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在登陆前，本来是有预兆的，渔民会早早收网，让小船躲进港湾。就连听到过弓声惊吓的鸟兽，都知道钻进巢窠，在窝口探头探脑。但是，也有不少人只能看到当下的阳光灿烂、风和日丽，对暴风骤雨没有预见力、想像力。他们自己既看不见天象微妙的变化和诡异征兆，也从来不和别人交流，听不到别人的经验教训和警示规劝。因此，不懂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他们在风雨中挣扎，却不会见风使舵，也不会学鸟兽钻进巢窠。即便是吃过一次亏，也还是不懂进退，还会撞到石头上。人们说，他们的头脑缺乏沟回，形不成智慧。
胜利中学的板报栏里，又换上了几条新的标语：“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已经被推翻的反动阶级，还企图复辟。在社会主义社会，还会产生新的资产阶级分子。阶级斗争是长期的、曲折的、复杂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在校医室，李彩凤把以前闫泰岭贴在墙上的“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换成了与保卫股墙上一样的标语——--“夺取了国家权力的工人阶级和人民大众，必须镇压一切反革命阶级、集团和个人对于革命的反抗，制止他们的复辟活动，禁止一切反革命利用言论自由去达到他们的反革命目的。”
这天上午，夏宏雷传唤闫泰岭到保卫股。未等闫泰岭坐下，夏宏雷就声色俱厉地问：“最近都干些什么？”
“没干什么，天天上班，小李都看着！”
“什么？”夏宏雷厉声地瞪着眼睛问。
闫泰岭叫“小李”已经成习惯，夏宏雷凶狠的眼神，让他马上改口道：“说错了，我的意思是‘我干了什么，李主任都是看着的。’”
“上个星期天干什么了？”夏宏雷加重了语气追问道。
“在家睡觉、吃饭。”闫泰岭冷静地回答。他仍然没有意识到在夏宏雷的问话里有重要含义。
“跟谁吃？”
“家里人！”闫泰岭刚说罢，忽然记起来还有俩外人，“对了，中午饭时还去了俩朋友一块吃饺子。”
“哪里的朋友？”
“都是同行，一个在自强路中学当校医，一个是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医生！”
“你和他们咋认识的？”
“一个早就认识，另一个是在黄龙防治地方病认识的，他们俩还都认识我山东的老战友。”
“你他妈还光荣的不行，动不动就把‘老战友’挂在嘴上！”
“我如实汇报。”
“你最近好像觉得改造好了，事情完了。还‘如实汇报！’你说得好听，写过汇报没有？”
“我很少离开校医室，李主任她天天看着；她看不见的，我也口头汇报了！”
“这么长时间了，我可是连你一片纸都没有见过！你不要耍滑头！回去把你星期天干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写个材料交上来，把细节一一写清楚！”夏宏雷把闫泰岭训斥了一顿后，挥动了一下手臂，粗鲁地喝道，“去！去！去！”心想，“走着瞧，有你小子好受的！”闫泰岭毫无表情地走出保卫股的房门。
闫泰岭坐在校医室，仔细回忆上星期天的情况：“就那点情况，刚才全给他汇报了，还汇报啥？嗷，对了，附属医院的肖医生说，他要到广州中山医学院出差，问我‘带啥不？’我说‘给你十块钱，帮我给茹芝和娘买双样子好看的鞋。’”
他把想到的所有细节都写进了汇报材料。写完汇报后，他又觉得有点委屈，心想，“我又没有做坏事，只是和朋友吃顿饭，还得交代清楚。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和朋友一起吃饭？是咋监督我？真是天罗地网啊！”
闫泰岭回到家里，吃饭时和茹芝说起了夏宏雷让他写汇报的事，感到十分郁闷。茹芝劝道：“有什么就汇报什么，咱们对组织一贯忠诚老实，从不隐瞒什么。说清楚了，他们还能咋样？咱们不怕审查，也不怕考验，共产党讲实事求是，组织上就是对你有些误会，终究也会解除。”
