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员会上，田雨书记和往日一样，目光炯炯神情严肃，讲话言简意赅。她说，“我代表党支部和年级办公室，谈谈大家都非常关心的评定助学金的事。助学金是国家为经济上确有困难的学生提供的支持和帮助，体现了党的关怀。但是，国家经济情况刚刚好转，不可能把大学生的困难都包起来。因此助学金数量有限，名额有限，不能满足每个有困难同学的要求。考虑到各班学生的构成比没有显著差异，年级上把总经费切块下达到各班，评定工作限时两天完成。在经过阶级教育提高政治觉悟基础上，大家要发扬雷锋精神，在评定中更多地关心从农村和山区来的阶级兄弟姐妹。每个申请的人，都要忠诚老实地申报家庭经济情况。这项工作由班委会主持，团支部把关配合，大家要始终坚持公平合理的原则，实事求是地进行评议，把这项关系大家切身利益的工作做好。”她在讲话中，还提供了生活费的一般标准——城市每人每月十元左右，农村每人每月六元左右，供各班在核算申请人家庭经济状况时参考。田雨书记锐利的目光，几乎扫射到与会的每一个人。让人感觉，她似乎对每个同学的情况都了如指掌，谁如果试图装穷以骗取助学金，一定会声名扫地。尽管她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在晚上的干部会上，田雨书记一再要求全体干部一定要宣传好、执行好党的政策；组织好这项重要工作；还必须严格要求自己，起模范带头作用。把评定助学金作为向雷锋同志学习的一次机会，作为党组织对学生干部的一次考验。田雨老师讲话后，李有志老师宣布了各班的助学金总额，提出容易发生的一些政策问题和评定过程具体注意事项。他特别强调以学生的家庭实际经济状况和人均收入为基准，不要另外设定标准和附加条件。
年级干部会议召开后的第二天，在学生区5号楼楼厅的黑板报上立即增加了关于评定助学金的有关政策，也公布了助学金的档次和划拨给各班的总额：每月人均十元，最高等级十五元，最低五元；每班助学金总额三百二十元。
周伊波和苏莘莘商议后，先开了班委和团支部委员碰头会，又召开了团员动员会，传达了年级办的意见和下拨指标，反复听取了大家的意见建议后，提出了助学金评定的具体进行程序：一、申请人提出申请等级标准；二、汇总申请人的个人要求，制表、刻蜡版、油印，把油印的汇总表，发到每个同学手里；三、申请人报告家庭经济状况和申请等级；四、对申请人质疑评议，在汇总表上无记名填写意见；五、召开班委和团支部委员会议，将每个同学所讲的家庭经济情况与家长单位盖章的“调查表”核对，根据年级办下达的指标，综合多数同学意见进行平衡调整；六、向全班同学公布班委和团支部委员会议意见。绝大多数同学认为没有明显不合理，即上报。
大家都对这一程序没有意见。
很快班上三十二位同学就有三十位提出申请，只有顾衣锦、宋婵婵两个人放弃。周伊波立即委托顾衣锦，去找地方刻蜡版、油印汇总表。
顾衣锦很快按周伊波的吩咐，刻好并油印了汇总表回来。班会开始前，周伊波把三十二份表发到全班每个人手里，包括只参加评议别人的顾衣锦和宋婵婵在内。
周伊波把发扬雷锋精神，坚持实事求是和公平合理的原则又说了一遍，向同学们问道：
“谁先说？”
会场上沉默了一阵，多数人都低着头，怕班长点名。个别人偶尔抬头迅速瞄一下班长和观望周围的动静。突然车飞轮从周伊波看不见的位置飞出一句：“那就请周班长先带个头吧！”
“好吧！”周伊波爽快地答应，并据实向大家报告：“我申请每月十元。我家里现有七口人，父、母、祖母、我和两个妹妹，一个小弟弟，父母都在服务行业，月工资共八十多元，没有其它收入，这就是我们家的经济状况。请大家评议和质疑！”他报告后，苏莘莘即刻代他主持会议，“周伊波同学已经把他家的经济状况向大家报告了，下来大家质疑和评议。”
