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宝儿!你个杀千刀的小崽子,”廊柱下一个脸抹得像个干面团的女人叉着腰叫骂,“还不给老娘去买包子!”这个女人身穿件绿绸夹袄,两个黑眼圈即便是厚厚的粉底也遮盖不住,那是通宵抹骨牌的杰作。
“赵姨娘再施舍几个子儿吧。”她对面的少年一脸惫懒,嬉皮笑脸伸出脏兮兮的手掌,显然没把这个张牙舞爪的赵姨娘放在眼里。
“程宝儿!你少得寸进尺,可别拿自个真当少爷了!”赵姨娘威胁,“你昨儿晚吃的棒槌还不够啊?”
听到这话程宝儿揉了揉额头,昨晚上被舅舅打出的几个疙瘩还没消呢。话说程宝儿这个亲娘舅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贪杯好赌不说,四年前州里遭大瘟疫,他居然趁着程宝儿父母染病去世举目无亲,谋夺了妹妹妹夫的家产。这个赵姨娘就是那时候买的小妾。
“那姨娘您放心,舅舅就是再拿棒槌打死我也不会说那晚在东边麦垛里见过您。”程宝儿脏兮兮的小手没手回去,反而贼笑着向着赵姨娘扬了扬。
“杀千刀的!”赵姨娘脸霎时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她警惕地张望了下院门,压低声音叱骂,“你就不会小点声啊!”
“您放心,我舅在得意坊搂着粉头睡得香呢。”在这个所谓的‘家’里,个个巴望着程宝儿早点死掉清静,他能活到如今自然靠着个还算机灵的脑瓜子。
“拿去,个杀千刀的小王八崽子!”赵姨娘恨恨地从绣花荷包里捻出几个铜钱丢到地上,然后她趁着程宝儿弯腰捡钱的功夫在他脖子上狠死一拧,留下块淤青。
挨了这下皮肉之苦的程宝儿也不生气,笑嘻嘻的捡起钱就跑,他自小就对各种虐打习以为常了,赵姨娘这一拧对他来说,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
离开舅舅家的程宝儿就像是滑溜的小泥鳅,飞快穿过人流如织的小巷,在一处青砖粉墙的小院前停了下来。这小院虽然院门紧闭但院墙不高,院墙外条摆了条春凳,院内正传来小孩们杂乱的读书声。
程宝儿一到这院子外整个人都变得稳重了许多,他小心翼翼地脱了鞋,站着春凳趴上了院墙。墙那边一个面容古板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正在教一群顽皮学生识字,很快老先生也发现了趴在院墙上的程宝儿,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然后继续教他的书,讲书的声音却大了许多。
这个古板严厉的赵老先生是程宝儿生命里遇到的不可多得的好人,当初逮到程宝儿爬墙偷学的赵老先生既没有呵斥也没有驱赶,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只是从此每天这个蒙馆的院墙下都会出现一条春凳。就这样,三年里,东一点西一滴,程宝儿居然因此识全了字!然而这三年里所有和老先生交谈的话加起来也没超过十句。
“赵老先生,等小爷我发了财一定要好好报答你。”程宝儿心中默念着,然后恋恋不舍地爬下院墙,跑到另一头的铺子里买了几个大肉包子。
回去的路上程宝儿对比赵老先生的仁善一想到那赵姨娘就来气,他眼珠子一转,脸上浮起丝贼笑,接着跑到僻静的地方解开了裹包子的荷叶,“呸”地吐了口,然后搅和两下再裹起来,一路小跑回去。
“挨千刀的断腿王八崽子!”赵姨娘拿起搅和了程宝儿唾沫的包子一边塞嘴里一边骂,“你想饿死老娘啊!去这么久!”
看到她把那加料包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程宝儿心中涌起一片强烈的快意,可毕竟脸上却不能表露出来,他强忍着笑意回答:“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天快黑了你才起床,人家的包子又不会等你,当然要熟了才能卖。”
正在这个时候虚掩的院门“咣“地一声被踢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晃晃悠悠地撞了进来,他进门就给了赵姨娘个耳光:“小娼妇,家里有米有面的乱使钱!”
这人就是程宝儿的舅舅了,官名曹二。
“还说我啊——”赵姨娘挨了这一巴掌立刻坐到地上抱着柱子捶胸跌足地干嚎了起来,“你每天输钱、养粉头怎么不算算啊!菩萨爷啊,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啊……”
“你个娼妇懂个什么!”曹二喷着酒气扶着门框往屋里钻,突然他回头问了句:“那狗崽子呢?”
“程宝儿?”赵姨娘咦了声,“刚才还不在的吗?”
