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不成功的采访让吴心湄懊恼了几天,。采访失败的原因不在她身上,事前她做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她不仅读完了周伟民所有的小说,还读了他早期写的诗歌,连他发表在一些文艺副刊上的小散文都几乎读遍了。一般名气大的作家小散文会写得非常马虎随意,他们把这个当成一种放松,当做一种缓释剂,他们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大部头的创作中。许多副刊的编辑很不满意这些稿件,把它们称作大作家们的喷嚏,为了考虑名人效应,又不得不发表。这些稿件都是他们费力巴拉损害尊严哀求来的,不仅要发表,还要发在栏目的头条,还要给高昂的稿费。名气极大的大腕,一千字的小豆腐块能给到一千块,比得上普通作家的一个短篇小说了。大作家们遍地打的喷嚏被社会上多如牛毛的文学爱好者奉为圭臬,争相传诵,影响着引领着他们的欣赏、写作趣味。
在遍读搜罗来的小散文中,吴心湄发现周伟民和其他名气大的作家不一样,他的每一篇小文章都写得珠圆玉润,十分精致。如果把他的长篇比作参天大树,这些小散文无疑是一盆盆匠心独运的盆景。她记得男友温儒云从一次文学笔会上归来时这样跟她谈论周伟民,“人很严肃,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说别人是流汗写作,他是流血。”当时她还调侃道他得吃多少草才能挤出那么多血啊。
交不出稿子,挨了主任批,吴心湄不好说是周伟民没有好好配合,只能一个劲儿地自我检讨。她典型的洛丽塔表情立马把主任的心化成了一滩柔水。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吴心湄,你可要争口气,不要辜负了我对你的栽培。”
主任是一个年过五十的老男人,很喜欢吴心湄这种类型的女孩子,既风情又浪漫。有好的能出彩的活儿常派给吴心湄,省里的会议也叫吴心湄参加,惹得那些追求上进的男士们很不高兴。都是耍笔杆子的,说出话来堪比刀子:“小蹄子只是个初级职称,凭什么去参加省里的会议!去卖脸的啊?大腿根好使,笔头不好使,有个屁用!”倒是那些老脸呱嗒的女人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因为她们早看透了,对待眼前的世界,只有冷眼没有热血。
如果吴心湄听到男士们背后骂她的话,不吐血也得晕过去。好在没人告诉她。男人不会告诉她,即使是和她关系不错的男人,因为,没有意义。老女人更不会告诉她,她们只喜欢看戏。她们早已把自己变成了舞台下的观众,台上的鼓瑟吹笙,台上的生旦净丑,和她们无关,她们只看,不会参与进去。几步的距离,一块大幕,生生隔出了两个世界,两种天地。当然,这距离,这大幕,是她们自找的,从她们日渐坚硬的心里一点点滋生出来的。
吴心湄没有想到过几天周伟民会主动约她。
主动去约记者,放在以前连周伟民自己都会惊讶。那天吴心湄乍一出现在周家的客厅里,周伟民瞬时感到浑身的血液骤然凝固。他失语了!一个本该侃侃而谈的大作家一下子说不出任何话来。他努力去抓捕词语,像一个溺水者拼命地去抓捞救命稻草,可是平时和他最亲厚的词语突然远远逃逸。它们背叛了他,把他一个人丢在长风猎猎的空白地带。吴心湄走了以后,周伟民十分懊恼,觉得自己在一个小女孩面前出了大丑。吴心湄会怎么看他呢?记者的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会怎么写他呢?如果把他当时的样子写出去,一定是一篇可以吸引大众眼球的花边新闻,很多狗仔队记者不就专门挖掘这个吗?考虑了几天,周伟民决定主动约见吴心湄,让这个女记者看看他周为民不是临场怯阵的人。
那天吴心湄表现得亦庄亦媚,把一潭死水的周伟民搅得风生水起。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再一次大失其态。
表面上看是周伟民和吴心湄两个人,但周伟民却时时看到大学时代的赵青竹。吴心湄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那么酷似赵青竹。记忆中的赵青竹和眼前的巧笑嫣然的吴心湄常常重合成一个人。当吴心湄问他为什么把书取名为《玉兰花日记》时,周伟民的脑子里浮出赵青竹站在玉兰花下的倩影,那和玉兰花一样丰腴皎白的脸蛋在昏黄的暮色里浅笑盈盈。静谧的茶室,暧昧的灯光,吴心湄的脸慢慢幻化成玉兰花下那张脸。周伟民神情恍惚道:“还记得你常常吟诵的文徵明的诗吗?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对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遗霓裳试羽衣。影落空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微,玉环飞燕元相敌,笑比江梅不恨肥。”吴心湄愣住了,也咏了一首写玉兰的诗:“色如美玉丰神好,香与幽兰气味同。庭院笙歌初散后,亭亭一树月明中。”她的媚脸在灯光下显得愈发娇妍。完全沉浸在往事中的周伟民伸出手去,欲握住那只轻放在茶几上的酥手。吴心湄似乎有所觉察,身子轻颤了一下,周伟民突然清醒过来,一时为自己的失态难为情,他喃喃道:“对不起,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说完,闭上眼睛轻轻靠在沙发上。两个人都不做声,只有舒缓的背景音乐在流淌,是Yiruma的《Kiss The Rain 雨的印记》。音乐带来的清玄之感宛如暮霭沁入心脾,周伟民慢慢自然起来,随着音乐头脑里依次飘过蓝灰水晶般的天幕,像梦一样轻轻飘洒的雨滴,在风里张皇旋转的落叶,林木掩映中一袭灰色的台阶,一把张开的郁紫色雨伞,一池碎萍,涟漪轻颤——
回到家里,周伟民颇不平静,他又捧起《玉兰花日记》看起来。何韵诗知道他出去接受采访了,并不知道是周伟民主动约的记者,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拎着菜在楼梯口碰到的长得酷似赵青竹的女孩子就是晚上和周伟民在一起的人。她不认为李月红的女儿能成为一名体面的官方媒体记者。
如果何韵诗知道是周主动去约记者,会非常惊讶的。在吉州市文坛上周伟民是名气很大的作家,不仅因为他文章写得好,还因为他的低调。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很多人上蹿下跳,到处递送名片,到处参加活动,当评委,当嘉宾,颁奖,授课,而周伟民的手机大多数处于关机状态,屏蔽了百分之九十五的无聊活动,但他的名气就是大,让那些高调而名气远远不如他的人十分费解。他们以为周伟民是用刻意低调的另类方式赚取名声。这话传到周伟民耳朵里的时候,周伟民淡然一笑,说:“作家是靠作品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