会场上出现了一片嗡嗡声，有人按照收入和家庭人口算了均数：“人均才十块多一点！”
“这在我们农村可算是富户！”
“城里多数人家都是这个水平！”
“这个水平供一个大学生还是有困难的！”
议论了一阵后，苏莘莘问了一声：“谁还要发表意见？好了！如果没有人继续评议，那么就都把自己的意见填写好，写在有‘周伊波’名字那一栏的后面。接下来，会议还由班长主持，继续进行。”
接下来的是何法娃。这个来自秦岭深处、长得黑瘦矮小的同学，还是穿着那件黑粗布对襟衫，与前几天不同的是，头顶上包了条白毛巾，这在全年级、乃至全校学生中都是绝无仅有的。按时令虽然已经过了白露，但室外仍然艳阳高照，室内不少人还摇着纸扇。在发言前，他把白毛巾去掉，又一次像是作忆苦思甜报告的老贫农那样，讲了自家前两代的苦难。其实大家都记住了他出身贫农，而且没有人不相信，即使在解放后他家仍然是赤贫。他父母双亡后，跟着哥哥长大。只是在考大学前临时在生产队当过会计。他申请每月十五元全额助学金，大家一致同意，都诚心诚意地投了赞成票。借着这一“大好形势”，袁凤梧也提出申请每月十五元全额助学金。他梗着粗粗的脖子，厚嘴唇张开后又停下来，闭合时仍然有吧唧的声音，伴随着手舞足蹈的动作，像是木偶戏中的人物一样，看起来听起来都很生硬，“我家庭成份下中农，父亲母亲健在，但母亲有劳伤。两个哥哥在家务农。但都没有成家，订亲要聘礼聘金、还要盖房子。家里要攒钱，没有钱供我上学。我来报名时，我大就说，这是最后一次给我钱。”
他刚把家庭困难摆出，宋婵婵就嗤之以鼻地说：“结婚还要聘礼聘金？真可笑！”
顾衣锦接着轻声挖苦道：“你哥结婚盖房还成了申请助学金的理由？”他的声音低弱缓慢，却都能听见。
郝一民以一个知根知底的口气对大家说：“我了解袁凤梧的家庭情况，。关于他俩哥结婚的事，我同意前边同学说的，都成人了结婚应该自己料理。”郝一民说话间，注意到袁凤梧似乎要反驳他，就转脸直接对袁凤梧说，“你介绍情况要实事求是，你妈的劳伤也不算大病，贴几张狗皮膏药就行了。我说，你拿个半额，也就是八块，比较合适。你大也要对你负责。”
郝一民的话得到大家的一片回应：“同意！”
“讲得有道理！”
“十五元的确太高！”
“真的，介绍情况不能添油加醋，故意哭穷！”
袁凤梧的眼睛露出凶光，使劲盯着郝一民，他愤恨和不满地喊道：“他在中学和我打过架，他报复我！”。
郝一民仍然面带笑容，笑容里带着得意和藐视，对袁凤梧的呐喊不予理会。
周伊波看见多数同学都在手中的表格上勾划，也都对袁凤梧的话表示不满，就决定停止对袁凤梧的申请进行评议，“我看，大家还都是公平负责的，每个人都有发表意见的权利。咱们新集体刚成立，都要维护团结，不要陈芝麻烂谷子乱扯，有意见说意见，没有意见就往下进行！”
大多数申请人，都经历了同样的过程。每个申请人陈述后，大家都问得很仔细，计算得很认真，特别是何法娃和几个农村来的往届生，他们拿出在生产队当队长和会计时算工分的本领，对每个家庭的收支仔细核算，发现问题直率质疑，以免有人虚报冒领。依据田老师发布的城乡参考标准，多数同学申请的数额都在评议中被降低。当车飞轮的申请数额也被削减下来后，他悄声骂何法娃几个人是“社会油子，自己吃干的，还不想让别人喝稀的。”在袁凤梧和车飞轮被评议之后，没有人敢在叙述家庭情况时掺水或隐瞒。经过评议，大家对苌安全、华美银、牟成天、韦保名、陈泰亮等几个同学申请15元的全额助学金没有太多异议，有个别人质疑乔藿芬的申请，她既已结婚，学费为什么不由爱人提供？可一经她解释，就没有人再提意见了。她说，“我爱人是孤儿，和雷锋的情况相似，也是依靠党和人民长大，后来参军当兵。结婚和提干没有关系，他现在仍然是普通一兵，仍然不挣工资。我是为找一个政治上靠得住的人，不是图钱。”最后轮到桂小芹、黄山芸和席永诚三个人了。周伊波看见有人在伸懒腰，有几个人外出小解和从外边端进茶水，示意桂小芹抓紧时间。
