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路道树上的黄叶，随风飘落，学校跟前那些杨树的枝干早早就赤裸裸地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瑟抖动起来。时令半月一变，在古城分外应验。
十多天的劳动课一结束，黄山芸在学校匆匆搞了个人卫生，就急忙离校回家。一到家，她就手脚不停，在白天里把全家冬天用的铺盖全拆洗了、翻晒了，还帮姥姥缝补了妹妹和表弟的棉衣。
晚上，茹芝姨回来，告诉她“你姐来信了，一来是对你考上大学表示高兴和祝贺；二来是说，她和孔祥冬确定了恋爱关系，就是你在山东见过的。孔祥冬已经毕业，分配到了山东化工技术研究所工作。但是，学校现在仍然不准谈恋爱，就连收校外来信、往校外寄信都有人监视。她说，以后她和孔祥冬的来往信件，他俩都先寄给你，由你再转寄给他们。”
山芸听了十分惊讶：“哪有这样干的？太舍近求远了吧！这红娘可不好当呀！”她说完，看姨没有应声，接着就转变口气说道，“要说，学校这政策也太过份了，他们都这么大年龄了，而且一个已经毕业，还不准人家谈恋爱。我们学校也有这规定，可是他们又招收了结过婚的、有小孩的；有的人在中学就谈上了，现在还有联系。人家说是联系，不说是恋爱，谁还不让？”
“各地的情况都不一样，让你当红娘你就当呗！”姨以通情达理的口气笑道。
黄山芸返校后，于景已经从收发室给大家挑回来一书包信，多数来信的地址只写了校名、年级、“新生班”。她从二百多封信中按姓名把本班的一封封挑出来，又提着一包信按宿舍分发给大家。当黄山芸从于景手里接过姐姐从山东大学寄来的信时，又一次强化了她对于景这个班干部热诚、朴实的印象。姐姐黄山蓁的来信内容和她给姨写的一样，只是另外夹了半页纸，上面有孔祥冬写了几行字，“二妹：你好！祝贺你考上大学！由于我和你姐的特殊关系，以后经济上或其它方面有何困难，请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力帮助。另外，以后我写给山蓁的信，先寄给你，就请你另外加套信封，再转寄给她。谢谢！哥祥冬”。黄山芸看罢，心想，“谁是你二妹？最讨厌那些油嘴滑舌的人，第一次就看你不顺眼！要不因我姐，谁愿意干这事？”
周伊波收到了董国峻的来信，信上说，他多么庆幸自己能够到首都北京去上大学，也庆幸自己选择了非常理想的专业。还告诉伊波，他们新生入学后接受了革命理想教育、国防保密教育和军训。他特别告诉老同学，大学里绝对不允许学生谈恋爱，更不准结婚，如果谁要“亲密”，你就远离“保密”，趁早回家。最后，董国峻让周伊波代问宋婵婵好，他既不能给她写信，也不想给她写信。
按照教学计划和课程表，63级在十月下旬开始了基础课程的学习，除了数、理、化、外语、体育外，还有解剖课。
刚过了几个星期，多数同学已经有了某些习惯和规律，如离开宿舍去上自习的时间；经常伴行的同学；在大教室里喜欢坐的方位等等。
女生中的于景和宋婵婵、桂小芹；苏莘莘和孙雅；乔藿芬和华美银的脾气比较相合，出出进进也常在一起。黄山芸虽然和武思逸俩人住在混合宿舍，可黄山芸经常是急急火火，而武思逸洗脸梳头吃饭样样动作迟缓，俩人却难能走在一起、学在一起，各人都是独来独往。黄山芸在上完操后，很麻利地去洗漱，吃早餐，挑大教室视野好的前边、中间座位，边预习边等着老师来上课。每个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早上7点到9点，她也肯定是趴在常坐的座位上学习。然后，她匆忙赶回家帮姨和姥姥干家务，在晚自习前，再回到学校。后来桂小芹留心观察黄山芸的生活和学习规律，就常约着她一起去上晚自习。
一天下午，下了解剖实验课，轮到周伊波、顾衣锦、孙雅和宋婵婵打扫卫生。打扫完后，周伊波对宋婵婵带着几分神秘地说，“咱们一起走，我有事告诉你。”
