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派出所,张鑫开车往镇政府方向去。陈翰林镇长是他发小,和李松都熟悉。这人比李松聪明,在县人大任过闲职,后运作到大柳镇做二把手,已经做了四年镇长,做梦都想结识组织部的人。“这家伙想回城都想疯了,说在下面压力太大。不到四十岁,糖尿病、高血脂都得了。”张鑫对周伟民说。
张鑫边开车边给陈翰林打电话,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张鑫固执地打,他这人就这样,总是要打到对方接了为止。终于有人接电话,却不是陈翰林的声音。张鑫粗声粗气地说:“叫陈翰林接电话,我是组织部的。”对方显然不信,说镇长到下面去了,手机丢在了办公室。张鑫说:“你忽悠谁呢?说谎也动动脑子!少啰嗦,叫陈翰林接电话。”过了一会儿,陈翰林接了电话,“喂,我刚才——”张鑫打断他的话:“你这家伙别跟我说下水道又堵了。”陈翰林说:“这回不是下水道堵,是心里堵。”陈翰林叫张鑫到他宿舍里等他,他还有事情要处理。“一个小学生吊死了,家长领了一百多人在学校里闹。办公室、校长室都被砸了,体罚学生的那个老师被打得头破血流。家长还在学校门口摆花圈烧火纸。”
张鑫口气生硬地说:“我不去你的宿舍,等你忙完了打电话给我。”
陈翰林知道张鑫为什么生气,他故意油嘴滑舌道:“好的,好的,谢谢理解支持!一处理好我就立马打电话给你,热诚欢迎张老板莅临指导工作。”
张鑫“切”一声,挂了电话。
“这家伙打小就上火便秘,小时候家里穷,连开塞露都舍不得买,我就用筷子帮他一点点往外掏。”
往周庄去的路上,张鑫接到了李松的电话,李松说蔡玥莹和李新柔打起来了。
张鑫按着周伟民的指点,开车到李新柔住的蔡庄。
还未进庄,就闻到一股扑鼻的臭味,张鑫赶紧停车,两人下了车一起呕吐。臭味是从眼前的一条大河里发出来的。张鑫看着比乌鸦羽毛还黑的河水,皱眉问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明珠河?”
周伟民说:“是的。”
“天哪,这不是造孽嘛。小时候我妈教我唱《明珠河》歌,告诉我明珠河是吉州最清最亮的河,传说月亮又大又圆的时候会有仙女到河里洗澡。几年前,搬来两家化工厂,听说明珠河被污染了,没想到污染成这样!昔日的明珠变成了黑乎乎的羊屎蛋!《明珠河》里唱‘青青苇叶如丝飞,碧水长天鸥鹭肥’,可眼前麻雀都看不到一只,寸草都不生长,怪不得李新柔闻到青草味儿就激动呢。呃,我又想吐了。”
张鑫弯下腰又是一阵吐,吐完了说,大哥我讲一个笑话给你听。一条鱼掉到酱缸里,到处说环境差。一大蛆爬过来,指着鱼鼻子骂:丫的闭嘴!你不能用鱼缸标准评价酱缸,根据我们酱缸的标准已经很好了,完全符合酱缸的发展水平和技术条件,再说我们秉承的是先污染后治理的原则,调配这一缸大酱我们容易吗?当鱼认命时,蛆们却偷偷滴爬出酱缸,变成苍蝇飞跑了。
周伟民听了苦笑。
李松在电话里把他们的车引到了李新柔家门口,还叫他俩不要着急,说他先前两个人“打起来了”的表达有误,事实上都是蔡玥莹在打,李新柔并没有还手。不仅没还手,在蔡玥莹打累了的时候,她还接替蔡玥莹,自己扇了自己几十个耳光。
院子大门敞开着,因为没什么看头,观战的人群已经散去。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两个女人都在发呆,蔡玥莹坐在凳子上,李新柔蜷缩在地上。听到脚步声,李新柔抬起头。
张鑫大惊,啊,那个明珠河死了,眼前的女人才是真正的明珠!怪不得范蠡要到民间去找美女坑害吴王夫差,原来他深谙乡野藏明珠的道理。真正的美女从来不在闹市,只在远山远水。
李松悄悄地附在张鑫的耳边说:“怎么样?你那一大堆俗脂艳粉等于零了吧。”
张鑫道:“的确,让我顿感以前的年华虚度了!这个女人要是投放到监狱里,还不被那帮虎狼给撕了!”
李松压低声音说:“我都想把她撕了。我最喜欢这种脸萌胸大、肤白肉软的尤物。不瞒你说,硬了三回了。”
张鑫问:“周敏没来?小心她扇你。”
李松说她带丫丫找茅房去了。
周伟民叫李新柔坐到凳子上,他详细询问那晚的情况。
李新柔一脸懊悔:“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坑了思文哥。我不该领他到鹏翔去。我真是糊涂,我不该迷恋那里的青草,说它们像毯子。”
蔡玥莹打断她的话,“你个不要脸的,你为什么迷恋青草?因为你就是个狐狸精托生的!浑身一股狐臊味!思文哥也是你叫的?你配吗?”