这时，学生会副主席兼宣传部长李紫丰走到门口，向周伊波招手，喊叫他去田雨老师房子开会，并亲切地朝苏莘莘笑笑，说了声“请你暂时主持会议！”
桂小芹看到前边经过的诸多艰难，觉得底气不足，她低着头，还没有开口就冒了一身冷汗。她先战战畏畏地提出申请十二元，接着断断续续地念了已经填写在“家庭情况调查表”上的几个数字：母亲――护理工，每月工资三十元；大姐――幼儿园老师每月三十八块五；二哥－――临时工每月二十元；大哥－――代课教师每月三十五元。总计每月家庭收入一百二十八块五。家庭全劳力四个，二姐待业，弟弟上中学，本人刚考上大学。
大家听她念完，纷纷议论起来。孙雅带着嘲讽说道：“你家四人工作，只有两人上学，月收入一百二十多块，经济条件够好的了！”
袁凤梧愤愤不平地说：“和农村来的同学比，特别是和我的家庭状况相比，你根本就不应该申请助学金！”
宋婵婵住在姑姑家，父亲每月给生活费。她对于钱是来自父亲还是其他人、对于钱的价值，一直很敏感。她对袁凤梧的话不表赞同：“城市生活和农村不同，花费比较高。再说，哥哥、姐姐挣的钱和父母挣的钱不一样。养育子女是父母应尽的义务，而哥哥、姐姐没有养育弟弟、妹妹的义务。就像刚才大家谈到你家的情况，你父母也不能要求你哥哥供你上学。你说是不是？”
袁凤梧并不正面回应宋婵婵，他不愿从家庭伦理、传统习惯去争论，而是把立论依据转向了出身和政治，“田主任在大会上都讲了我们班上两个补录的同学家庭问题严重，评助学金是不是也应该考虑阶级路线？”
袁凤梧的话又一次引起不少人的议论。顾衣锦声音柔弱得像淑女一般，但话语却很严肃：“不要把家庭政治情况和经济情况混到一起，家庭出身有问题也得让人吃饭！田老师没有说评助学金可以另外附加条件。”
唐韶却是对袁凤梧的话表示支持，他板平了脸对着顾衣锦说：“什么时候经济和政治分开过，我见到一本书，书名就叫‘经济政治学’。田老师没有说政治条件是附加条件，那就是必要条件。”
于景觉得唐韶作为团干部，说话的口气有点以势压人，冲着唐韶不平地说：“我同意顾衣锦的意见，我没有听说过‘经济政治学’，看过书皮也不一定知道书里的内容。”
“我不同意顾衣锦、于景的意见，支持唐韶的意见。”乔藿芬在于景发言后，立即带着明显的情绪，予以反对。她觉得于景对来自农村的和出身好的同学都没有明确支持过，而对桂小芹这样生活在城市、家里有人挣钱、又有出身问题的人，却毫无顾忌地站出来说话，屁股坐在哪边？什么阶级感情？自己作为一个革命军属和团员，在关键时候，就是应该有鲜明的态度和阶级立场。
会场上出现了明显的对立情绪，苏莘莘又一次征询大家的意见，希望没有发言的同学表态，但她没有发表个人的看法，也没有提及李有志老师强调的“以学生的家庭实际经济状况和人均收入为基准，不要另外设定标准和附加条件”这句话。
桂小芹的眼圈已经红了，表示自己愿意降低申请的数额。孙雅随即提出折中方案：“我看就按她本人提出的降低标准的意见，给一半吧！”
“同意组织委员孙雅的意见，给六块！”乔藿芬大声喊叫着，她故意在孙雅的名字前冠以组织委员头衔，以提高她意见的权威性。
“同意！”马夫看看几个没有发过言的人，轻快地应和道。
“同意！”应和声多了起来。
“那就这样，继续往下进行！”苏莘莘把眼睛转向最后两个申请的同学。
桂小芹哭出了声，她心里很委屈：“每个月六元的助学金意味着哥姐们每月还要贴补自己十元左右，一直要六年。他们要成家，而且两个哥哥干的都是临时工呀！大哥因为心脏病，体检不合格，才不能当国家正式教师，他看病还不能免费，两个哥哥能顶上农村两个全劳力吗？”此时，没有人再理会她的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