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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风云会(2)

最想要什么?

天青心头,起了莫名的酸楚,喉头有些哽住。十八年岁月不算长,经历却已不算少,他曾经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了,也曾经以为自己什么都没了,茫茫人生路,有还是没,得到还是失去,哪里由得自主?脑海中,各种明晰的、模糊的身影,深深浅浅、纷纷杂杂的情感,一时都交织在一起,叫他心里一片茫茫的乱。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轻轻念道: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天坛的人,渐渐多起来了。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上班的上学的,都闲着没事,走出来做些活动,遛鸟放鹰,打拳压腿,拉琴说书,唱歌唱戏……

“前儿那出戏,你们三个,还是不够地道,再给你们说说。”

白喜祥带着三个徒弟,折返回家。刚踏进九道湾街门,只见乔三婶正从厨房出来,捧着一碟果子,往堂屋去。看见师徒四个,三婶停下脚步,满脸放光:

“哎,你们可回来了!猜猜谁来了?”

“谁?”

堂屋门帘一掀,一个人笑盈盈站在门口:

“师父!师哥!”

师徒四人,都愣在了当地。

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身材修长,两条黑油油的辫子搭在胸前,月白色的修身短袄上,小小的大襟立领,七分袖口,温婉的弧形下摆,掩着黑色过膝长裙。脚上一双黑色扣襻皮鞋,露出雪白的棉袜。

这一身,本是京城里所有女中学生都用的制服,但是穿在这女孩子的身上,仍然有一种醒目的光彩,不知道是气质、姿态,还是纤美的身形,让她是这样地与众不同,教人看得发呆。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在她身上脸上,镀出一道金边,她歪头望着师徒四人,刘海微微斜向一边,露出额头精巧的“美人尖”,加上一张雪白的小圆脸,尖尖的小下巴,正勾勒出一个可爱的小桃子形。脸颊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玉一样闪着莹白的光,晶莹发亮的黑眼睛,盈着温柔的笑意,像两泓深潭,里边藏着说不完的故事……

“天哪,是樱草?”

竹青首先大叫起来,冲上前去,喜悦地拉住她的辫子,扯了两扯:“你回来啦!这长得眼光娘娘似的,都认不出来啦!”

樱草的嘴角,依然如小菱角一般弯翘着:“竹青哥,你还是那么皮!”

“哎呀,这丫头!一直惦着你哪!”白喜祥惊喜万分,“这么多年,怎么过的,都在济南吗?唉,站这儿干什么,进去说!”

樱草跑上来,亲热地抱住白喜祥的手臂,扶他一起往堂屋走去,回头笑眯眯地跟后面的玄青和天青招呼:“玄青哥,天青哥!”

她的视线,在天青脸上停留良久,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天青哥,你可真高,要在街上碰着了,简直不敢认!”

天青的胸中,震荡未平,一时间只憨笑着,完全做不得声。他不敢认她才是真呀。穿了校服的中学生樱草,和当年那个胖墩墩的小丫头子判若两人,眼前的她,端庄、雅致,像一朵小小的莲花,精美得不可置信。令他安心的是,她不再是临走时候那个泪汪汪委屈屈的模样了,一张小脸上,透着明朗快活的光彩,如初升的阳光,照耀着整个院子。

“我上个月就回来啦。给拘在家里,不能出门,憋死了简直。”

一家人坐在堂屋里,樱草叽叽呱呱地说开了:

“正好该转学了,好说歹说,总算求着爹爹给我转了英华女中,能住宿的,不用再住在家里。师父呀,您可不知道,我家里跟前清皇宫似的,规矩多得不得了,都不能想象民国还有那样的生活!”她的小脸阴了一瞬,马上又灿烂起来:

“现在好了,第一次有了自由的日子!我这星期刚刚住校,星期天放假回家,这不,先过来看你们。敲门时候我都快哭了,见着你们真好。六年了……呀,我又忘了规矩了,这么久没见了,应该给师父磕头呀!”樱草轻快地跳起身,“也真奇了怪了,我在自己家里,一点儿都不想守规矩,到了咱们家,就想依着规矩!”说着,双膝一弯,就要向白喜祥拜倒。

白喜祥赶紧拉住:“得了樱草,你的心意,师父领了。念洋书的人,别磕头了,快坐下快坐下。你爹娘都好吗?”

