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石居回到府中后,青侍总觉得有些不安,他想到山合的家中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问过了云竹细节之后,他便独自一人去了第三层结界内。青侍走了很远,在一处很偏僻的地方发现一座孤零零的房子,看上去十分破败。那房子周围似乎有一片打扫过后的炭黑留下,想必就是这里了吧。这时,正好从那房子里出来一位中年人,看着十分瘦弱狼狈。青侍轻轻的啧了一声,心里对主上和绯女治理下的这番景象十分反感。眼下附近也没有别人,只得上前去问道,这位先生,原先的山合家是不是就在此?
那人当然就是老铁。他好生纳闷:最近来找山合的人怎么这么多?前些天刚走了一位公子,现在又来一个老爷。他见来人倒是面善,也没什么恶意,于是答道,正是,现今离他遇难已经快一个多月了,请问您是来找人的还是悼念的?
青侍一时哑口无言,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老铁见他跟上次那个少年一样,似乎十分吃惊,不免又跟着伤心起来,说道,这位老爷,我带你去看看他吧。他的墓碑离这里不远,就在另一面荒地里。
青侍谢过后,两人又往墓地那里走。到了之后,青侍交给老铁一块银子,说道,我身上也没有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听说你跟几位好心人帮忙葬了他,请收下这个去帮忙谢过他们吧。买些酒吃或是拿去兑了粮食,也算报答你们的好心。
老铁见他如此,忍不住说道,这位老爷不必客气啊,我们平时也是互相照应的,你拿这么贵重的谢礼,倒是叫我们没办法安心了。这钱财你自己收好,我还要去菜地里守夜,不跟你在这里祭拜了。
老铁说完,慢慢走了。青侍看着他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唉。这些人倒是淳朴,奈何却被生生分隔在外,像是最底层的泥土一般那样生存着。如果绯女也知道,他们都是一样有七情六欲有血有肉的人,何必搞的乌鸣谷内如此凄凉。他站在夜色里,初秋的露水开始凝聚在草丛中,在月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或许,你这样走了,也算是解脱。这样,我就不用时时刻刻担心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用再因为你杀人灭口。现在,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只剩我一人,倒是也好。不如就让这见不得光的事情封存好了,或许你父母在天有灵,你们一家人好好相聚吧。如今只剩下绿萝,倘若她才是天降者的话,那事情又是另一番计划。
第二日,青侍见过主上之后,说了在外面查探的一应情形,觉得无什么异常,便要退下。
此时,乌鸣王却开口,他说道,青君,我有些事情要交代你。
青侍有些意外,看主上的样子十分郑重,莫非谷内又有了什么大事。他微微欠了身,看着乌鸣王,问道,主上要说什么?
乌鸣王的神情略显疲惫,慢慢说道,前一段时间乌鸣谷内有些异动,好在已一一化解,荒芜之内我上次也修补了结界,目前看来谷内倒是没有什么太多的烦扰。只是那****惩罚了绯女的女儿,她对我必定心有怨愤,短时间内也无法消解。不如从下月起,让绯女去祈灵山闭关修炼一段时日。等她情绪稳定些,你再带她回来。
青侍心内哑然失笑,原来主上也忌惮绯女的力量。他怕绯女一时冲动之下,确实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不过昨日已帮忙勉强救回酉女,此时她已经冷静了许多。况且本来也是酉女自作自受,竟然闯下大祸,能保住命已经很不错。不过既然族长如此,自己还是将昨夜的事情说出,免得他一直后悔忧虑。于是,青侍站起身,拘了一躬,说道,请主上责罚。
乌鸣王有些纳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问道,为何要责罚你?你做了什么?
青侍假装十分为难的说道,是,还望主上听我说完,先不要激动,待我说完再定夺吧。
乌鸣王摆摆手,示意他直接说。
青侍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我昨日回府听说了这期间的事情,少主也来找我诉苦了一番,觉得主上对酉女的责罚虽然于情于理都无法辩驳,可毕竟是相处这么久的孩子,况且绯女一直视如珍宝疼爱,我们担心万一酉女真的死了,会给绯女造成太大刺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因此我昨夜拜访酉女,勉强帮她救回酉女剩下的一魂,保住性命。我觉得此事要禀告主上,免得日后生变,可以提前准备应对的策略。
乌鸣王听他说完,确实生气,斥道,如今青君也要光明正大的与我对抗了吗?
青侍赶紧解释道,并不是。我要想与主上对抗,根本不必讲这些说给你听,更不必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你。只是乌族愈渐势微,我们不能出现内斗。如今主上为难,一面为了保持威信,另一面还要顾及酉女,无法两全。因此,我只得用这种自作聪明的把戏,或许暂时能将她稳住,免得生出事端。只是主上须得假装不知此事,不要再与她纠缠,免得逼急了她,她手中还有“绛魂”,万一玉石俱焚,怕是无法回头。
乌鸣王见他说的坦诚,于是笑道,你以为我不知你昨夜去了长石居吗?虽然不知你是何用意,但我对青君尚存一丝信任,还好你没有令我失望。如今这事如此就算了,我自然假装不知。不过,去闭关的事情,依你看还可行吗?
