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进七里冢的时候,天早就黑得没边儿了。周围的村子大小形状差不多,只有七里冢依傍着百草山,天再黑,也容易分辨清。贺金柱想进村,看样子天还不晚,各家各户还亮着灯,街上好像还有人走动。大部分应该是孩子。贺金柱小的时候,也是这样,黑灯瞎火地不回家,跟小伙伴们穷玩疯跑。直到衣服和鞋子都被汁水湿透,直到被大人一个个揪回家。
贺金柱不进村,尽管天是黑的,还是怕撞上熟人。他想七里冢任何—个人,都会对他这个罪人义愤填膺。所以,现在不能进村。他找了片庄稼地,具体地说,应该是玉米地。那些玉米跟他的个头差不多高,有的长出了玉米,吐了穗儿,有的刚鼓出一个包,玉米像胎儿一样,正在孕育之中。玉米叶子很茂盛,互相勾肩搭背,纠缠不休。玉米挽着手,挺着笔直的身子,左右看齐,相依为命。一阵风吹过来,叶子在相互摩擦中发出低声吟唱,吟唱中,散发着别样的芳香。
贺金柱把身上的包平放在地七,半躺了二去,他现在才感觉到累当年跟魏猛子星夜出逃,一口气跑到献州,本来想歌一会儿,却发现献州城戒严了守在城门的日本人,在跟进出城的人们要良民证。他俩吓坏了,撒腿往沧州方向跑。直到离开了献州境内,才敢坐下来喘大气。逃命的滋味不好受,最大的感觉就是腿像飞一样快,再就是不知道累。
贺金柱半躺着,抬头着了看天,天上芬半个百亮,那半个月亮是让云彩遮挡形成的。云彩在缓缓移动,造成了月亮的时隐时现。玉米地里一会儿变得灰暗,一会儿变得幽亮。来来回回,重重叠叠,不动声色地调整着画面。
风来了,送来了砬有的清爽,玉米叶子们又吟唱起来,声音变得凄婉。
贺金柱终于站了起来,他发现七里冢已经没有一点儿灯光了,也听不到一个人在走动了。他认为自己该走了。
街上出奇的静,有时隐时现的月牙在大上,路还是能看清的。尽管路上没一个人走动,尽管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灯火熄灭,他走路的声音还是很轻很轻。生怕一不小心惊扰了任何人,哪怕是他不认识的人。村子里很静,如果有声音的话,那就是老牛嚼草的声音二那卢音很特别,节奏很慢,很有韵味儿。没有哪种卢音跟它相似。贺金柱给贺大发家打短工的时候,晚常听到这种声音,那声音很有催眠效果,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贺金柱猫着腰,把脚步放得很轻。走到村中央的时候,有一条狗发出很清脆的叫声,那狗叫声很快引起:连锁反应,紧接着,好多条狗都叫了起来。他有些害怕,很利索地躲在了一棵大柳树底下。静听了一会儿,狗叫声没有了,才接着往前走。
不知不觉,来到了臣草山跟前,他停下了。仰望了一下百草山,没打算上去,顺着山裉儿往东走,不远,就是贺家的祖坟。好大…片坟地,高高低低,错错落落,混杂的一片黑土堆。他知道,这—大片黑土堆,有一大部分是日本人制造的。不然,贺家没这么大片坟地,没这么多坟头。
月牙又隐去了,坟地里一片模糊。他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筒,弓着腰,仔细地寻找爹的坟。他先找到了姐的坟,坟头上比以前多於了很多阜,他在草丛中找到了那个小墓碑。他接着找爹的坟。爹的坟应该就在旁边,但不知道有没有标志。他知道一些规矩,因为娘还活着,爹的坟头应该偏低,高出地面也就一尺多。果然在姐坟的右侧,有这样一个很低的坟头,他断定那一定足爹的坟。他拿着手电筒仔细照,终于找到了一块小小的墓碑。他把上面的尘土擦掉,隐隐约约看见贺老拴之墓几个字。
贺金柱把肩上的包放在了地上,接着,把包打升,拿出了在彤州带来的蛋糕、饼丁、糖果,还有在沧州买的水杲和酒。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摆好,便轻轻地跪下了。跪下之后,刚丌始却没有泪水。他把眼睛⑷上,然后,把双予向前伸开,紧接有身子叫的倾。当整个身于都贴近坟头的时候,当坟上的那些草被他的身体压倒的时候,他的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吼叫了爹了这声吼叫发出的同时,泪水也喷涌了出来。
