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霍少峰还没醒，何玥萍就去了片场，因为她刚接了一部新戏《姐妹花》，与知名影星徐曼清搭戏。徐曼清演技是一等一的好，不过脾气却十分古怪，何玥萍又很不懂谦逊，两个人动不动就起干戈。
上午的戏才拍不久，徐曼清就私下对导演说：“何玥萍的表情还不到位，欠些火候。”
导演杨连军低声道：“徐老师，我知道你性子直，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可你得明白，玥萍是霍少的人，若惹急了她，闹到霍少那里去，可是丢性命的事儿。闵老爷的千金闵春晓被霍少一枪毙命的事儿你又不是没耳闻过。”
徐曼清不以为意，冷冷一笑，道：“闵春晓不也是霍少的人吗？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伴君如伴虎，导演还是为何小姐的安危担忧吧，说不准这部戏还没拍完，她人就不在了呢。”
杨连军晃了晃手指，无可奈何地说：“你这刀子嘴呀。”
偏偏是有凑巧，这番话恰恰被何玥萍的小丫头玉儿听见了，玉儿年纪小，不懂人情世故，又有一颗为主子着想的心，就一五一十地把这话说给何玥萍听了。
何玥萍气得肺都快炸了，什么也顾不得了，冲到徐曼清跟前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围过来，杨连军赶忙问道：“玥萍，你怎么这样对徐老师？”
何玥萍嚷道：“我知道你是演艺界的前辈，该尊重你，可我好歹也是上一届的双料影后，你有什么资格对我的演技指手画脚，这就罢了，你还非得背地里在导演面前揭我的短。”
徐曼清不甘示弱，回敬了她一耳光，仰脸厉声道：“你也知道我是你的前辈，有这样跟前辈说话的吗？”
何玥萍怒目一瞪，几乎咬牙切齿：“姓徐的，你别不知好歹，若惹恼了我……”
她话还没说完，徐曼清就接口道：“怎么？是要叫霍少过来毙了我吗？”拍了拍两袖，嘲笑道：“果真是以色侍人的卑贱女子。”
何玥萍胸腔里像有千万把火在烧在燎，兀自忍住，冷笑道：“至少我还有色，你呢，早就年老色衰，霍少瞅都不会瞅你一眼。”
徐曼清轻啐一口，摇头道：“不知廉耻。”
何玥萍简直无法再忍了，扬起手掌又要挥出去一耳光，幸好被众人拦下。
两人正纠葛不休的时候，赵金平一干人带枪进来，何玥萍见了，喜出望外，连忙叫唤道：“赵副官，你来的正好，快帮我收拾这个泼妇。”
赵金平面色凝重，只是厉吼了一声：“都给我住手！”众人都怔怔地望着他。他又走到何玥萍跟前，极严肃地说：“麻烦何小姐跟我走一趟。”
何玥萍本来心中有气，见他这副神情，更是火冒三丈，又不好对他发脾气，狠狠推倒旁边的椅子，冲徐曼清冷哼了一声，遂跟着赵金平一班人马出去了。
徐曼清不由讽刺道：“她神气什么，我瞧霍少的手下也不怎么给她好脸色。”杨连军沉吟道：“手下只会跟着主子走。玥萍这次过去，恐怕会遇上大麻烦。”徐曼清哈哈一笑：“那才好呢。”
一路上，赵金平一言不发。何玥萍这才觉得不怎么对劲，连忙问前座的赵金平：“这是怎么了？弄的人紧张兮兮的。”赵金平头也不回，只是淡淡说了句：“何小姐好自为之。”他这样说，更让何玥萍不放心，见他一脸冷峻，又不便再问。
车子进了院子，赵金平跳下车，为何玥萍开了车门，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何小姐，万事忍一忍，千万不要与霍少顶嘴，记住闵小姐的前车之鉴。”何玥萍惶恐地点了点头，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犹犹豫豫地进了小洋楼。赵金平看着她颤颤微微的背影，重重叹出一口气，但愿她能躲过这一劫。
隔了一会儿，就听见屋里呯呯砰砰的声音，赵金平知道出了事，深知霍少的脾气，委实不敢迈进去一步。忽的灵光一闪，叫来一个卫戍，让他请叶瑾柔过来。
片刻之后，叶瑾柔急急赶了过来，赵金平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忙迎上去，说：“叶小姐，你总算来了。”
叶瑾柔问：“到底怎么回事？我听卫戍说，霍少要枪毙何小姐。”
赵金平说：“霍少早上起来，找不着钱包，一口咬定是何小姐拿了去。钱包不打紧，关键是那包里有四夫人的相片。闵小姐曾经就是为这样的事情丢掉过性命，当时她若忍一忍，不多几句嘴，也不会……唉，只要涉及到四夫人，霍少就一点儿也不清醒。”
叶瑾柔叹道：“霍少那样性情的人，你叫我过来，又有什么作用？”
赵金平道：“我跟了霍少许多年，知道他不会为难叶小姐。人命关天，还请叶小姐……”
叶瑾柔不等他说完，就道：“你引路，我这就进去。”
还未进屋，就听见何玥萍的嚎啕哭声，推开门，只见红色地毯上尽是摔碎的瓷片，何玥萍披头散发地伏在地上，一双眼睛恐慌而痛恨地瞪着正举枪对着自己的霍少峰。
赵金平叫了声“霍少”，霍少峰根本不理会，额上的青筋突突暴起，像条蠕动的毛毛虫，他扣在扳机上的中指动了动，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多嘴的混账女人。”
