起劲的苏昔怜,笑道:“这鱼里都是骨头,小心卡到喉咙,吃慢点,没人跟你抢。”惊梦又拿了一双筷子来,替她细细地挑着鱼骨。苏昔怜抬头朝他眨眨眼睛,见他喝的有滋有味,便凑过身来笑:“皇上,臣妾也想喝。”
楚墨言伸手轻轻捏了下她的鼻子道:“这酒烈,你身子才刚好,不许喝。”
她哼了一声便伸手去抢,只喝了一口便张着嘴吐着舌头喊辣,样子十分可爱有趣。楚墨言在一边看得大笑起来。
亦笙拿来茶水给她服下,这才好了一些。她睁大了眼睛狠狠瞪着楚墨言,刚想说话的时候,却看到小三子连蹦带跑地进门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楚墨言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饮尽,道:“哪里来的喜?”
小三子抬头望了一眼在一旁低头吃鱼的苏昔怜,才说:“方才兴庆宫的人来,说淑妃娘娘有喜了。”
楚墨言表情淡然,看不出有任何喜气,从不远处夹了一筷蔬菜低头嚼着。过了片刻才转头向苏昔怜道:“用完膳,你陪朕去兴庆宫走一趟。”
苏昔怜跟在楚墨言身后,思虑着他的用意。这样明目张胆地带着她去兴庆宫,未免有些太急进了。她偷偷看了他一样,他正侧着头跟小三子说话,未曾注意到她。他的侧脸依旧俊美,只是比初见时清瘦了许多。
许是见她没跟上来,楚墨言竟回身过来,紧紧执了她的手,笑道:“你久居宫中,以后真应该多出来走走。”苏昔怜报以微微一笑。
只听得小三子说了一句“万岁爷,兴庆宫到了。要不要奴才先进去……”
楚墨言早已跨步进门,头也不回道:“不必行这些虚礼了,你不累朕都累了。”
苏昔怜被他紧紧拽着,又挣脱不得,只得跟着他。一进门,就被满园的海棠刺痛了眼睛。夏末时节,海棠本来是早就凋谢尽了的,而这里的海棠花却开得正鲜艳。苏昔怜久居深宫,还未曾见到这样鲜明艳丽的场景,一时之间不免失了神。
楚墨言并未在意到她细微的表情,只拉了她顾自往里走去。寝殿之内却是寂静极了,一层层重重的纱帘垂下来,偶有风从窗外吹进来,激起帘角微扬,一时间暖香满屋,细闻之下,原竟是檀香的清香。
淑妃此时正歪在榻上,香溢立在边上拿着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看到楚墨言进来,便急着要请安,楚墨言只看了一眼淑妃,便轻声问道:“可是睡着了?”
香溢还没回答,便听到淑妃睁开眼笑道:“臣妾真是罪过了。香溢,快把我房里的雪顶香茶拿出来给皇上和妹妹泡上。”
楚墨言回头笑着看了一眼在一边发呆的苏昔怜,便放了她的手在淑妃的榻上坐了下来。香溢搬了绣凳上来,苏昔怜也坐了下来。
楚墨言看淑妃神清气爽的样子,便笑道:“瞧你今日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
他这话不错。淑妃虽然只穿着最寻常不过的便服,可是全身都洋溢着一种喜气,素面朝天的一张脸也泛着微红,倒更像个新婚的小女子。
香溢端了两杯茶上来,淑妃支起身也坐了起来,朝苏昔怜笑道:“妹妹快尝尝这雪顶香茶。”苏昔怜含笑饮了一口,果然舌尖生香,味道醇清香甜,便说,“怪不得皇上老是喝不惯未央宫的茶,原来喝惯了淑妃娘娘这里的好茶了。”楚墨言倒是想不到她会说这话,一时间不免有些意外。倒是淑妃先爽朗地笑出声:“妹妹这张利嘴,真真是惹人疼爱。”
正说着,小三子突然跑进来,面带笑意道:“万岁爷,林大人回来了。”
只这一句话,竟像是在夜空中炸开了一个礼花一般,苏昔怜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像是一直深埋着的东西被人挖了出来。她低头望了望外头漆黑的夜色,忽明忽暗的灯笼宛若游龙般向远处延伸出去。
自那个深夜之后,她已是整整三个月都未曾听到这个名字了。
楚墨言也显得特别高兴,当即站起身,向淑妃与苏昔怜道:“你们俩好生聊着,朕先去趟上书房。”说着就跟着小三子出门去了。
苏昔怜痴痴望着他们远行的背影,不免发了呆。淑妃伸手搭在她冰凉的纤手上笑道:“皇上就离开一会,马上就回来的。”
她这才回过神来,知道是她误会了,倒也不解释什么。只继续跟她聊了一会,便推辞说身体不适要回宫去。淑妃倒也不强求,一直送至她到门口,还不停嘱咐她多过来坐坐。
一路上,苏昔怜失魂落魄,还差点跌倒,惊梦急忙上前扶了她一把,低声道:“小姐,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她回过头,身后跟着几个小宫女,打着幽暗的羊角灯,灯光照在她的侧脸上,显得异常苍白,她的一双秋眸此时暗淡无光,像是落入湖里的星光,点点斑斑,有一种无助的孤凄。
惊梦看她这个样子,心里有几分了然,附耳道:“小姐,外头风大,你先回宫休息,让惊梦去那头打探一下。”惊梦说完就转头向后面几个小宫女吩咐道:“你们好生照顾才人回宫。”话音刚落就感觉有人轻轻扯着她的衣袖,她一回头就看见苏昔怜惨白的脸,她的嘴唇动了几下,终究是没说出口。
惊梦只留下一句,小姐,一切有惊梦。就匆匆往上书房的方向走了。
苏昔怜回到宫后,在桌边坐了许久,也不命人点灯,一颗心怎么都平静不下来。她站起身开了窗子,见夜空零星悬挂,想起当夜也是这般的好景色,那人眉目似画,在灯光下异常璀璨四射,他环着她,仿佛过了一辈子那样漫长,只听得他问,苏才人,你怎么了。
她怎么了?她本该是恨才对,因了他们,她国破家亡不说,还成了杀父仇人的爱妾,她虽只是一介女流,可这样的国仇家耻又如何能忘。
她顺手从袖口里取出那块玉扇坠,触手沁凉,碧绿清透,轻声叹了一口气,懒懒地喊了声:“亦箫,伺候洗漱。我倦了。”
惊梦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三炷香之后。惊梦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掀开轻纱帘,那苏昔怜朝里躺着,也不知道睡着没,惊梦轻轻地给她掖了掖被角。
她却忽然出声:“一切可还好?”
惊梦倒是一愣,旋即笑道:“小姐放心,惊梦刚才已经跟皇上说了,说你忽感身子不适,不便侍寝。皇上今晚正高兴,倒也没说什么。”
她突然打断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惊梦微微叹了一口气,在床边坐下,过了许久才道:“小姐,都过去了。我就站在侧边用余光瞄了几眼他,这几个月不见,他竟是清瘦多了,整张脸瘦削地不成样子,那身影单薄地竟像影子一样。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在我关门的时候,才听到皇上说了一句,暮浅,朕欠你的究竟是太多了。若是没有你,她也就活不成了。”
惊梦似乎还想说什么,苏昔怜挥挥手,声音低沉无力,说了一句:“熄灯吧,我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