贺金柱开始放纵,淋漓尽致地放纵。他在坟上打滚,乱抓乱挠,乱蹬乱踹,折腾得一塌糊涂,直到筋疲力尽。
他站起来,把酒瓶子打开,先是自己喝了一大口,接着就闱着坟头倒了一圈儿,直到把那瓶酒全部倒光。这种习俗在老家不常见,因为人们穷,没有酒。朝鲜停战之后,活下来的志愿军浩浩荡荡,排着队伍到烈士坟前脱帽志哀,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内容,就是洒酒祭奠。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贺金柱长了这方面的见识。
洒完酒,贺金柱又给爹跪下了爹呀,爹。你不孝的儿子凹来看你来啦。爹,人一生可以舍几个儿子,而每个儿子却只有一个爹呀。人家养儿是为了防老,面你却为你不孝的儿子,走上了绝路。爹,你让你的儿子,从今往后,怎么为官,如何做人?爹,你儿子一生的日子都不会安。贺金杵两只手撑在地上,两条腿死死地跪着,头深深地扎进坟头草丛里。嘴说累了才止住。
爹,你让你的儿子从今往后,怎么为官,如何做人?
不知什么时候,贺金柱觉得身像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只狗。那只狗卧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不知是有意,还逛无意地,用尾巴扫了他一下。这不知是谁家的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它是来干什么的。总之不是坏事儿,它现在是个伴儿。
月牙偏西云幔像烟雾一样渐渐散开,月牙周围清亮了。清辉释放着银色的光泽,天地间变得清爽起来。
贺金柱望着星堪,那只狗也望着培星,样子很虔诚,很神秘。贺金柱记得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己家的狗,晚上喜欢静静地望着星星。很恬淡。
风又来了,周围的庄稼又在风中吟唱起来,听起来像哭。远处像南一种什么东西在叫,声音怪怪的,长长的,细细的,极少听到这样的声音,很难判断这种声苢的准确来源。在坟地里听到这种声萏,很心慌,很瘆人。在老家的时候,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声音。贺金柱想,这种声音大概是专门对着自己来的,有了一定的罪过,才配享受这样的声音。于显,他静心地虔诚地聆听着这种奇怪的声音。
贺金柱继续以原来的姿势跪着,大约三四个钟头过去了,没感觉累,没有调整姿势的必要。
那只狗依然一动不动地望着星星。
村里传来鸡叫声,一声接着一声,清脆而悠长。鸡叫声停了,四周又恢复了平静。百草山死静死静的,坟头死静死静的。
第二遍鸡叫声传来,天比刚才更黑了。
贺金柱知道,这是黎明前的黑暗,鸡再叫一次天就该明了。等不到鸡叫三遍,勤劳的人家就该起早下地了。他想站起来,但腿却不听使唤,站了一半,打了个趔趄,又跪下了。就这样,一连站了两二次,才彻底站起来。他忽然感觉很累,体力有些不支。肚子在叫,很饿。当年跟魏猛子星夜出逃,也是这么饿,要不是坐上日本人的给养车,说不定会饿死。眼下的饿,应该说很好解决,地下摆着好多种吃的东丙。怛不能吃,那是给爹的。包里还有许多东西,也不能吃,那是给娘的。不能吃、赎罪的人是不能吃东西的。饿死活该。
贺金柱最后在爹的坟上磕了四个响头,掸掉:身上的土,简单收拾了一下,朝村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