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岭山高水冷,素以青山秀水而得名。深秋寒冬里,山野冷风彻彻。儿时村里几乎无人用过风扇,冰箱连村中小店都不曾配备。炎炎盛夏,盖瓦的屋下甚是幽凉,一楼午憩时,习习穿堂风令人无比惬爽。
立秋后,天气明显寒凉起来。夜里,去往学堂坪场或礼堂看电影或采茶戏时,走在旷野,着了两件衣服仍寒意袭人。
秋凉过后,白露成霜。这时,村民陆续焙上了火笼。人们将床底闲置己久的火笼悉数搜出,拿到河边清洗干净。火笼大致分为四种:篾火笼、黄泥火笼、陶石火笼、烘衣的篾笼。篾火笼最安全慰贴,牢固的篾柄提手下面是铝丝的火笼盖,周身用篾青编成,美观且经用,里面是一个盛放火屎和碳灰的铁盒或铝盒,圆形的木底板,拙朴结实。提在手里,踏在脚下,温暖体贴,在寒冬里带来融融暖意。
黄泥火笼中间圆大,底脚收缩,有个黄泥铸成的半圆提柄。放于地上,稍不留意,绊上一脚,极可能应声而破。孩童们都怕用这类火笼,冰天雪地,到处滑溜,稍不慎来个趔趄,黄泥火笼恐怕便要报销了——倘若真要报销了,那将难以交差,定会遭大人斥骂,大人常会在孩子头上狠狠敲几记“舍粟子”。
陶石火笼和黄泥火笼相似,笨重、易碎,中间空空,没有面盖。慰脚时只能踏搭在窄窄的边沿上,稍不留神还会踏进火灰里,燃毁袜子。于是有人便从街上另购回相应的铁圈盖来当踏板。焙衣的篾笼近半米高,一个椭圆形的篾笼架,里面镶着一口废旧的盆钵。篾笼主要用来焙衣焙围裙,夜里入睡前,大人常将半干半湿的衣裳毛巾覆于架上,翌日便完全干爽。
篾笼如不留意,极易出现隐患。有次,亲戚将小孩衣裤叠覆在篾笼上烘烤,下午进门,大吃一惊,哪还有衣裤的影子,地上除了灰溜溜的石钵外,只剩下一摊土灰了。篾笼架子早已焚毁,幸而未燃起其他家什。
寒风呼啸,朔风粗暴地推搡着窗棂,一个劲地往门缝里钻。夜里上床前,人们先将火笼在席下的稻草上旋两下,擦去火笼底端的脏污,然后放入被窝,少许,方宽衣解带,惬意地钻进暖融融的被窝里。一会将火笼提上胸前煨手,一会移下膝腿焙足。有时火笼不够,我的被窝焐暖后,便传给隔壁父母床上。在床上焙上个把小时,睡意渐浓,这时要记得将火笼提下床,放在离床稍远之处。若一再贪念舒暖,一不留神,沉睡过去,梦中会将火笼蹬翻在被窝里,火舌滚在床上,烧焦席被,重则酿发火灾。篾火笼最适合在被窝里烘烤,石火笼无面盖,不适宜烘被窝。
冬日里,天暗得早,人们六点多便吃过夜饭。电视雪花忽闪,了无意趣,天寒地冻,冻得人只想往被窝里钻,有时邻居会聚过来闲侃。人们早早钻入绵长深厚的夜里,做起驳杂纷乱的梦。半夜有时尿憋,被窝外寒气袭人,十分不想起来。父母常将尿桶提放在梯口或门外走廊口(儿时人们似乎习惯瓦屋内的尿骚味)。起身时,瑟瑟发抖,冻得牙齿“嘚嘚嘚”地直打架,回身赶紧往被窝里钻。
