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沣生于1883年,系醇亲王奕譞第五子,但他并不是福晋叶赫那拉氏(即慈禧太后的妹妹)的亲生子。叶赫那拉氏曾生养过四个孩子,但不幸的是,只有次子载湉(即光绪)长大成人。据溥仪所说,醇王府中盛行“饥饿疗法”,孩子一生病,往往以“净饿为主”。光绪几个夭折的兄弟,大多与营养不良有关。
奕譞的侧福晋,即载沣的生母刘佳氏,她的出身很低微,但她一口气为醇亲王生了三个儿子,即载沣、载洵、载涛。载洵与载涛先后过继给瑞郡王奕志(道光第八子)及钟郡王奕詥(道光第九子)为嗣,而同父异母的哥哥载湉已是皇帝,因而载沣成为醇亲王府中唯一的男性继承人。1891年,刚满50岁的老醇亲王奕譞去世后,未满8岁的小朋友载沣便成为第二代醇亲王。
奕譞在世时,对载沣的教育尤其重视。当时来王府中任教的老师都是博学通儒,而载沣的性格与兄长光绪皇帝颇为相似,都是好静不好动,其学习固然认真刻苦,但对外界事物缺乏热情。当然,在普遍不学无术的皇族子弟里,载沣总算是好学有知的。
也许是受了家庭的影响,载沣的性格从小就谦逊温和,生活中知足常乐,和父亲十分相似。但可惜的是,奕譞去世太早,载沣没有机会获得父亲那样丰富的政治阅历,因而也远不如奕譞那般的精明。“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随喜,不开口笑是痴人”,这首白居易的诗,载沣把它录在团扇上,颇为自得。在其书房,也悬挂一联:“有书大富贵,无事小神仙”,载沣的性格天生软弱,口才不佳,平时几乎无话,只对读书有兴趣,对政治则避之唯恐不及。
倘若是山野人士,读书固然可以避祸,但载沣出身于当时最显赫的家庭,想要超脱政治,又谈何容易。事实上,慈禧太后对载沣的培养早有安排而绝非是一二日之计。特别是在慈溪与光绪闹翻之后,载沣更是直接进入了慈禧太后的夹袋。
由于年龄太小的缘故,载沣虽然贵为亲王,但在大多数时间都不为人所关注。他在世人面前的首次亮相,是庚子年后那次出使德国。1900年庚子之役中,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杀,《辛丑条约》中约定清廷须派遣亲王前往德国谢罪。如此,身兼亲王与“御弟”的载沣是这场“尴尬”出使的最佳人选,后于1901年前往德国。是年,载沣年方18,“皇室成员不得出洋”的规定也由此被打破。
载沣的欧洲之行并不顺利,当时德方挟战胜之威,向载沣提出了带有侮辱性的觐见礼仪:醇亲王向端坐的德皇行三鞠躬礼,两参赞则向德皇行跪拜叩首礼,以示谢罪。载沣听后,大受刺激,随后便暂停邻国托病不行,称:“宁蹈西海而死,也不甘向德皇跪拜。”
关于礼仪之事,说来真有些前后恍若隔世的感觉。当年英国特使马嘎尔尼率使团来华,因不肯向乾隆皇帝行跪拜礼而怏怏以归,后来的阿美士德使团更是演出了一场强迫下跪的闹剧。1860年英法联军侵华后,列强虽然获得了在京城设立使馆的权利,但因不肯向中国皇帝行跪拜礼,总理衙门便以“皇帝年幼”的名义拒绝各国大使向清帝亲递国书。这事一直拖到1873年同治亲政,各国使节才第一次见到中国皇帝,而清廷也最终允准了西方的鞠躬觐见礼。就因为礼仪问题,中西方的正常外交活动被阻碍了近一百年。
历史跟中国开了一个大玩笑。这一次则反过来了,德国的做法实际上有羞辱中国使团的意味,而这也是载沣坚决不能答应的。几经交锋后,载沣向德方提出,在觐见之时,德皇离座相迎,他鞠躬致谢,两参赞则随其后行鞠躬礼,这才符合西方外交的惯例。争执至10日后,德方迫于舆论的压力,这才答应觐见时行鞠躬礼。
1901年的德国之行给载沣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退位3年后,载沣偶然从旧书摊上购得一本小书,名为《醇亲王使德始末恭纪》,书中详细记述了他当年这段并不算愉快的经历。阅后,载沣感慨万千。他在书的扉页上写道:“予于光绪辛丑年,使出洋已成陈迹也。兹于越十四载。世事沧桑,时虞变化,而今回忆十四年前,竟如一梦焉!”之后数十年中,载沣多次阅读此书并分别写下批注,如1922年写道:“越二十一稔岁,逢壬戌,余已行年四十。再检出是册翻阅之,余弥增感谓,其世态沧桑,时生变化,自辛丑至今局势大改而特改,中外皆然,吁可叹甚矣!”