李新柔看着蔡玥莹,眼眶含泪,“玥莹姐,你骂我打我,我都不会生气的。”
蔡玥莹骂道:“呸!谁是你姐?你少装可怜!你良心要是没被狗吃就去给周思文作证,你就说鹏翔失火的时候,他正在跟你,我呸!想想我就恶心。”
周伟民问李新柔:“失火的时候,你们在鹏翔还没出来?”
李新柔:“嗯。我俩在草坪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火的,发现的时候,厂房变成火海了,我们一边喊人一边救火。”
周伟民:“喊到人了吗?”
李新柔:“过来几个民工。哦,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人朝大路上跑。”
周伟民:“什么样的人?”
李新柔:“没看到脸,穿一身黑衣。有一辆车停在路边,似乎就是接应他的,因为那个人刚到,车门就开了。那个人钻进车子,车就开走了。”
张鑫说:“看来这个人是真正的纵火犯,可惜没拍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壮汉走进院子,也不做声,抡起一把铁锹就朝几个人冲过来。随后进来的周敏和丫丫一齐尖叫。李新柔惊呼一声,叫大家快跑。有点拳脚功夫的张鑫上前一把攥住锹头,怒喝:“你想干什么?”
壮汉牙齿咬得咯咯响:“我想杀人!你们欺人太甚,霸占了我的女人,还跑到家里来打人!我跟你们拼了!”
蔡玥莹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母狗不撅腚,公狗不上身。是你老婆不要脸,在我男人面前摇臀撅腚。你不打自家女人,倒和别人拼命,你脑子里装的是大粪啊?”
壮汉粗声粗气道:“老婆是自家人,你们是外狗,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你怎么不去打你自家男人?”
蔡玥莹道:“我看你这人是神经病,喜欢老婆送给你的绿帽子。我男人搞破鞋,我男人又没吃亏,我高兴着呢,我来找你老婆,是因为她陷害我男人。”
壮汉道:“你想怎么样?你想把我老婆也送到监狱里去陪你那腌臜男人,呸!做梦吧你。”
张鑫早夺过铁锹,扔到了一边。
手无寸铁的壮汉觑见墙根下有一把斧头,弯腰去拿斧头,口口声声说要劈死这几个人,“你们要带走我老婆,先听听我家斧头的意见。”
李新柔搂住壮汉的腰,说:“根柱,别闹了。让他们走。”
气势汹汹的根柱一下子松下来,他反身抱住李新柔:“新柔,我怕你被他们抓走,你要是蹲大狱,叫我怎么活?”
两人抱头哭起来。
张鑫说:“哟!还是一对痴情鸳鸯!”
蔡玥莹说:“这女人也忒不厚道了,男人对她这么好,一点不知道珍惜,还在外面勾三搭四的。”
根柱忽然抬起头道:“不许你说我老婆坏话!”
蔡玥莹哼道:“把这样的女人也当宝贝蛋子,我看你是打了八辈子光棍喽。”
根柱说道:“我就把我老婆当宝贝蛋子,关你屁事!你快滚!你们快滚!不然我真的劈死你们。”
李松道:“我们这么多人,你打不过的。我们只希望李新柔能去给周思文作证,没别的意思。”
根柱紧紧搂住怀里的女人,说:“我不会让你们带走我女人的。周思文是自作自受。你们快走!”
蔡玥莹上前拽李新柔,“你不能只想着自己,不管别人死活。”
李新柔的裙子被拽得走了形。
根柱扯开蔡玥莹的手,嘴里骂:“又老又丑的婆娘,也难怪你男人在外面找女人。长得这么寒碜,就别跑出来吓唬人。”
蔡玥莹被激得再度爆发,她疯了一样又跳去根柱的怀里抓人。根柱左挡右拦,护着李新柔,说:“我李根柱看你是个女流,不打你,你快走。”
蔡玥莹十指抓向李根柱的脸,“你打呀,你打呀,我让你打。”
李根柱双手去护脸,蔡玥莹趁着空儿一脚踢在李新柔身上。李新柔嗷地一声叫唤。蔡玥莹心里畅快,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尖头皮鞋踢到了李新柔最柔软的部位。
李根柱顿时红了眼,他扬手欲扇蔡玥莹,高举的手却被张鑫一把抓住。张鑫虚眯右眼,嘴角一牵,冷哼一声,“当着我张爷的面也敢撒野!小心我捏碎你的骨头!哼,就你这熊样,也想当护花使者!”
李根柱挣扎了几下,抽不出手。张鑫冷笑着在手上加力,李根柱疼得嗷嗷叫起来。
李新柔扑通一声跪在了张鑫面前,“张爷,求求你把手松了。”
张鑫瞅着李新柔,心想这女人咋长得恁好。别说李根柱这泡牛粪,就是周思文也配不上她啊。
张鑫对李根柱说:“你这女人长得不错,配你实在是委屈。干脆给周思文做小算了,如果你答应,我就松手。”
蔡玥莹大叫道:“张鑫,你胡说什么呢?”