樱草扁了扁嘴:“爹爹还那样。我娘……没了。”

“呀,怎么回事?”

“身体不好,一直病着。我去了之后,好了一阵子,后来还是不行。今年二月没了的。为她老人家办了后事,济南那边的家业都结了,我就回北平来了。”樱草一双眼中,不自禁地盈满了泪水,“娘是为我病的,我对不住她。总算,陪了她这最后这程。我们娘儿俩,过了六年开心的日子。”

乔三婶拉着她的手,泪汪汪地:“苦命的丫头子!叫人怎么疼都疼不够啊。今早你敲门进来,真不敢认你,瞧这气派,当年可怎么比得了呢。出落得这么俊,又这么有出息,将来肯定能念大书,做大事,你娘在天上也乐着呢。以后星期天就来家里吃饭吧?三婶给你做好吃的。呀,对了,我这就去买天福号的酱肘子!”

樱草连忙拦住:“谢谢三婶,我得走了呢,偷跑出来的,还得回家。我爹不让我到……不让我随便串门儿。”

白喜祥怔了一下:“这么快就走了?”

樱草咬咬嘴唇,又绽开了笑容:

“下次放假了我再来,肯定来!我都等不及了!”

一家人送了樱草出门,一直送到胡同口。

“师父,三婶,别送了,这怎么当得起,以后我常来的呀!”

“师父,三婶,别送了,我们三个送就成啦!”竹青笑嘻嘻推了二老回去,转身对樱草神秘地竖起指头,“这么长时间没回北平,好多新鲜玩意儿,都不知道了吧?走,先带你去坐当当车,坐过当当车吗?”

当当车就是电车,跑起来当当地响,北平人都叫它当当车。北平在三年前铺下了第一条当当车轨道,起点就在前门,九道湾胡同往东走不远就到。三兄弟一齐送了樱草去车站,整一路上就听见竹青在不停讲话:

“……玄青师哥第一出大戏是《乌盆记》,大伙儿都说唱得挂味儿。天青师哥现在红得不得了,每次贴他的戏,那座上啊,都海海的。我最近在跟郝二爷学戏,工架子花脸了,嗨,不知道架子花脸?花脸分铜锤、架子和武花嘛!对了,你在济南,知道我们这儿评‘四大名旦’吗?皮黄现在可越来越火了,听说要改名叫国剧呢。可惜你不能来看我们的戏,广盛楼还是不接女客,也不知什么时候开禁。真是的,民国这么多年了!你们学校没有男生吗,全是女生?也这么不文明呀,不是洋学校吗?师范附中都男女合校!你们学校在哪儿,我能去看你不?什么,进不去门,得在门房见?那不成探监了吗?……”

说着说着就到了车站。四个人都希望车子不要太快地来,偏偏没站一会儿,就听见当当作响,车子远远地驶来了。樱草回头看了看三兄弟,恋恋不舍地笑道:

“我走啦。下星期再见。”

天青凝视着她的小桃子脸。这张小脸上,早已没了儿时的胖嘟嘟,线条清俊,显得眼睛特别大。

“回家好好休息,多吃点儿,樱草,你比起小时候,可瘦太多了。”

樱草深深地望着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忧伤。

“说真的,天青哥,我不愿意回家。我那家里,跟冰窖一样。”

西城,麻状元胡同,林府。

算起来,在樱草十五年生命里,先后有十一年时光,没能在这个家里生活。樱草不知道该为此遗憾还是该庆幸。如果一直就在这里长大,她会是什么样子?会循规蹈矩吗,会温文尔雅吗,会像姐姐们一样,笑不露齿行不露足,见人就低头,整日说不到三句话吗?樱草觉得,她很可能根本都长不到循规蹈矩的年纪,就已经闷死了。在这个家里,她一口气都透不过来。