青侍心里一阵后怕,还好自己先将实情说了出来,想必主上的眼线已经遍布谷内。如今大家卷入这种彼此怀疑猜忌的漩涡里,究竟谁对谁错也难分是非。不过现在刚救活酉女,实在不需要将绯女遣出去,免得她怀疑起来不好解释。青侍将这些想法一一说了,乌鸣王听过也觉得有理。二人又商议了一番,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看绯女那边有什么行动,再由青侍传达之后商榷。
结束了惊心动魄的主仆对话,青侍正欲转身出门,乌鸣王又突然叫住了他。
他说道,青君,是可以信任的吧?
青侍转身,看着族长历尽沧桑的眼神,那眼神此刻全然无往日阴冷决绝,而是流露出一抹孤寂和无奈,还有探究的意味。他点点头,说道,主上,我会至死忠于乌族,忠于主上,放心。
乌鸣王好似松了很大一口气,默默的点点头,隐入黑暗里去。
青侍的脸上,流露出悲悯的神色。这不仅仅是对自己命运的感慨,也是对全部乌族众人的的悲叹。
回到府中,绯女已经等候多时。青侍示意她稍等,自己去屋内拿了《介物乌考》来。他一边打开那书,翻到其中一页,一边对绯女说道,我今天见了主上,他似乎对昨天的事情并不知情,因此你一定小心谨慎,免得连累我,那就全军覆没,等着他们那些祭司去选新的接替人好了。
绯女见他屡次嘱咐,自己也知道事情重大,因此想将酉女偷偷运出谷外疗养,以免府中人有意无意漏了风声。于是,她有些担忧地问道,如今主上必定安插了许多眼线,我将酉女运出去的事情需要人协助,所以才来找你商议。再过半月,就是主上要闭关的日子,或许我们那时候再行动不迟。
青侍见她心存侥幸,说道,迟则生变的道理你比我清楚,不如趁他现在愧疚于你,略微放松了监视,趁早把酉女送出去更妥当。我可以安排一次外事,你将酉女化妆成男子应当不会有太多怀疑。外事的人最好都是我们的人,以免酉女出现状况被人察觉告密。不过此事你还是尽量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府中人未必就都是忠心耿耿的,哪些是耳语者你怎么能全部分辨得出。
绯女见他似乎已经想好了计划,于是又问了详细的安排,觉得倒是可行。此时,青侍将翻开的古籍拿到绯女面前,问道,我近日得来这本书,里面有些关于乌族的起源,虽然乍听上去十分荒诞,不过联想到最近的奇怪事情,却觉得似乎有些联系。你看着里面提到的山,可与你去过的墨玉山相似?
绯女疑惑的将书接过来,顿时大吃一惊,抬头问道,这书,哪里得来的?
青侍笑了笑,说道,不忙,你只告诉我,这山是不是墨玉山的样子,如果是,我兴许还能有些线索告诉你,不然,我此时就算想破脑筋也没办判断,只得出去一趟了。
绯女见他十分狡诈,不肯多吐露一个字,只得说道,正是墨玉山,我上次去了,虽然细节有所不同,但大体轮廓无异。这书本山的注脚,跟那山中的情形也一致,想必应当是的。
哼。青侍忍不住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我早知道你并未全部告诉我实情,你此时是不是已经拿到了手稿?
绯女又一次吃惊,有些泄气,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哪里知道的这些消息?如果此时再不说,我是不会给你任何东西的。
青侍无所谓的笑了笑,指指身后满满的书架,戏虐的说道,我这些天四处查阅古籍,好不容易拼凑出这些线索,虽然知道墨玉山里有什么秘密,却不知你究竟拿了什么。这还是要谢谢那日在你府内看到的废纸,上面写满了梵文,杂乱不通,却暗藏玄机。我猜测是你指使酉女偷来的,你或许不知道这字体,分明只有绿萝才写得出。
绯女当即斥责道,你竟敢搜查我府中!青侍,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说着,绯女就要运力,准备与他打斗。
没想到青侍仍旧不理会她,继续说道,昨天刚帮了你,今日就翻脸。说到底,是你自己不够细心,才会叫人拿了把柄。我方才跟你说的话,你可曾听进去了。你府中的人,未必都是忠心于你的。我今好心提醒你,你却反倒来质问我。
你!绯女被他说的无言,却又发作不得,毕竟两人现在太多秘密,无法就这么撕破脸皮。还是先忍下来,日后不过再换一个青叶护法罢了。
安静了片刻,青侍又说道,你自然不必对我推心置腹,不过有些重要的事情,两方商量总比一人想办法要强。你自以为法力深厚、天下无敌,就连主上都忌惮你三分,却不知,你这高傲最后才会害了你。线索和真相不会白白显现到你面前,你只会蛮力,却不动脑筋,能查清楚才怪。
绯女被他如此羞辱,十分气愤,一把拍碎青侍面前的桌子。木料翻飞,笔墨纸砚全部打翻,溅落到那本《介物乌考》上。青侍见此景,却看也不看,继续说道,这本书原本是送给你的,你如此不珍惜,罢了。只是,你的那文稿,不觉得有问题吗?
