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节塞外（五）
晚间，我迷迷糊糊地竟是睡着了，朦胧中有人将我凌空抱起轻轻地放到床上，“胤祥！”我睁开眼看他正为我脱去外衣，“吵醒你了？”他大手拂过我的脸颊，撩开我额捡的发丝。
我摇头，撑起身，“我本来就没睡熟，等你太久，就困了！”
“那你现在还睡不睡？”胤祥过来揽住我，柔声问。我抬头看他，这哪里还睡得着，便穿上外衣，下了窗，洗了把脸，忙完后，见胤祥已经坐在书案前，写着什么，看上去不像折子，我找了一本《笑林广记》，没敢打扰他，就自己一步步往他跟前蹭，准备坐在他身边看书。
“离家已久，甚念，汝有孕，为夫不能常伴左右，家中琐事切勿操劳过之……”
家书，脑海中飘过这两个字，“啪”的一声，手上的书掉到地上，我应声捡起，转身，却被胤祥拽住，他把我拉到一边坐下，随之，是良久的沉默。我看着手中的书，一页也没翻开，他靠在我旁边的书案山，一动也不动。
终于，胤祥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握住我的手，脸上没有一丝戏谑：“宛儿，既然这么在意，为何不告诉我？”我微笑着道：“以前是很在意，可是现在不了。”
胤祥蹙了蹙眉：“为什么？”
“既然选择了你，我就要接受你的一切！”其实选择就是无可选择，来到这个世界，我有的选择吗，多子多妻，是福分，纵使我不喜欢，也不是我能改变的。
不过，有些东西却是固定不变的——我轻轻地吻了下胤祥的唇——这个男人，我永远不会放弃。
“想听我的感受吗？”他的眉头渐渐松开，以笑容对着我。
“这里不会再有别人了！”他指着心口对我说道，目光坚定。
我胸中一涩，定睛看着胤祥，他的深情让我无处可逃，可是我明知此生已无法与他同走那条布满荆棘的人生之路，却还死死纠缠着他，自私如我，但我又没有勇气放弃，“胤祥，我要怎么做才可以让你一生都展颜开怀？”
他叹了口气，习惯地抚摸我的脸颊，“傻丫头，我的丫头怎么就这么傻，有你陪着我，我都是快乐的！”
我的手附上他的大手，“要是我离你而去该怎么办？”
“执子之手，共赴一世情长！”他忽然斩钉截铁地说了这几个字，眼睛直直地盯住了我，“我也不是说笑的，天涯海角，定去寻你。”
我被他异常冷锐的眼神怔住，一瞬间我不再躲避，心房终于崩溃——裂缝、摇摆、终至坍塌……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沿着下颌流到我的脖颈间、胸口上、心窝里。算了，既然没了回去的希望，那就全心全意期许这一世吧！
不知多久，我终于慢慢缓过神来，泪水渐渐干了，“胤祥，人说，一个人不能在戏台上待得太久，生活被理想化了，虚饰的成分让人忘记了本质的部分，想不起戏台是临时搭起的，谢幕之后就要瓦解。”
胤祥突然站起来，打横抱起我往床边走去，“宛儿，你感受到了吗，这是真实的存在，你和我，还有我们的之间的一切!”
躺在他的怀里，真的很真实，看着他为我脱去鞋袜，他不是一个名字，一段历史，而是真真实实我爱的人。
夜静静，胤祥紧紧地抱着我，我怎么也无眠，翻身面对着他，手指凌空描绘着他清晰英挺的轮廓，他现在还很年轻.额头光洁，有线条优雅的鼻子，看上去很敏感的嘴角，还有一双我怎么可看不够的眼睛，即使现在是紧闭着的，他的一切我很贪恋，离开，我舍得吗？除非是不可抗拒的力量，我突然很想笑，脑中浮现一幅瘦瘦精精的老头的画像，是高中历史书上的怡亲王，在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的确不像，想着现在的翩翩少年将来要变成个糟老头，笑声终于压抑不住。
“笑什么？”身旁的人骤然睁开了眼。
“想你变成老头子的样子！”
“那我们就白头到老！”说着把我的头埋在他怀里，手臂收紧，在我发间轻轻一吻，我只觉胸口暖暖的感觉由小到大，渐渐往全身蔓延开来。
“宛儿，你是报复我吗”他摸了摸我的头发。
“什么？”我趴在他胸口小声地说。
“现在我睡不着了，怎么办？”我闷笑，原来先前他把我弄醒了一回，现在也被我弄醒了，人呀，就是这么奇怪，睡意就在那一刹那，不及时抓住，就很难入睡了。
“怎么办？”他摇着我。
“那就不睡了呗！”
“那可不成！”他竟和我耍起小孩子脾气，“不如你给我讲故事吧！”
“十三爷是小孩子吗？”我嘲笑他。
“小的时候只要我睡不着，额娘就会给我讲故事……”他翻身看着床顶，悠悠地说道。
“好，我想想啊！”我也平躺着，思索着脑海中的故事。