张鑫哈哈大笑道:“我逗这臭小子玩呢。念在他一片护妻之心,我放了他。”
张鑫松开手。李新柔爬起来去看李根柱的手腕,已经是一片青紫。
张鑫看着李新柔,说:“李新柔你听着,你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等候通知,什么时候需要你出面作证,不许你推诿,否则——”他用冷厉的眼神代替了下面的话。
李新柔战战兢兢地点头。
一行人上车回老家。
小车路过村头,周敏指着一口老井对李松说:“小时候我们口渴了就用莲叶兜井里的水喝,水又清又甜,现在水臭得连蛤蟆都不能养了。”
李松附和道:“是的,这里的水质被严重污染。长期饮用会生病的。”
周敏说:“所以早拆迁早好。”
张鑫说:“快了,这儿的房子要不了多久就会拆的。”
周敏说:“到时候张鑫你要提前跟拆迁公司的朋友打招呼。听说这里头出入挺大的。”
李松说:“有些地方开始实行阳光拆迁了,逐户进行登记测量,备案,登记结果公示,签订的补偿协议全部公开,和登记测量的相符。”
蔡玥莹说:“这样做好啊,就怕他们实行起来打折扣。”
周敏说:“拆迁这种事多重大啊,哪能不阳光呢?不阳光就得出事。”
张鑫说:“阳光了,有些人就没法浑水摸鱼了。我那几个搞拆迁的弟兄都赚大发了,原来穷得娶不上媳妇,要不起孩子,如今养着二奶、三奶,生了一窝兔崽子。”
周伟民看着远处,回想起赵青竹下乡的事,同样在这个时段,赵青竹戴着草帽穿着布鞋笑眯眯地站在田埂上。那笑容温暖而明朗。难得长期身处官场的她能有那样毫不做作的笑容。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到家了,首先跑出来迎接他们的是赛虎。赛虎绕着周伟民的裤脚又亲又舔,老母亲刘慧英赶都赶不走。周伟民说甭赶它,好久不见了,它肯定想我了。周想起赵青竹也很喜欢这条狗,第二回见它的时候还专门带了牛肉干和火腿肠喂它。赵青竹和狗亲近的时候,脸上居然还流露出了少女的天真样子。
吃饭时,老父亲周宝拂一言不发。大家知道老头子在想周思文,也都不敢说话。
“哼,都是些什么东西!”老头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捣,“想当年他老人家在世,谁敢这么胡来!唵,想抓人就抓人,想冤枉谁就冤枉谁,无法无天!”
大家面面相觑。
“别听他老驴放屁,你们好好吃饭。”刘慧英说。
张鑫嫌气氛沉闷,三口两口吞完饭出去逗狗。李松也快速吃好饭,出去找张鑫。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陈翰林才打来电话。
“瞧你这镇长当的,做事效率也忒低了。”张鑫在电话里说道。
“唉!你不知道刁民有多难缠,给了四十万还嫌少,拿孩子死尸卖钱呢。”陈翰林的声音苦唧唧的。张鑫眼前浮现出陈翰林苦巴巴的模样。
“你这家伙说的就不是人话。现在家家都是独生子女。人家死了孩子,你让人家以后怎么活?”张鑫说。
挂了电话,张鑫对大家说:“这熊人,每回都这样,好像他身处苦海中似的。”
李松不开车,和周伟民一起坐了张鑫的车。
陈翰林说好在办公室里等他们,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陈翰林又没了影。打电话给他,说截访去了,并说他要被那几个上访钉子户弄疯了。
张鑫道:“截什么访!侮辱损害了人,还不许人声张,什么强盗逻辑!人家上访是看得起你共产党的官,还把一些人当成青天。”
陈翰林在电话里一阵苦笑。
张鑫对周李二人说,现在怎么办?等还是不等?这个陈翰林,说话不算话,见着了,我一定好好地修理他。
李松说,是啊,看在你以前为他抠屎的份上也不该这么对你。
张鑫说他也不该这么对你,想当年他穷得穿他妈裤子的时候,还是你送了他一条裤子。李松说跟你抠屎之交比起来,一条旧裤子不算什么。
周伟民说想来他有自己的难处。
李松转了口气说是的是的,理解理解他吧,站在组织的角度,截访是一种必然选择,谁愿意面对上级斥责啊?
周伟民显得忧心忡忡,他忧的是在上访与截访的博弈中法律没有了。如果问题需要靠上访来解决,说明已经偏离正常的轨道,必须依靠上级部门的强力干涉。上访实际上只是一种权力崇拜,无关法律。
张鑫提议上街溜达溜达,不能在这里干等。自从见过李新柔,张鑫的心里便存了一个想法:明珠河哺育出来的女人就是不凡,他准备找几个作为下一步的“工作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