“等下我剥了他的皮……”曹二嘟嘟哝哝着栽倒在床上。
程宝儿当然早就溜了,要不赌输了的曹二非把他打个半死不可,现在的他正藏在牛棚上,点着蜡烛头数他积存的那些铜钱。
“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七十六,恩,还差二十四文。”程宝儿满意地笑了,这一个个铜板早被他无数次地数过,摩得水亮,在蜡烛头的火光下黄澄澄地很是漂亮。
“差二十四个大钱就小爷我可以去靖阳咯!”程宝儿伸了个懒腰,然后满意地把钱囊细细打上结,藏进一根掏空的房梁里。攒钱去靖阳,这是程宝儿目前唯一的目标,即便日日挨打。因为在靖阳有他父亲的一个发小在那里开纸马店,当年还许过程宝儿只要去,就收他做学徒的,但靖阳路远,即便有一百个大钱的路费也只能勉强供路上吃食罢了。
“泽南的臊子邱平的牙,靖阳的卤浇叫呱呱,小爷我左捞妹子右牵花……”目标在望的程宝儿哼着小调在小窝里躺下,然后很快进入梦乡……
然而没睡多久,程宝儿就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走水了!走水了!”
“快快!”
……
黑暗中只听见四下里一片人马沸腾声,汉子叱骂、女人哭号、镇里所有的狗更是发狠了地乱叫。
“哪里起火了?”程宝儿一个骨碌翻下牛棚,向着外面跑去。
小巷外面果然是一片火光冲天,赤红的火焰映红了半边黑幽幽的夜空,火光下几十个汉子正乱糟糟地光着膀子提水灭火搬拿家什,而街边的三两泼皮则是一幅幸灾乐祸模样,眼睛只管往那些衣衫不整满脸惊慌的年轻女子胸里钻。
“哎呀!段老先生的蒙馆也着了!”一个妇人突然惊喊起来,“里面七、八个的孩子一个也没跑出来啊!”
“什么?”“哎呀!”“老天爷啊!”
一帮年轻汉子听到这话更是齐声发喊,可这火势太大,那蒙馆又离得远,所有人只能徒呼奈何。
“老先生!”程宝儿也慌了,这赵老先生虽然古板严厉,可于他有大恩,他如何不慌?那蒙馆中还寄学着七、八个慕名而来的远村孩子,这下全部被包围在烈火当中。
“怎么办?怎么办?”程宝儿急的团团转,忽然他看见一个汉子扛着床棉被经过,他灵机一动立刻伸手把那床被子抢了过来。
“你干什么?”那汉子火了,提起拳头就要打程宝儿。
“我去救人!我要去救人!”程宝儿乱喊着又拉住一个提水经过的人,他二话不说抢过来那桶水,然后把那桶水泼在被子上,接着把淋水被子往背上一背,向着熊熊燃烧的火海中冲了进去。
醒悟过来的众人正准备学着程宝儿的样子去救人,然而街边一栋早烧酥了的房子此时竟然“轰”地一声垮塌下来!烈焰伴随着烧焦的房梁瓦檐倾倒一地,顿时把路堵住了,“哎呀,那孩子可惜了!”旁人都在叹息着那个少年的急智和冒失。
“好热,好烫!我他仙人啊!热死小爷了!”程宝儿即便是扛着浸水被子也能感觉到高温的可怕,他怪叫着,头发和全身衣服仿佛被水泡过一样,汗水夹杂着湿被子里的井水从额头上流了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而火气更是随着呼吸在无时不刻的灼痛着程宝儿的口鼻,几乎让他窒息,脚下的青石板地面也烤得发烫,程宝儿的鞋子已经被烤焦了,要不是有湿被子里不断流出的水的话,早就烧着了。
扛着被子的程宝儿在火海中一路踉踉跄跄地狂奔,终于,他看到了赵老先生的小院子,这里火势更是惊人的大,似乎就连那石砌院墙都在熊熊燃烧,一片炽红,更不用说那淹没在火浪中只能够隐约可见的院门。
“我他仙人的!”程宝儿骂了句,咬牙发狠冲过去一脚踹在门板上!
“嘭!“院门猛然打开,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没有感觉到火焰的炙疼,反而一股凉爽之气扑面而来。
“奇怪了。”冲进小院的程宝儿站在那里疑惑的说,对比外面铺天盖地的热浪这小院里居然是一片清凉,这一内一外隔着一堵墙仿佛是两个世界,更奇怪的是放眼看过去这小院里也无一处不有烈焰在熊熊燃烧!
程宝儿迟疑了片刻扔下被子,试探着把手伸向了那些火焰,接着更加惊讶了:“见鬼,这里的火,居然是冷的!”
“当然是冷的,那就是个障眼术。”一个满是嘲弄意味的话语声蓦然响起。
这突兀声音响起的同时整个蒙馆小院瞬间阴冷了下来,所有的火焰在瞬间诡异地消失一空。
程宝儿只觉得有股寒气穿透脚掌,沿着双腿、脊骨而上狠狠地扎进了后脑里。
“吱——”房门打开,模模糊糊的人影出现在程宝儿眼前,有个头颅正提在他手上,须发皆白。
“你是谁?!”程宝儿惊骇之下大喊,然而没等他喊出口,那人伸手冲他指了指,程宝儿眼前一暗,他意识中的整个世界立刻昏黑一片,整个人便无力地向后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