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军区的作家李人毅曾采访过刘岩,两人结为忘年之交,刘岩此次出行前,给人毅挂了个电话,他仿佛已有预感,对这位小友说:走到哪死到哪吧。他不能不走,今年是战友们的五十年大祭。他此行的活动安排得满满的,1月13日到天津,给某学校做报告;14日展到沈阳录制节目,当天赶回天津……然而,他却死在了陌生寒冷的沈阳,李人毅是接到120急救中心的电话后赶到沈阳第三人民医院的。刘岩夫妇在沈城举目无亲,老伴只在刘岩身上找到李人毅的电话号码。人毅赶去时,老人已全身僵硬,他张着嘴,似有很多话没有说完,辽宁有线台的领导们正在为其忙碌着后事。与刘岩几十年来风雨相伴的妻子站在一旁,手宰拿着他们两人的拐杖,拐杖头已磨得很光滑,她看上去是那么孤独,那么令人心碎。人毅告诉我,他当时真想跑到无人处放声大哭。老妇人却很镇静,面对人们的安慰,她喃喃道:我有准备,他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刘岩行前,已料理好家中事,他甚至将自己的一个侄孙送到天津的某学校读书,为的是继承自己的这项神圣的事业。他走得十分从容,无牵无挂。没人比妻子更懂得丈夫的心了,她懂得他是在用生命去赴1999年1月14日的约会,最后的约会。她没有伏在他的遗体上死去活来地痛哭,她将他的死看做是一种牺牲,她衰老的面孔卜闪射着悲壮的神情。一个老军人的妻子,她知道怎样去面对牺牲。
悲痛力―分的李人毅与电视台领导一起去军人服务社买来一身军装为刘岩老人换上,他知道老人永远视自己为一名战士,在这个老战士的脑海中,战斗永远没有结束,沙场从来没有远去。佢老人的嘴不知为什么总是合不上,无论人们怎样帮他合。人们商量,老人作为一个老兵,应将他的遗体送至沈阳军区陆军总院,奇怪的是,当老人被抬进这所军人医院时,张着的嘴竟然在轻轻的一碰中合拢了,好像是终于回归了队伍,老人的灵魂便安宁了。他是属于军队的,不论是1949年还是1999年,他都是这个队伍中的一员,一个真正的军人,一个永恒的战士。
老人死去了,他神奇地死在1月14日里。五十年前的这天清晨,如火如荼的大战打响了,战友们的鲜血染红了黎明的长天:半个世纪后的这一天,也是在清晨,刘岩倒下了,他为了这一天而活着,也为了这一天而死去。现在,他去会他的战友们了,他完全可以坦然地面对他们,他没有违背承诺,牢牢恪守生者对死者的誓约。他白发苍苍,步履瞒跚地走向他的战友们,他们躺在遥远的年代,在永远二十岁的年龄里迎候着他。
他们终于重逢了。
母亲每次看见我这头飘至腰际的长发,便要念叨:哪个年轻人不经常变换自己的发型,谁像你,亘古不变。
这头长发始留于十六岁的时候,那会儿,刚离开歌舞团舞蹈队,写作第一篇小说,不必每日进练功厅了,也就不必将长发编成辫子,再紧紧地盘绕到头顶。那日洗了发,梳通,就让发丝那么散漫着,捧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看书。
阳光很好,又是满头的清爽,便觉着看书实在是件无限舒服的事。
后来,漫不经意间抬头,从面前的镜子里看到了长发披散的影像,竟是半晌的惊喜与惊诧。那时,我们正处在朴素年代的末期,冷烫精还没有从国外引入,电烫只属于少数胆量过人的女士,市面也没有种类繁多的价格高昂的含各种化学物质的洗发用品。年复一年,我们用惟一的“海鸥”洗发膏清洗头上的尘土,我们的发丝也就因此而没有受到那些化学品的侵害。没有干枯开叉,细黄断裂。我们的头发以我们这个人种本来应有的原生形态呈现着。发丝漆黑圆润,发丝集结起形成黑松林一样声势浩大的发丛。那天在镜中,我第一次感到浓密的阵势放射出的美,那散飘的长发映衬洁白皮肤所显出的靓丽的青春组合,那份十六岁的女孩独有的洒脱、欢快和轻盈。
后来,随着美发厅日渐增多、发型的诱惑、女朋友的现身说法,倒也将满头发丝递给美发师,听凭他剪剪吹吹,缠缠卷卷。就这样,给年轻的生命变换着各种形态,迈动着青春的步履,蹦蹦跳跳地走了一些年。