何玥萍绝望地笑了笑，发狠说道：“堂堂霍家大公子，喜欢上自己老子的女人，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那个你夜夜念叨的景澄，说不定现在正和你老子快活呢。哼哼，霍少峰！你这辈子都得不到你心爱的女人，这就是你的报应，报应啊。”
霍少峰眼底的怒火似要喷薄出来，狠命一咬牙，短枪向前一送，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你找死！”
说时迟，那时快，叶瑾柔将他的手臂猛地一推，本来瞄准何玥萍的子弹斜射到一旁的窗玻璃上，只听哗啦啦几声巨响，窗玻璃向四周飞散，闪闪烁烁如流星射过。
霍少峰连忙护住她，她被他拥进怀里，像一只受惊的小麻雀，她闻到男人身上淡淡的硝烟味道，抬眼后怕地望着他，他有片刻恍惚，怔怔地盯住她，脱口而出：“景澄？”
她警醒过来，挣脱开他的怀抱，说：“人命关天，霍少，请三思。”
霍少峰眉头紧锁，无措地后退几步，紧紧握住胸口，像要将自己的心脏一把抓出来一样，一边摇头，一边凄清苦笑，口中喃喃低语：“一辈子都得不到她，一辈子都得不到，一辈子，一辈子……”
赵金平抢上几步扶住他，担心地叫了声“霍少”。霍少峰杵在那里，用一种不可捉摸的眼光盯着瑾柔，疯了一般，猛然冲上前，将她的衣领一提，紧紧掐住她的脖子，绝然而愤怒地吼道：“为什么要出卖我？我那么爱你，那么那么爱你……为什么，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叶瑾柔被他箍得喘不过气来，他生出一种绝望的蛮力，阳光从洞开的窗户里照射进来，照亮他莹莹泛光的眼睛，他忽的松开手，朝叶瑾柔掴去一巴掌，叶瑾柔摔开去一个趔趄，抬头迎上他惨烈痛绝的眼神，他的力气消失殆尽，有气无力地说：“我诅咒你一辈子。”
一旁的何玥萍哈哈大笑，仿佛看了一场尽兴的猴戏，笑得前仰后合，欣然道：“霍少峰，你玩遍女人，没想到也会被女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霍少峰刚刚熄灭的怒火死灰复燃，转过脸朝何玥萍冷冷一笑，赵金平见势不妙，连忙喝道：“你少说一句。”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砰砰”两声枪响，何玥萍应声倒下，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血从喉间汩汩地喷涌出来，像一朵小小的烟花，转瞬熄灭了过往的光华。
叶瑾柔目瞪口呆，赵金平艰涩地叫了声“霍少”，霍少峰惘若未闻，丢下手枪，静默地转过身，如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走上楼去，又倏地回过头，对赵金平淡漠地说：“收拾一下，我要回北平，我要立即见到她。”
叶瑾柔被吓得站不住了，她始终偏着头，一点儿也不敢看躺着的何玥萍，她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场面，刚才还活生生的人，转瞬就没了呼吸，没了思想。血流至她的脚边，她惶恐地避开，天啦，霍少峰竟然杀了她！
赵金平叫几个侍卫将何月萍的尸身抬出去，走到叶瑾柔身边，抱歉地说：“叶小姐，对不住，让你受了惊吓。”
叶瑾柔只觉毛骨悚然，心怦怦乱跳，呼吸紧促地说：“霍少他……他到底怎么了？”
赵金平长叹一口气，摇摇头，沉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说句不好听的话，霍少对四夫人不过是一厢情愿，四夫人从未给他任何诺言，他想带四夫人逃出霍家，从此过神仙眷侣的生活，四夫人只道是他年轻气盛，就将这件事告诉了总统，不料总统大发雷霆，将他赶到湖南。霍少从前亦是个翩翩公子，没想到东窗事发后，完全变了个人，成日迷恋欢场，把玩女人，我这个下人看着也心疼啊。”
叶瑾柔听了，微微动容，只听朱炳轮说：“听霍少刚才的口气，似要回北平去了。”
赵金平苦苦一笑，道：“这话他说了好几回，我们也就听听罢了。你想，总统哪里会许？依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要让霍少在湖南有了妻室，才准他回北平呢。”
霍少峰躺在床上，没有丝毫力气，浑身轻飘飘的，仿佛已经化为了空气，在虚无里浮荡，无依无靠，无处归根。
他想起昨年四月，她和他在院里如雾的樱花树下，他摘下一枝花插在她的衣襟上，她盈盈浅笑，两颊上梨涡旋起，像个不懂事的让人疼爱的小孩子。他闻道她身上极淡极弱的香水味道，像梦一样遥远而不可捉摸，他从不吝于冒险和追逐，对她的迷恋像风暴一样，他全身陷入，无路可退。
他第一次吻她，是爸爸到南京出差的时候，天气极热，她穿着玫瑰色透明纱睡在荷塘前的摇椅上，他跪在她旁边，望着她白白的颈子和白白的胳膊，心里一阵一阵发慌，浅水里的青蛙呱呱叫个不停，他烦躁至极，猝然吻了下去，虽然只是蜻蜓点水，他仍感到心满意足。
窗帘密密地拢着，照不进丝毫阳光，屋子里寂静幽暗得像一口古井，他就是井里的浮萍，虽困在一小方天地里，却仍旧飘飘荡荡，没有归宿。他忽的想起何玥萍那句话“你一辈子都得不到你心爱的女人”，他打了个寒噤，他不要这样，他不要被这种无渊的苦痛蚕食殆尽，他必须得到她，哪怕只是她的影子，他也要得到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