绯女正欲继续动手,被他一问,有些愣住。她因为发怒用力,耳后的头发垂下来,散落到面前,自有几分嗔怒娇艳的气质。青侍见她忽然愣住,轻轻笑了笑,解释道,我因与你共事,才会如此坦诚,如果想要搞鬼,什么都不说便是。
绯女见他似乎并无恶意,只得住了手,在一堆杂乱中抽出那本古籍。她将古籍卷在手中,问道,你说文稿有问题,是什么意思?
他见绯女冷静了些,对她说道,绿萝虽然单纯,却并不傻,她肯将那废纸随意扔了,肯定做过手脚。要么就是打乱顺序,要么就是胡写一通。想必主上先前交代过她,或是她一时对酉女起了疑心,做这些倒十分可能。因此你这手稿,其实并无什么意义。
绯女听完,如坠冰窟。没想到,主上对自己早有防备。自己一直忠心耿耿,竟然被怀疑,她心里十分气愤。
青侍见他表情怪异,察觉她或许对族长有了嫌隙,便劝道,你也不必怪罪主上,毕竟是我们先查探他的,所以被发现责罚了也无需有什么委屈。
绯女慢慢坐下来,呆了好久,在那里思考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渐渐的明白过来,叹口气,自嘲的笑了笑,又说道,却是如此,你说的有理。如今文稿是假,所以你要去墨玉山找线索了吗?
不会,青侍答道,我需要你的帮忙。
绯女恍然大悟,慢慢说道,你该不会是......
正是。青侍淡淡的回道。
绯女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复杂神色,她微微皱眉,似乎在做着什么艰难的抉择。
两天后,出谷的外事们都聚集到祭台前,准备出发。此时,绯女带着酉女,由青侍在后面护送着,一行人隐蔽的出了谷。
一路上十分顺利,并没有什么意外。只是,绿萝因为青侍答应她带她出谷,也易了容一同混在队伍里。她隐隐约约觉得青侍有什么瞒着她,前面的人停留了片刻时,她看到了一样东西,惊讶的捂住了嘴巴。原来她隔着几个人,看到了前面有一个同行的似乎行走的极其不自然,好似中了梵咒被人支配着行动。她仔细观察那人时,却发现她手腕上的一串银环。这串银环之所以这么引人注意,甚至令绿萝吃惊的差点喊出来,正是因为那是酉女才会有的东西。
原来酉女和绿萝十五岁生日时,父亲赠了两人一人一串银环。这银环雕刻了竹叶的花纹,十分精致少见,两个人十分喜欢,一直戴着。此时,绿萝见到前面那个人戴了酉女的银环,禁不住猜测,难道青伯竟然帮绯女大人把酉女救出来了吗?可是酉女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怎么还会活着?她一肚子的不解,却不敢此时上前发问。一路上,绿萝胆战心惊的忍着,直到众人见到一个立在田边的石碑,石碑上刻着“桑月镇”三个大字。她心想,到了镇上住进客栈,再去问青伯好了。
如绿萝所想,一行人按照行程住进了镇里的客栈。青伯待众人分配好了房屋,又召集大家到绯女房间里说道,今晚休息一下,明日我们就要分开。绯女大人与我各带一队人,分别有自己的任务。你们今天恢复好了精力,准备明天的行事。
众人散去,绿萝却跟着青侍回到了房间。她一进门就问道,青伯,你们是不是......
青侍见她似乎发觉了,只得说道,迫不得已,竟然被你发现了。
绿萝十分焦急的说道,青伯,你们这样被父亲知道了,会死的。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欢绯女大人吗,为何要帮她这么凶险的事情?是不是她威胁你啊?要我去告诉父亲吧?
青侍见她果然年少沉不住气,安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也是迫不得已,我......
青侍还没说完,绯女就冲进来,先施了定身咒,青侍便一动不能动了。他急忙说道,快逃!
绿萝见状,转身要逃,无奈自己法力太低微,直接被缚身咒缠绕住,也无法动弹了。
青侍见她被缚,斥道,绯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少主如此,若被主上知道了,你必死无疑。
绯女则轻轻笑道,哼,我不会让主上知道的,就凭你们要威胁我,太小儿科了。谷内我不与你们争斗,如今出了谷,哼,我想怎么就怎么,少废话。说完,绯女抓起绿萝,趁着夜色飞出窗外走了。
青侍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自行解开了定身咒。此时再去其他房间查看同行的人,除了绯女的一个侍从带着酉女走了,其余人全被施了忘忧咒。他将那些人一一拖到床上,又整理了屋内情形,这才慢慢走出客栈。
月光映照着那石碑上的“桑月镇”三个大字,在黑夜里发出莹莹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