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西津与娜娜两人回府后,就各自回自己的房间。
一切都似乎很正常,但唐西津总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有些不同寻常,五天峰的倒塌,天龙与巨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突然发现,其实自己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临近傍晚,他吃过仆人送来的晚饭后就去居贤阁,这是唐公府招待外宾的地方,如今,是季玄的住所。
天色依旧那般阴沉,似乎有一场大雨将至。
居贤阁位于唐公府的东南方,与唐正的居所裳戊阁毗邻,在路过湖央花园的时候,他遇见了正在园中指挥下人收拾花栽的纯华夫人。
见唐西津过来,纯华夫人笑问道:“这是要到哪里去?”
他皱了皱眉头道:“去季先生那里。”
唐正有三个女人,正妻霁月夫人,纯华夫人与阳屏夫人为平妻,唐西津的生母,楠桦按辈分应该算是妾。
霁月与阳屏两位夫人生性宽厚,深得府中人等尊敬,即便是对唐西津这个小妾所生的庶子,她们也是宽容有加,未曾为难。
唯独这纯华夫人,为人刻薄,因为唐权君不如另外两位夫人所生的儿子有出息,所以就处处针对唐西津。
他从小就不喜欢她,平日里,能不见就不见,即便凑巧碰到,他也会装作看不见。
唐西津说罢就打算走,可纯华夫人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挡在他面前,他心中气恼,但面上却不能发作,只好问道:“您还有什么事吗?”
纯华夫人笑了笑,让四周的仆从退下,压低声音问道:“你四哥今天是不是得罪季先生了?”
“嗯?”唐西津不解地看着他。
她轻轻哼了一声道:“你不必装糊涂,我虽然身在后院,但耳朵还算正常,你父亲今天大发雷霆,还让你四哥去祠堂跪抄经书。
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家人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
唐西津心中冷笑,这件事本来就是唐权君自作自受,即便受到惩罚也是咎由自取。
“她肯定也知道我今晚要去季先生那里,特意在此等我,是想让我在季先生那里求情吗?”
他心中猜测,想了想说道:“四哥说话确有不妥,但也谈不上得罪。”
纯华夫人闻言大喜,连忙道:“我就说嘛,权君那孩子年龄小,但如今已是军中校尉,不久前就得到了什么青铜军章。
虽然比不上胜气与川奇,但总比其他公子成器多了吧,你父亲他也太苛刻了。”
比其他公子有出息?指的不就是他?
唐西津心中愠怒有些不耐烦道:“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刚走出没几步。
只听纯华夫人说道:“命这种东西是强求不得的,有些人他天生就是贵族,而有些人呢,则一辈子只能当贱人。
不管是女人也好,还是她生的孩子也罢,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省的徒增笑话。”
唐西津五指紧握,牙关紧咬着,过了好久才将心里的怒气压下。
纯华夫人见唐西津没有动怒,面露诧色,她扭动着身躯走到他面前低声道:“明眼人都知道,季玄来北域讲道收徒只不过是一个幌子,是和爵爷的一个交易。
所以,只要是我唐家的人,季玄无论收谁为徒其实都无所谓,明白吗?”
“那您的意思是?”唐西津冷笑道。
纯华夫人看了看四周,从袖子里拿出一沓银票“这是十万两白银,外加绿杨山庄的地契,季玄如果收你为徒,我希望你能推辞掉,顺便推荐你四哥。
你放心,如果你不答应,季玄肯定会收权君,到时,你就可以去外面做一庄之主,总好过在这里混吃等死强。”
唐西津接过她手里的银票,不由笑了出来,纯华夫人以为他答应了,也笑道:“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呀,以后就娶个普通女子。
老老实实地过日子,等生下孩子,好歹还能有个贵族称号,以后读书习武也能有个好去处。”
天边传来几声雷声,空气让人感觉很压抑。
“你知道楚穆王吗?”唐西津说道。
“什么?”纯华夫人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唐西津面露讥讽之色“楚穆王出生卑贱,他的生母粟姬犯下大错,被打入冷宫,他被夺去王子爵位。
楚王宫中的人都看不起他,就连宫中仆从也时常欺凌他,三十年后,楚国巨变,楚穆王一鸣惊人,登上王位,成就了楚国五十余年的霸主时代。
没有人生来就是贵族,也没有人生来卑贱,今日因,他日果,你今日用区区十万两白银来羞辱我,你且看着,日后我必连本带息讨回。”
说着,他将一张纸银票尽皆撕碎,洒在空中,碎屑随着风四处飞扬。
纯华夫人脸色铁青,嘴唇因为愤怒不停地抖动,她指着唐西津的后背骂道:“不识好歹,你还敢威胁我,咱俩走着瞧。”
唐西津对她的叫骂充耳不闻,读书可以养气,心中有浩然正气,便是再多妖魅诱惑或者威胁都无法让他心生退缩。
儒道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他此刻对这句话似乎有了一种真切的领悟。
...
居贤阁中很安静,里面有灯光微微闪动。
庭院中种植着几棵青竹,竹影在窗户上不断摆动,唐西津轻轻敲门问道:“季先生?”