山芸听见了姨和姨父的谈话，虽然知道姨夫是个既真诚又热心的好人，但对于姨夫在胜利中学的思想政治表现，并不能像姨那样有信心，总觉得他不会一点问题没有。要是真的没有问题，为啥组织上会给他定****，还下放劳动？山芸自从上了高中，特别是提出申请入团后，政治敏感性提高了。她觉得姨对姨夫的劝告很对，而且觉得自己也应当把姐姐来信中关于父亲下落的事写一份补充汇报，交给团支部。现在能对团组织毫无保留，将来就会像吴运铎那样“把一切献给党”。
一星期后，山芸写了份“家庭情况补充汇报”交给泞泞，请她转交团支部。本来这件事对山芸来说，就像是肩膀上背了个小小的包袱，并不觉得太沉，但把它放下来，走起路来会更便当。所以，把它一交出去，心里觉得又爽快了许多。
可是，后半学期团支部讨论发展新团员时，在支部会上通过的十几个新团员中，竟然没有黄山芸的名字。名单公布后，对山芸是当头一棒。在她想来，“这个‘中国先进青年的群众组织’，怎么能不吸收自己呢？我是评出来的“少先队优秀辅导员”，还是大家选的‘三好学生’，在班上一共五个人。”她越想越想不通，就去问文泞泞。泞泞告诉她：
“你的个人表现没有问题，主要是家庭问题，本来你姨夫的事只是一般社会关系问题，现在又多出了你父亲这个直系亲属问题，关乎党的阶级路线，问题就大了！。希望你不要有埋怨情绪，继续接受组织考验。”
“我一直觉得他和我没啥关系，我对他没有一点印象，能接受他什么影响呢？没有想到你们并不这样看待！”山芸觉得从嘴里说出“爸爸”这个词很别扭，在和泞泞谈起父亲时，一直用“他”来取代。她刚刚放下的家庭包袱，又重新背了起来。
文泞泞知道黄山芸的事得按原则和政策办，虽然她在劝说山芸，却也觉得她挺冤，心想，“她要是不主动提交‘家庭情况补充汇报’，谁能知道？按原来支部的意见，她不也是发展对象吗？马克思不是说‘最看重的人品是诚实’吗？可是山芸诚实的表现，却影响了她入团。”文泞泞带着这些想法去找秦校长。
秦校长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文泞泞讲述黄山芸提交“家庭情况补充汇报”的过程和材料内容，以及这个班的团支部组织发展情况。听完后，他沉默良久，然后深沉地对泞泞说：
“我和你爸爸打日本鬼子那阵子，在我们部队上就有几个从海外回来的华侨，他们都是资本家的孩子，可是表现很勇敢，有的在战场上牺牲了，成了烈士。据我所知，就连中央和省上相当多的高级干部说上，很少有人家庭和社会关系都是工人阶级、贫雇农。当然，从延安整风运动和这次整风运动来看，有剥削阶级家庭背景的人、社会关系复杂的人，出问题的占比例高。所以，家庭、社会关系有问题的人，要接受更多的考验，这是党的阶级路线。我们要站在党的立场，从党的根本利益出发去理解政策，如果站在个人的角度想问题，就会想不通。你劝劝黄山芸，要转变立场、观点，不要闹情绪，今后的路还很长，只要努力，就会有前途。”
文泞泞回去把秦校长的话说给了黄山芸。山芸非常感谢泞泞对自己政治上的关心，秦校长的话让她的情绪平定下来。但她仍不理解什么叫“转变立场、观点”，怎么“转变立场、观点”，她觉得这些词很玄。不过，有一点她已经清楚了，即自己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不要再去考虑入团的事了。
当她给桂小芹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桂小芹说：“我哥哥早就告诉过我类同的话，入团的事我根本不敢想。”
正值期末考试，山芸不期接到姐姐山蓁的来信。给她带来一个噩耗：“奶奶因心脏病不幸去世。自上边来人说爸爸还活着，她就不断念叨他的名字。晚上不睡觉，坐着喘气到天亮。她本来身体就不好，时间长了怎么能撑下去？等我接信赶回天马，奶奶已经入土，还是埋在咱家那块坟地里。”
这回，山芸只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流出来。
回到家里，她让姨看了信。看罢，姨对她说：“放暑假你回老家把你爷爷看看吧！你奶奶去世后他一定会很孤独，他也会很想你们，有好几年没有见了！”
山芸知道爷爷的心思，他不能挣钱，即使想孙女，也没有能力来古城看望，更没法让孙女再回到身边，还怕耽误孙女上学。
山芸在姨跟前一直有些拘谨和客气，不像在姥姥跟前那么随意。她也知道家里经济上拮据。这些年她虽然也非常想念爷爷，却没有在姨跟前提过。姨让她回老家看爷爷，她觉得是一种照顾和恩赐，非常感激。