睡了长长一宿,浑身难耐,早醒后,却赖在温暖的被窝,不想起来。母亲起得甚早,她不顾凛冽的寒冻,早早下到灶房,生火煮捞米大锅饭。门外脸盆木桶隔夜水已凝结冰冻,山上的松杉林木罩着白蒙蒙的灰霜,寒气氤氲,砭人肌骨。灶膛渐渐红旺,锅里温水腾袅,屋里慢慢融暖起来。等母亲熬好香稠大锅粥,一边蒸饭时,我们仍不愿起来。母亲便开始叫唤了:“起来吃粥喽,饭都快好了。”有时几番叫唤无果,她便气呼呼地跑上楼掀开我们的棉被……
下到灶房,赶紧钻到灶前柴膛板沿烤火,一边提起母亲铲好的火笼来炙烤。
村学堂里,几乎每个学生都提着火笼来上课,课堂上一般不许烘手,大都搭在脚下焙脚。那时嘴特馋,大家常在火笼里煨烤食物来解馋,煨豆子、竽头,小红薯等,最有趣最诱人的便是煨糯饭了。将上海牌百雀灵面油盒子洗净后,面盖上扎二个小孔,在里面放入适量糯米和水,用枝条在火笼中央掘开一个小坑,将百雀灵盒子埋入火灰里,仅露出扎有小孔的面盖,十余分钟后,小孔便喷袅出扑鼻的清香。有时趁课间活动时煨埋,上课后,教室里香气越来越浓,一会,小孔便喷出“哧哧”的声响。老师发觉后,严肃地告诫学生不能在课堂上煨烤食物,却总是屡禁不止。
饭熟后,伙伴们迫不及待地掀开百雀灵盒盖,用细枝条燕子衔泥般将浓香扑鼻的糯饭撩出来品尝,一边送往其他好友嘴里。尽管天气严寒,大家却苦中有乐。在火笼里煨出来的红薯和竽头,更是浓香熏人。有时竽头煨得半生不熟,啃上几口,发觉喉头痒得要命,气得狠狠地掷向远处。
冬日逢摆酒筵,客人一来,主人及邻居便热络地招呼,赶紧递上一个暖暖的火笼,有的客人团在邻居家灶膛前烤火。那些洗菜洗碗的帮厨们,冻得双手通红,时不时往火笼上煨烤。
竹山里不时传来“呼噜哗啦”冰凌碎落的脆响。园里菜蔬亦被冻结,青松翠杉绿盈盈地裹在晶莹剔透的冰层里,透着生命的坚韧与顽强。村里仅有的几株寒梅在冰雪中灿然怒放,这些美丽可爱的精灵,因命运使然,她们只得在严冬里绽放灿烂的生命之花。
有时逢人家喂养的猪不幸夭折,人们便有“胀猪肉”吃了。主人或邻人将死猪修净后,剁成硕大的一块块,然后垂悬在稻草上烟熏。人们贱价购得数斤烟熏胀猪肉后,喜滋滋地拎回家与辣椒姜蒜萝卜同炒,香飘屋场,令人食欲猛增。
村中水塘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坚冰。大伙将火笼放在岸上,纷纷踏上塘面嬉戏,胆大的顽童竟在塘面踏起了单车。大伙在塘面溜冰,追赶着,推搡着,不断有人摔滑,寂寥的乡村漾起阵阵欢笑。
寒冬漫漫,虽然有火笼随身相伴,但大人小孩仍是双手冻裂,嘴巴结痂,脸颊裂得像花面梨菇,苦不堪言。有的手脚长满冻疮,寒风吹彻,耳朵冻得红肿。尽管如此,大伙仍不愿困在屋里,四处闯荡,寻个避风处,围在一起闹哄哄的捡柴燃烧火堆。
令人惊奇的是,竹山脚那口母亲泉却蒸气腾腾,温润如初,澄碧俊逸,如出神灵。这口泉井冬暖夏凉,经年不息,在冰天雪地的严冬,给人们以无限温暖与慰藉。
故乡的冬季,冰雪寒霜,大地萧索。那朝夕相伴,简约而又拙朴的火笼儿,温暖着一代又一代大山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