屋内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进来吧。”
走进房间,他便闻到一股紫檀的香味,季玄一身青衫儒袍正端坐在书桌前,擦拭着桌上放着的古琴,见唐西津进来,便示意让他坐下。
季玄微微一笑道:“想问什么?”
唐西津张了张嘴,突然又一言不发,季玄看了他一眼“看样子,你今天过来并不是为了学术问题。”
他思索片刻道:“先生洞悉人心,晚辈又如何能瞒得过您呢?”
季玄哦了一声道:“既不是为学术,那是为了什么?前途?富贵?爱情?”
唐西津摇头“不是,先生,我今天来是想问,命。”
“命?”季玄道。
“对,我的命,我是否真的只能一辈子默默无闻,平庸一世?”
季玄沉吟一声“这个我无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
唐西津看着季玄,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出,他不能回答的原因,然而,季玄的眼睛似乎是一片湖泊,深邃平静。
看了许久,他才明白,季玄是真的不知道,他不由有些沮丧“原来,这世上还有您不知道的事吗?”
季玄轻轻拨了一下古琴“孔圣曾云:未知生,焉知死,命数对于圣人而言都未可知,何况是我?”
“也是”唐西津自嘲一笑。
季玄起身,将古琴放回琴架道:“命数天定,然天道茫茫,似我等凡夫俗子除了敬畏能做些什么呢?
人族的大帝们以身殉道,人们祭拜他们,以万民念力求祸福,百家争鸣,先圣占卜问卦。
鬼神之事,不就是人们因为对未知命运的恐惧而生于人心吗?”
唐西津若有所思,他思索了半晌问道:“先生是说,这世上并不存在鬼神,只是人们相信,所以便有了?”
季玄微微一笑摇头道:“未可知,没有见过不能说不存在,只是...相比较天意我更相信人意,或者说民意。”
说罢,他拨弄了一下香炉,从袖中拿出一枚龟甲“既然你这么想知道你的命运,老夫为你卜上一卦,如何?”
唐西津喜道“当然可以。”
季玄拿出刀笔将唐西津的生辰八字刻在其上,将其扔进火炉,过了一会儿,他从炉中取出龟甲。
看着上面少裂的纹路,季玄的眉头不禁紧锁。
唐西津问道:“如何?”季玄不说话,依旧是盯着那纹路出神,他手指掐动,过了久久才道:“乾,乾为天,乾下乾上。初九:潜龙勿用。”
“此卦象何意?”
季玄又将龟甲收回袖中道:“潜龙勿用,或跃在渊,主吉,放心吧,卦上说你如今龙游浅水,他日机遇一到必会一飞冲天。”
唐西津大喜过望道:“真的吗?”他起身拜谢道:“多谢先生。”
季玄摆摆手“无妨,无妨。”
他又和季玄询问了几个问题,得到回答后,便满心欢喜地出门离开了。
天色阴沉,龙雷悬挂,晦暗的房间里,几盏油灯忽明忽暗。
侧厢轻轻被移开,一个人影出现在季玄的身后“没想到,季先生对于这套戏弄世人的把戏也是颇为熟练啊。”
他的声音冷冽阴沉,其中还夹杂着些许戏谑与嘲弄,季玄微微一笑“这是何意?”
那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露出了真容,紫蟒长袍,眉宇张扬,气度不凡,竟是唐正。
他双手负在身后,表情冷漠“诸子百家,唯独儒家不信鬼神,然而为了使儒学独尊,却偏偏用占卜问卦这套把戏来糊弄百姓。
如今,先生又来糊弄我唐正的儿子,您不觉得很讽刺吗?”
季玄面容平静,没有反驳,唐正见他沉默也不再多说什么,他伸出右手,手心凭空出现一个碧绿的玉盒。
他将玉盒放在季玄面前道:“你要的东西,寒煞九分,七分归我,一分归你。”
季玄打开盒子,不大的盒子中,盘旋着一条金黄色的龙,那条小型的龙双目紧闭,仿佛陷入了沉睡一般。
周围寒气凌冽,布满了一层白霜。
他重新合上,玉盒再次凭空消失“九分寒煞,只得其八,剩下一分呢?”
唐正摇头“不知道。”
季玄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过了一会唐正道:“先生打算收谁为徒?”季玄看着他“刚才那位公子如何?”
“不行。”
季玄笑了笑,对于他的回答似乎有些惊讶“哦?为什么?”
唐正看着他冷哼一声“就因为,我是唐正,这里是北域。”季玄点头道:“我明白了,唐大人。”
“那先生就好好安歇吧。”
“儒家不信鬼神,但信天道循环,更信命数。”
唐正的脚步稍作停顿,他回过头对季玄说道:“我也信,但还是不行。”说罢,他便推开房门。
脚还未踏出,只听季玄又道:“楚穆王登位之后,便血洗了整个皇宫,包括他的乳娘,尽皆剐刑。”
房门紧闭,季玄从袖中掏出那块被烧得漆黑的龟甲,脸色晦暗不清,他转身,缓缓隐没于黑暗当中,只留下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