回到阔别四年多的天马乡，她向前走，又看到村头的小弥河，不由得想起了上小学时老师教唱的那首“小河的水呀静静地流”，歌词里说“往年天旱庄稼人发愁，老牛车水慢悠悠，如今小河的水进了村口，庄稼地里龙王爷开了口，麦穗象喝醉了酒，社员们甜在心里头。”
但是，眼下，小河已经露底，成了一条小水沟，未见龙王爷开口，庄稼地先干裂开了口。她没有心思哼那歌词。她过了桥，三步并作两步沿着那条熟悉的土路快步向前。当看见自家熟悉的篱笆墙和茅草屋时，全身的疲惫和心里积郁的痛苦顷刻消失了。
刚进门站到院子里，就有一个中等个头的光膀子年轻人从屋里出来，带着憨笑粗声大气地喊叫：“二表姐！二表姐！姥爷在屋里！”
“是愣小吧？几年不见，个子蹿高了！”山芸刚问罢，就认出了表弟。
愣小站在院里子里憨笑着点点头。
山芸正在对着表弟说话，姑姑也匆匆从屋里走出来：“傻小子，还不快点接你表姐？小芸，刚听你姐捎信说你要回来，咋就到家了？你变化不大，怪不得愣小一眼就认出来了。”姑姑满脸堆笑，连声说个不停。
山芸看见姑姑已经头发花白了，脸上布满皱纹，步履蹒跚，和自己小时候见到的、在“小二黑结婚”里演小芹她娘的样子已经不能比了。
山芸又扫了一眼姑姑鞋上前半截缀着的白孝布，苦笑着说：“我回来给奶奶上坟，再把爷爷和你们看看。”
爷爷刚放下饭碗，听见外边有说话，又看清是二孙女，他先是惊喜地呆站着笑，接着就过去拉起山芸的手呜呜咽咽哭起来：“昨晚还梦见你了！”爷爷端详着这个最让他心疼的二孙女，“还是胖乎乎的，没变！”
山芸不停地喊叫着、问侯着爷爷，又从行李袋中掏出一小布包大米，递给爷爷。爷爷接过去解开口抓出一把，仔细看过又闻闻，手颤抖着放回布包，心疼地对山芸说：
“老远的，还带这么沉的东西，几千里路啊，能回来看看就很不易了，我都不敢想能和你再见上！”
山芸回头对姑姑说：“我姐姐在信中提到过，去年她拿回来几斤大米，救了爷爷奶奶的命。我带的这点儿，是我姨给的钱，托农村同学买的。”
吃罢饭，山芸先跪在靠墙的方桌前，给奶奶和妈妈的遗象磕了三个头。
爷爷见状说：“你奶奶这张，是省上同志来照的！”
提起给奶奶照相的事，山芸伤感的表情里又增添了不满：“这么多年了，本来咱都不想他的事了，只求家里老少平安，日子能过下去。他们这一趟子搅和，搅出了多少麻烦！他们要是不来，我奶奶也不会走得这么快！”她本来还想说，也给她惹了麻烦，看爷爷不高兴，就停住没有说下去。
“俺跟你奶奶、你娘哪一天不想？恐怕就你们仨小妮儿不想。你奶奶、你娘还不是为他怄出的病？人啊，谁在哪个时辰升天入地，都是挨的，是命！不能怪省上同志，人家告诉咱‘他还活着’，俺高兴，谢天谢地更谢政府，咱不能怪政府同志。”爷爷耐心地述说着自己不同的感受，劝导孙女。
山芸又问爷爷这几年家里的其它情况，爷爷伤感地答道：“没啥情况，天天早上下地，晚上收工，吃饭睡觉。家里人口越来越少，你奶奶走后，到了晚上，月亮陪我，我陪月亮！。”
“粮食能分多少？”
“我和你奶奶去年分了八十多斤小麦，还有些苞谷、高粱和地瓜；今年比去年强，小麦分一百一十斤，高粱十五斤，苞谷三十斤，还有一百多斤地瓜。有时候还分些蔬菜。勉强对付。”爷爷扳着指头想着、算着，他不想让孙女感觉过得太寒酸。
山芸沉默了一阵儿，又问爷爷：“姑和愣小是啥时回来的？”
“你奶奶走时他俩过来了，下葬后他俩又去东村把家里东西拣拾了，搬回来不长，算是又回来落户了。”爷爷的答话中流露出不满情绪。
姑姑在洗涮碗筷，她静默着。愣小一直坐在表姐旁边憨笑着听他们谈话。
山芸从记事起就知道姑姑脾气不好，她读过书，可是知书不达礼，她在娘家和弟媳相处得不好。每次姑姑一回来，妈妈就泪水常流。而姑姑在她丈夫那里，又常挨打受气，据说是因为她丈夫不愿意她到戏台上唱“小二黑结婚”、“刘胡蓝”。她一挨打，就往娘家跑，就朝弟媳撒气。
山芸看姑姑拿围裙擦手，就关切地朝她问道：“你回咱村了，那姑父咋办？”
“他那个死鬼，早就跑河北去找他那前窝的了。跑日本那阵儿，他来咱这儿做生意，说他是单身一人。后来他河北家里来人，我这才知道那边还有老婆、孩子。闹腾了多年，前边的跟他离婚不离家。去年那个女人刚死，他就跑回去寻他前窝的闺女。走前，趁我回娘家，偷着把值点钱的东西都变卖了。真缺德呀！等我缓缓气，非要去找他算账不可！”姑姑看这个娘家的侄女已长成大人，就把自己一肚子的苦水，在她面前倒了出来。
山芸很吃惊，想不到姑姑也这么不幸，这些事，以前可没有听谁细说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