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冷落的万贵妃度日如秋,迫切的希望案情尽早水落石出,隔日,天微亮便急急的遣璃楉去往御马监询问进展。
临近北安门的黄瓦门附近为内府衙门所在,东西南北有长街纵横贯之,御马监设于东街稍南处。璃楉装扮成太监模样,手持御赐金牌,进出各门通行无阻。
来到御马监衙门,小厮领着璃楉行到东廊最里端。
入门,汪直见到她,微的一愣,但很快就辨认出来。
小厮端上茶,而后退出关上了门。
汪直的直房为两间,厅堂正面设着用于处理公务的楠木书案,西面沿壁摆放着兵器架,插着铜锏、铁戟、钢镰等各式兵器模子。东面是花梨木格架,里面摆放着各种火器模型。
璃楉有些好奇,禁不住走到格架前瞧了瞧。
汪直笑道:“姑娘对火器有兴趣?”
璃楉伸手捋着鬓旁的碎发,讪讪一笑,“小婢第一次见,觉着有些新奇。”玉腕上的银镯从袖口露出,雪白的光芒映入汪直的眼中。
汪直的眼神霎时凝滞,脸上划过一抹难以遮掩的悲伤之色。而一旁的璃楉丝毫未觉,她放下捋发的手,袖子滑下,遮住了银光。
汪直端起案上的瓷盏啜了几口茶,沉默片许后,神色已然平静如水,“姑娘是来询问淑妃之事的吧。”
璃楉点点头。
汪直放下茶盏,“咱家正欲前往狱中盘问疑犯,姑娘既然来了,不如一道前往。”
璃楉愣了一下,虽然身处后*宫,但也知道御马监的职责是掌管御马和禁军,提审嫌犯非其职权范围,只有东厂和锦衣卫才有此权利,除非皇帝特许。
许是看出了她的狐疑和犹豫,汪直故意压低声音,“那里的狱监与咱家有点小交情,故而给了点通融。”
璃楉轻轻一笑回应。她曾以为汪直不过是个耍些小聪明,施些小伎俩之人,如今看来,此人或许并非想象中那般简单。
狱室设在北街东混堂司之西,凡宫中涉嫌犯事未有定罪的疑犯均暂羁于此。囚室很昏暗,每间牢格朝外的墙壁上方均有扇巴掌大的小窗。阳光从窗内斜射进来,在地上勾画出一块方形光斑,也独有那一小片能感受到光的气息。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霉味,还夹杂着阵阵熏骚,直往鼻子里呛,璃楉忍不住掏出丝帕掩住了鼻。
“姑娘要不要在外面等着?”汪直问。
璃楉摇头,随着狱监继续往前。几名嫌犯分开关押着,汪直首先去了刘尚食之处。
刘尚食斜依着墙坐在木杌上,入窗的光线投射在身上。她穿着白色粗丝狱服,清秀的面庞略显些苍白,发髻有些凌乱,身上未见鞭笞的迹象,看来东厂并未刑讯逼供。
她见到汪直,立刻从草堆上起身,抓着牢格的铁栅栏叫道:“大人,我何时才能出去?”
狱监打开牢门的锁,而后退到狱室门口守着。汪直和璃楉走进牢格,三人对坐在矮桌两旁。刘尚食面窗而坐,光线正好照着她的脸,能够看清神色。
汪直问道:“膳谱是尚食拟定的?”
刘尚食应声,“贵妃娘娘过目认可后才交给御膳房,不过蛇汤不是我拟的,是贵妃看过食谱后要求添上的,这段时日,娘娘们都好食这汤。”
汪直微微颔首,“往常膳宴都是由尚食负责?”
“不是,膳宴向来都是张尚食负责,我只在一旁协助,这次因张尚食感染风寒,便交与我来负责。”
刘尚食的眼睛一直朝向汪直,不过于晦暗的光线下,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她回答时的神情是镇定的,语调是平和的,闻不见惊慌的波澜起伏。
尚食局共有四司,即司膳司、司酝司、司药司和司饎司。张尚食掌管着司膳司和司酝司,刘尚食掌管司药司和司饎司。平时各司其责,各管其事,若遇重大日子或特殊情况,常会互相协助。宫里患疾之人不可以碰触帝妃食物,以免传染,张尚食感染风寒,理当回避。
“所有的食馐尚食都尝食过,唯独没有尝酒,是么?”