还好有娘,还好能够远离这里,去济南陪娘度过了后来的六年。失散后这么多日子的魂牵梦萦,多少的离痛伤怀,终于在相见一刻烟消云散,娘痛哭着抱住跪到病榻边的樱草,母女俩一瞬间两心相通,分都分不开。济南的家里,远不如北京这边豪富,但是和娘在一起,自由、舒心,仿佛又回到了九道湾的快活日子。

娘还是走了,没能让樱草侍奉更多。临别那天,已经说不出话来,仍然紧紧拉着樱草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女儿,眼里满是不舍。

“娘!娘!娘!……”

“姑娘,快准备装裹吧……”黄莺抹着眼泪,劝着哭得气噎喉干的樱草。

可怜的娘,一生多蹇,早年为林家生的大儿子,还未成人,便夭折了,后来生下樱草,刚刚四岁,又失了踪。悲恸之余,一病不起,那掌家的二姨娘乘势更加欺凌,甚至不准家人报官寻找五姑娘……搬到济南之后,爹和二姨娘他们,再不过问,只有府里几位老仆伺候着,好不容易母女团聚,她又……樱草每想起这些,心中的绞痛,不知怎样才能抚平。

收拾了家业,也收拾了心情,回到北平麻状元胡同。樱草惊异地发现,阔别六年,家里有了很大变化,虽然宅第还是原先的宅第,但是许多熟悉的东西和人,都不见了。

“花园西边那个跨院,整间房都空了,原先不是摆满了瓶瓶罐罐的?还有李四爷、胡三爷他们,年纪不大呀,怎么就打发回家了。”

“这算什么呀,姑娘不知道,整条胡同的地产,都卖个差不离儿了。”朱妈悄悄告诉樱草,“不怕跟姑娘直说:坐吃山空啊。这些年,一点儿进项都没有,合府都在吃祖上的本钱。”

林墨斋还在努力维持着从前的气派,整日带着谭五、孙六那一伙子善扑营的旧人,出去骑马射猎,闲时在家里把玩祖上留下来的老物件儿,会客清谈,抽大烟。他已经过了花甲之年,仍然忙于生儿育子接续香烟,接连又纳了三房姨娘,可恼天不遂人愿,一直没生出第三个儿子来。对女儿,他仍是威严有余,慈爱不足,不过现在樱草大了,不再在乎这些,很多时候,看着爹爹那样煞有介事地延续着古色古香的老讲究,甚至觉得爹爹有点儿可怜。他始终还活在他的时代里,那个早已被民国打到棺材里的、带着一股子陈腐味道的时代。

二姨娘、三姨娘,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三姨娘一直温良得懦弱,掌家的二姨娘,还是那么笑里藏刀。不过现在樱草成年了,又是洋学校里念书的学生,二姨娘对她,多少忌惮着些。只有二哥林郁苍,照例是一见樱草就要生事。

“没了娘的野丫头,”他笑嘻嘻地凑过来,“又赖到我们家来了?”

樱草猛地回头,吓得他向后一缩。他比樱草大三岁,个子却没高多少,胖得满脸横肉,小眼睛闪着蠢钝的光。

“二哥,你还真是不成器。”樱草冷笑道,“快二十的人了,还只会说这几句?变点儿花样好不好?你以为这样能伤着我了?”

“你,你,”林郁苍一时想不出什么反击招数来,“死丫头,走着瞧,别犯在我手里。”

“哟,可把我吓死了!”樱草仰头大笑而去,剩下他自己恨恨地呆站着。

她已经长大了,一颗心,整个人,都生得活泼而强壮,这点儿小伎俩,伤不到她。生活中的阴影,终于被她一点点儿地扫尽,就连困扰她多年的噩梦,也早就灰飞烟灭了呢。说来也奇怪,这桩癔症之所以治好,竟然不靠医,不靠药,靠的是天青哥那面小铜牌。分别那天,他亲手将它系在她的颈上,从此,一直都贴在她的胸前。每晚她攥着它,就可以带着充足的信心入睡,像吃了传说中的定心丸、安神散、护身符,心里一片踏实安定,那拐子的黑影,从此再也没能前来侵扰。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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