从德国回来后,载沣奉旨成婚,福晋是慈禧太后的宠臣、大学士兼军机大臣荣禄之女瓜尔佳氏。载沣的婚礼颇为引人注目,因为其规格远高于一般亲王的标准而接近皇太子的水准。这里面究竟隐含了怎样的政治含义,恐怕只有慈禧太后心里最清楚。
1908年,26岁的载沣以摄政王监国,从此登上了权力的最巅峰。不管载沣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只要他坐上了这个位置,就算不为天下黎民苍生,那也得看在王朝、家族、儿子或是自身的份上,竭心尽力,不容退缩。可是,一个26岁的年轻人,他何德何能,又能做什么呢?
对于古代的皇帝来说,26岁也不算太年轻。因为皇帝一般在16岁亲政,如康熙14岁即亲政,而未必那么合格的皇帝如同治、光绪都是在18岁亲政。如果放在现在,18岁的小孩子能做什么?身任一国之君,权理天下大事,未免荒唐!
直白地说,皇帝不仅仅是一个人,更重要的它是一个机构,而且是传统社会下皇权****体系中最核心的一个部件。毋庸讳言,皇帝的成长是千锤百炼的,历史上的一些皇帝之所以年纪很轻便可以接管朝政而维持不坠,一则是他做太子时便接受了相当正规而长期的针对性教育,二则是官僚体系的完整可以令朝政按部就班地持续运行。但据已有的材料来看,载沣显然缺乏“监国”的系统性教育——他在王府之时,岂敢有做天子的非分之想?
过于年轻,缺少政治经验,这些都可以通过一定时间的历练加以弥补,但一个人的性格却是无法改变的。“性格决定命运”,固然是老生常谈,但未尝不能解释很多问题。载涛就曾这样评价他的那位老兄:“遇事优柔寡断,人都说他忠厚,实则忠厚即无用之别名。”但是,载沣真的“无用”否?
曾有人说,光绪临终前,载沣曾去见过他最后一面。在这次会见中,光绪嘱托弟弟一定要诛杀袁世凯,为自己报仇雪恨。甚至还有人说,光绪在被囚禁期间,每天在纸上画大头长身的各式鬼形,写上“袁世凯”三字,然后撕成碎片;又经常画一乌龟,龟背写有“袁世凯”三个字,然后贴在墙上用小竹弓射击,射烂之后还不解气,还要再取下来剪碎,“令片片作蝴蝶飞”。更玄乎的,还有人说光绪临死前一言不发,唯用手在空中写了“斩袁”两字。
这些传闻流传颇广,听起来也颇像那么回事。毕竟袁世凯在戊戌变法中的确干了出卖友人以图自保的告密勾当,光绪也因此被囚禁瀛台,“十年困辱,均由袁世凯致之”。慈禧太后死后,就连“乱党”康有为和梁启超都致书载沣,说:“两宫祸变,袁世凯实为罪魁,乞诛贼臣。”看来,在慈禧太后死后,袁世凯的日子是不好过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传闻中的光绪和载沣这场兄弟会并没有发生。因为载沣当时正忙着接懿旨,然后赶紧把溥仪送进宫,这事已经够他忙了。再退一步来说,即使载沣和光绪见了面,恐怕也只能行个问安的常礼。因为光绪被囚禁后,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人暗中监视并向慈禧太后报告。何况载沣当时恐怕也没有想到光绪会这么快去世。
不管有没有这场“杀袁”的兄弟会,反正载沣上台之后,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袁世凯。1901年清末新政以来,袁世凯在慈禧太后的庇护之下风光得很,也办了不少实事。但问题是,他的势力扩展太厉害了,军队、官制改革、立宪,他样样都来,而且朝中有人,门生故吏遍天下,特别是北洋新军里的那些将领,哪个不是唯他老袁的马首是瞻?