刘尚食点头,“杏影迴梦是吴司酝亲自所酿,每次都由她亲自呈,亲自尝饮。”
汪直沉吟半晌,“听闻尚食祖上世代儒医,特别是令尊,对药理极为精通,而你从小就跟随令尊走南闯北,行医采药,深得真传。”
刘尚食对草药的熟知怕是御药房的医官也难以比肩,一份汤药置于面前,她只须一闻,便知所用药材。然而不等刘尚食回话,汪直冷哼一声补充道:“药即是毒,既能救人,也能害人,对么,尚食?”
刘尚食从容的答道:“医者,行的是救人之道,害人的是巫师,而非医者。”
汪直默然颔首,起身从牢格走出。
接着去到关押庖厨之处,李庖厨是御膳房的掌勺,精通南北各大菜系,他体态肥硕,一副标准的厨子模样。膳食有毒,首先被怀疑的自然是庖厨,不过眼前这位李庖厨神态还是颇为镇定,他见到汪直,便道:“大人,当日所有膳食出御膳房前,我可都是当着两位提督大人之面亲自尝试,定是端出之后才被歹人投毒。”
御膳房隶属尚膳监管辖,所有膳食端出膳房前,庖厨必须当着光禄寺提督和尚膳监掌印之面亲自尝试,以确保安全。
待坐下后,汪直问道:“蛇汤是如何做的?”
李庖厨答道:“御膳房选用的都是无毒的水蛇,添上枸杞,桂圆,虫草,再将紫砂盅放进大火罐里煨熬。”
“食材是由尚食局备好送到御膳房还是你等自己准备?”
“尚食局只需拟好食谱交与御膳房,其余都由御膳房来安排。”
“蛇汤煨熬时,可有外人接近?”
“蛇汤是在御膳房后院中烹煮,大火罐也置于院中央。后门是栓住的,若有人开门出去,我一定能看到。而且火罐是密封的,里面温度极高,熄火后,要冷却一盏茶的功夫,再开罐用铁钳将紫砂盅取出,如果中途开罐,定然会被烫伤。”
汪直沉默稍许,继而问:“为何要在院中烹煮?”
庖厨回道:“听说烹制蛇肉的过程中厨房烟尘落入会有毒,所以不敢在膳房内烹煮。”
汪直向前倾了倾身,李庖厨之言引起了他的关注,“在食用时落入烟尘也会有毒?”
李庖厨眨了眨眼,仿佛是在思索,沉吟片刻后,方道:“这个不知,因为这种说法书中并未有过明确记载,而是缘于民间一件案子。百越有户农家,四口人突然暴毙在食案旁。当地的捕快查验后,发现他们所食蛇汤有毒,又在汤中发现了很多黑色烟尘。于是捕快让人重新烹制蛇汤,取了些那户人家厨房横梁的烟尘放入,煮熟后的蛇汤果然产生了毒性,蛇肉与烟尘相忌的说法便逐渐传开了。”
汪直结束了问话,继而要去的是吴司酝处。
吴司酝毫无表情的坐在案旁,秀美的脸庞上,一双木然无神的大眼正淡漠的注视着汪直,细长的翠黛似颦非颦,笼着一层难以消散的轻愁薄怨,仿佛二十八岁的生命里已经历了无数的沧桑。
汪直沉默的坐在一旁,灼灼的目光在对方脸上徘徊,似乎想要搜寻某种熟悉的印记,而对方也未躲闪,毫不畏惧的迎面直视。
许久,汪直问道:“你是瑶人,和淑妃同一日进宫?”
吴司酝点了点头。
“之前可认识淑妃?”
“曾有过一面之缘。”
汪直的眼睛始终停留在她的脸上,没有移开半分,他追问,“入宫前还是入宫后?”
“进宫的路上,在驿站过夜时,我们被分派在同一个房间。”吴司酝的语气兀自平淡,但她的目光却有刹那的飘忽。
汪直的食指不停的轻敲着矮桌,仿佛在思索些什么,他放缓了语调,“酒送到昭德宫之前,有没有旁人接触过?”
吴司酝语气肯定,“杏影迴梦是我亲自所酿,没有旁人插手帮忙,酒窖也是单独的,钥匙只我有,不会有旁人接触。”
汪直横眉,语气霎然变得严肃了,“夜宴上,司酝打翻了酒壶,不早不晚,偏偏在淑妃食汤之时,是惊慌还是心虚?”
吴司酝未露声色,声音很镇定:“是惊讶,我们瑶人不食蛇肉,那是亵渎神灵的行为,宫廷里向来尊重各族的信仰和饮食习俗。淑妃完全可以请求撤走蛇汤,而贵妃绝对不会怪罪她。可是她竟然吃了,我当时特别的惊讶才不经意的打翻了酒壶。”
汪直沉默不语,临走时,又忍不住回头望了吴司酝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