“相传人死之后过了鬼门关便上一条路叫黄泉路，路上盛开着只见花,不见叶的彼岸花。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路尽头有一条河叫忘川河，河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走过奈何桥有一个土台叫望乡台。望乡台边有个亭子叫孟婆亭，有个叫孟婆的女人守候在那里，给每个经过的路人递上一碗孟婆汤。忘川河边有一块石头叫三生石。喝下孟婆汤让人忘了一切。三生石记载着前世今生来世。走过奈何桥，在望乡台上看最后一眼人间，喝杯忘川水煮今生，孟婆汤又称忘情水或忘忧散，一喝便忘前世今生。一生爱恨情仇，一世浮沉得失，都随这碗孟婆汤遗忘得干干净净。今生牵挂之人，今生痛恨之人，来生都形同陌路，相见不识。阳间的每个人在这里都有自己的一只碗，碗里的孟婆汤，其实就是活着的人一生所流的泪。”
“那我一定不喝孟婆汤，因为我要永远记住你！你呢？”胤祥问道。
我不答继续说道：“不是每个人都会心甘情愿地喝下孟婆汤。因为这一生，总会有爱过的人不想忘却。孟婆会告诉他：你为她一生所流的泪都熬成了这碗汤，喝下它，就是喝下了你对她的爱。来的人眼中最后的一抹记忆便是他今生挚爱的人，喝下汤，眼里的人影慢慢淡去，眸子如初生婴儿般清彻。”
“这样说我岂不是喝的都是喜极而泣的泪！”胤祥打趣着。
“为了来生再见今生最爱，你可以不喝孟婆汤，那便须跳入忘川河，等上千年才能投胎。千年之中，你或许会看到桥上走过今生最爱的人，但是言语不能相通，你看得见她，她看不见你。千年之中，你看见她走过一遍又一遍奈何桥，喝过一碗又一碗孟婆汤，你盼她不喝孟婆汤，又怕她受不得忘川河中千年煎熬之苦。千年之后若心念不灭，还能记得前生事，便可重入人间，去寻前生最爱的人。胤祥，所以……”
我转向他，耳边已是鼾声一片，这家伙真的睡着了，胤祥，所以为了你，我愿意跳进忘川河，“天涯海角，定去寻你”，我记着了，无论多少年，等你来寻我，只是你一定要幸福，我亲了亲他的嘴角，也渐渐地睡着了。
“十三爷……”睡意正浓，帐外，小丁子的声音谨慎低沉。
“什么？”胤祥不满的淡淡问到。听这语气，如果不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来打扰的人多半会倒霉。
“十三爷，宫里八百里急报，恭亲王薨了！”
“什么！”胤祥猛的坐起来，“什么时候，四爷知道了吗？皇上知道了吗？”
“回十三爷，是初七戌时，快马加鞭，丧讯刚刚才到。想必现在人尽皆知了，四爷让您立刻去他帐中。”
“好，你速去告知四爷说我稍后就到，然后派人密切关注皇上的动向，你亲自去办。”
“奴才这就去办！”听得他磕头离去，胤祥略想了想，转身看我，我也正瞪着眼看他。
“胤祥……”我帮他扣着衣服扣子，欲言又止，想提醒他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想想也可笑，我能说什么。
“恭亲王多年来与皇父兄弟情深，且战功显赫，皇父此时定当痛心疾首，此事不亚于朝中的一件大事，撇去朝政，他是我亲叔叔，我必须去。”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只是你是多虑了。”
但愿吧，胤祥走后，我数着手指，今年是康熙四十二年，按理说，他现在还是春风得意的皇子，不会有什么事的。
六月，丧讯频传，自恭亲王薨逝后，京城又一惊天哀报传到承德，裕亲王福全薨，这位大将军王，戎马半生，一直是康熙的得力助手，陪着康熙灭鳌拜、平三藩、收台湾、收服葛尔丹，一路走来，风风雨雨，真的是患难兄弟，丧报传来，康熙大放悲声、泣如雨下，随即兼程回京。
“不过你要记住，你一定要在皇上回京的时候回来，不然连我也要论罪。”王贵人的话在我耳边久久盘旋，眼下皇上马上就要回京，怎么办？
“你马上就走，我已安排了人，你且回宫等我。”还好，胤祥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皇上这么急，我能在皇上之前回去吗？”
“能，皇上御驾很长，即使是快马加鞭，也没有普通的马车跑得快，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不出意外，三日之内定能回去。”
马车徐徐拉动，我打开后车窗子，看见那个一直向我招手的身影渐渐变小，直到我看不见，心见见落寞起来，诚然，这一个月以来，是我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与胤祥朝夕相伴，在他怀里酣然入睡，像妻子一样每日等着他回家，这一切的一切早已成了习惯，叫我怎么能忘记，我以为这会是我最美好的回忆，没想到，多年以后，竟成了我无法割舍的梦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