皇族亲贵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清朝本是马上打天下的,但经过两百多年的养尊处优后,太平军一起,满人竟然已不能打仗,绿营也是遇战即溃,这才给了曾国藩、李鸿章等汉人势力兴起的机会。由此,地方督抚多为汉人掌握,而清廷政权日渐软化。乱世当中,偏偏那些满人亲贵还不争气,能做实事的找不出几个,却在朝廷中尸位素餐,这朝政当然搞不好。更为危险的是,南方督抚们在庚子年中拒不执行朝廷命令而宣布“东南互保”,清廷隐然已失去了半壁江山。
越是失去的,就越想夺回来。从官制改革到预备立宪,皇族亲贵看着汉人的势力在不但壮大。特别是袁世凯,其年富力强而又党羽甚众。他们怎能不忧心忡忡。载沣甫一上台,肃亲王善耆与镇国公载泽便密告载沣:“内外军政,皆是袁之党羽。从前袁所畏惧的是慈禧太后。如今太后一死,在袁心目中已经无人可以钳制他。”如果不对袁世凯速作处置的话,“异日势力养成,削除更为不易,且恐祸在不测”。就连恭亲王溥伟,他也拿着当年道光皇帝赐给他祖父的白虹宝刀,说要亲自手刃了袁世凯这个元凶巨恶。
载涛曾不无客观地说:“载沣虽无统驭办事之才,但并不能说他糊涂。他摄政以后,眼前摆着一个袁世凯,处于军机大臣的要地,而奕劻又是叫袁使金钱喂饱了的人,完全听袁支配。近畿陆军将领以及几省的督抚,都是袁所提拔,或与袁有秘密勾结。他感到,即使没有光绪帝的往日仇恨,自己这个监国摄政亦必致大权旁落,徒拥虚名。”
1906年前后,袁世凯身兼八大臣职位:参预政务大臣、督办山海关内外铁路大臣、督办政务大臣、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督办天津至镇江铁路大臣、督办商务大臣、督办邮政大臣、会办练兵大臣,手里还控制着近10万人的新军,其势力足以令整个清廷为之心惧。慈禧太后还活着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就对袁世凯有所控制。如相继收回北洋四镇的兵权及军事学堂的管理权,1907年又将袁世凯上调为军机大臣,令其脱离地方等。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动摇袁世凯的势力,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思虑再三后,载沣与隆裕太后将首席军机大臣、******奕劻请来商议。不料奕劻听后立刻伏在地上,一言不发。另一位军机重臣张之洞听说要诛杀袁世凯,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他上奏说:“当今伏莽未靖,人心未安,冲帝登位,正赖老臣协力同心,辅弼幼君,以安人心。安人心即安大行皇帝在天之灵。今摄政王即位,第一道上谕即诛及老臣,臣以为不祥之兆,且与国家攸关,非国家之福,期期以为不可。”
张之洞和袁世凯的关系并不算好。他的话其实是宽仁厚道的长者之语。不管他是为了大局着想或是其他,却在无意中保护了袁世凯。事实上,除了奕劻和张之洞反对诛杀袁世凯外,其他几个军机大臣也表示反对,比如那桐与世续。
在这几位军机大臣中,奕劻、那桐、世续均与袁世凯关系非同一般。而在地方督抚中,端方是袁世凯的姻亲,东三省总督徐世昌更是袁世凯多年的把兄弟。至于袁世凯多年的部属如唐绍仪、王士珍、冯国璋、段祺瑞等,更是遍布各省各地各个紧要位置。如果贸然行之,恐怕后患无穷。另外,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也曾为袁世凯出面说情。这些人都构成了阻止杀袁的重要力量。
袁世凯身为军机重臣,杀他固然不明智,但驱袁还是可以办到的。说来有趣,在皇权体制下,位高权重、根深蒂固者如袁世凯其实也不能如何,最后还不是屁滚尿流地留折谢恩,连夜出京,岂敢有一丝一毫地抵抗。对此,当时在京为官的曹汝霖评价道:“摄政王此举,真是不知大势,显其低能,不察国家利害,只知为先兄皇帝复仇,何其小也。摄政王对我关心,不能不感他知遇,然以他罢斥项城,起用亲贵,仍觉有‘大事糊涂,小事不糊涂’之感,不足与言国事也。”
民国以后,袁世凯声名狼藉。有人便慨叹载沣当年为何不对袁世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但笔者却以为,幸好载沣没有对袁世凯痛下杀手。若是当时杀袁世凯,没了这个可以缓冲各方矛盾的中间力量,爱新觉罗家在辛亥年非但要亡国,弄不好就会亡族。
驱逐袁世凯的那道上谕也写得很有意思:“内阁军机大臣外务部袁世凯,夙承先朝屡加擢用,朕御极复予懋赏,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驱驰。不意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艰难,难胜职任。袁世凯着即开缺回籍养疴,以示体恤之至意。”谕旨下发第三天,袁世凯即怀着无比的委屈和幽怨,带着他的姨太太和亲信们孤独而凄茫地离开了京城。
袁世凯被排挤出京后,张之洞不久即告去世,清末政坛再次发生或大或小的地震,袁世凯的私党一个个清除:杨士骧当年去世,端方接任直隶总督;邮传部尚书陈璧被革职;徐世昌内调邮传部尚书,东三省总督由锡良接替;黑龙江布政使倪嗣冲被查办;民政部侍郎赵秉钧被斥,载沣接管警政;江北提督王士珍自请开缺,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