有时停下歇息,会忽觉茫然,好久不进美发厅了,发卷开了,头发直直楞楞,子是,环绕着你的那层光环消失了,对着镜中的自己,你发不出会心的微笑,你不再遐想,甚至你莫名其妙地心生沧桑感。这种日子直到你坐到一位美发师的椅子上,屏息着等待他给你造出一个新形象。
有时,他造出的你足足大出你的现在时许多岁。或者,他塑的这个你叫你觉得好陌生,这种破坏你心态的创造让人不寒而栗。你陡然对人生产生很多感慨,很多无奈,尤其这时,你的经济还不很富足,你的家中早已该添置几个书柜,等待已久的洗衣机到货了:母亲的生日临近了,你该去买一年前就已看中的礼物,可你却把一月工资的三分之一丟进美发厅,为的是顶着这样一个难看的脑袋。
在经历反反复复的失望之后,便决定重新留发,找回那份轻盈与欢乐。并且编出一套谬论为自己在几年间蓄留长发的事向母亲狡辩:我正在写长篇,所以必须留长发。
却也仍然有烦恼,洗过的长发极不易梳理,而脱落的长发揉成一团又显得格外多。你拿着梳子耐心地解决一个个乱毛团,你手捧落发简直怀有黛玉葬花般的感怀。
岁月永远在和女人赌气,女人的苍老,是从厚密的发丝减少变白开始的。你可以用黄瓜西瓜丝瓜的汁水和美容师的辛勤劳作成功地阻止面部皱纹的到来,但对这颗头颅,你只能用漂亮的假发和染发剂进行徒劳的掩饰。
女人呵,实在是攀着岁月的细丝线碎步行走着。
我庆幸我仍处在一个称得上年轻的年龄里,但生命的日程并非山高水长,尽管我们缓步慢行,给自己设计各种目标:为着一个个成功和失败倾洒欢笑与泪水。不管怎样,我们谁都无法躲藏到岁月的背后止步不前,每个女人都将或从容或忸捏或痛楚或难堪地走向生命的黄昏。岁月会从我们身上夺去上帝曾经给予我们的最美丽的礼物,那时,会有一种新的注视来填满我们空荡悲伤的心吗?我们会意外地发现自己在失去的同时办收获了凝重和深刻、成熟与丰富吗?如此,我们刻着岁月痕迹的笑容依旧灿烂?我们凝看天空的眼睛依旧含满期望吗?
一头飘逸的长发和一张清纯的面孔在我们的生命中只是―段短暂时光,像四季之中的早春,我们嫩绿的目光迟早要被打染上浓浓的色泽。
终于有一天,母亲在为女儿赶做婚纱,一个幸福的新娘,在烛光褪尽东方露出曙色的时候,是否该在叠起新衣之后,盘起她的长发?她在同柴米油盐打交道时是否还能留住眼中的嫩绿?在熨好一件宽大的衬衫直起腰来,当她的眼目与窗外明净的阳光相遇,是否还能激出遐想和诗情?
唔,可我们还不想那样快地改变形象,我们执拗地养护和梳理这头长发,让它在有风的日子飘起来像打开一卷古老的童话,这样,我们就把全部的青春岁月捧在手心里,一串串美妙的记忆闪着光。
是谁曾站在北方的旷野上,6月的朝阳照亮了那头长发,风又把它们扬成黑瀑布。
是谁曾倚坐在深秋,满天满地的秋意令她黯然神伤,那会儿长发柔顺地垂下,半掩着那份淡淡的愁绪。
在都市的街头轻快地行走时,是不是曾感觉到闹士之中有那么一种深沉宁静的注视,少年的心是否为邂逅的目光激动过?
校园清爽的晨风里优美地诵读,长发撩动肴年轻的面颊,有谁曾蓦然回首,凝神静听并目把这幅图画收进心中永久珍藏着,在某一次老同学聚会时,突然展现给你。
远行的海船上,寂寞和无边的大海一起笼罩着孤单的少年,那时可否曾对遥远的彼岸涌起过全身心的企盼?是否将长发在手指上缠起又松开,松开又缠起?
终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合上这部童话,不得不剪断不再黑闪亮的发丝。我们的唇边浮现着母亲的祖母的沉静的微笑,我们不得不在某一个春天的早上醒来,怀着悲凉的心情拾捡枕上秋叶一般枯黄的落发。
但是,也许我们比自己想像得更强悍,我们把女儿做得很光彩,我们也同样能胜任其他的角色。如果我们幸运地拥有一个充实的暮年,在我们挽起雪白的发髻时,笑容应该依旧动人灿烂,就像夏天槐树下乘凉的许多安详的老妇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