在回宿舍路上，周伊波有意说起了农场挖花生和篝火晚会的事，先夸宋婵婵陕北民歌唱得地道，转而又说她还没有以前在董国峻家里唱的那个“对花”好。提起董国峻，就扯出了他来信的事，想借机转达董国峻对她的问候。话没说完，就到了5号楼跟前，俩人朝路边挪了几步。
这时，孙雅和顾衣锦从他们身边过去，一前一后进了楼门。周伊波把他俩看了看，俩人的面孔和平时一样严肃、冷漠。但周伊波觉得，在他和顾衣锦相处的一个多月中，透过他表面的不苟言笑，还看到了他内心的正直与善良。
从宋婵婵这段时间的情绪看，周伊波觉得她对董国峻已经无爱无恨，大家都是老同学、好朋友。他带着滑稽的笑，对宋婵婵说：
“董国峻的信写得挺怪，他说，如果要了‘亲密’，就得远离‘保密’。学校这个要求对他不成问题，他早就立志献身国防事业了。”
周伊波没有想到，这句可笑的话竟然引得宋婵婵发了火：“你最好不要把他说得那么高尚！什么立志献身，什么‘亲密’‘保密’，别听他瞎掰！感情这东西在心里，真有了，应该是恒久的。两情相依相悦，可以天涯比邻，谁在乎一定要朝朝暮暮？相守在心里的‘亲密’，谁挡得住、夺得去？感情这东西全靠自己把握，谁管得住？我倒要看看他董国峻把爱情玩笑开到什么时候，最后还要和谁再来一次？”
“你还把这几句话解读得这么透，你理解这‘保密’就是把‘亲密’保在心里。你说的道理是古典小说里的；可董国峻说的确实是人家国防专业要求的，是现实的。”
“我懂，你以后别来教训我，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都很讲现实。”宋婵婵说完，气哼哼地上楼去了。
晚饭后，女生229宿舍的人除孙雅和宋婵婵外，都早早到大教室上晚自习了。孙雅正待出门，看见宋婵婵怔怔地坐在桌子跟前发呆，就想起了晚饭前周伊波和宋婵婵在楼前谈话的情景，便把书包放在床上，坐到了宋婵婵对面，以少有的关切问道：“在谈恋爱？”
“已经结束了。”宋婵婵冷冷地答。
“对方怎么想？”孙雅早就感觉到周伊波对宋婵婵过分亲密，有带头违反校纪之嫌。虽然自己中学时代与刘森林谈过，但这已经成了过去。现在，刘森林或类刘森林样行为，对她都是恶性刺激。她现在见了男生都懒得说话，特别讨厌甚至憎恨勾引女生谈恋爱的男生。
“对方怎么想，我说不清！这类事和我不再有关系。”宋婵婵不想和这个曾在同一个中学教室里坐过的、让人生厌的大女生，再絮叨这类话题，打算马上离开宿舍。当她看到孙雅去拿书包开门时，就又顺势躺到了床上。
孙雅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把手，没有马上出门。她没有套出宋婵婵“已经结束了”的含义，她估摸着，就是学校准许谈恋爱，像周伊波那样的家境，也难有女生肯和他谈，更何况宋婵婵这样花儿一样的女孩儿。孙雅又对着宋婵婵说了一句：“家庭经济条件也相当重要。”
“你说得很对！”宋婵婵烦透了，随便应付了孙雅一句，心想，“你少管别人的闲事，我又不是团员！”她也恨自己对董国峻的感情欲罢不能、藕断丝连。她顺手拉开被子，把头蒙了起来，暗自骂道，“周伊波，你可真讨厌！本来这段时间，我已经把他放下了，你怎么又让我勾起了心病？”
孙雅背着书包出门时，想到自己也有过如此失魂落魄的经历，偶生恻隐。她准备找周伊波谈谈，也借机敲敲他，让他不要当伪君子，随便伤害女孩子。
下晚自习后，孙雅找到周伊波，和他一起走到路边的女贞子树下站住，相互保持一米多距离，昏暗的路灯照出他们的身影，行道上过往行人都能看得见。孙雅先和他谈了一段班、团干部相互配合做思想工作的话题。然后又向周伊波指出他工作方法简单和对人不够尊重的缺点。这些程序完成后，才问起他与宋婵婵的关系。
起初，周伊波一直保持沉默。可是，当她提及他和宋婵婵的关系，刚说到“班干部要以身作则遵守校纪，和女同学保持正常关系”时，周伊波就恼了，差一点没有骂出来：
“你说我和她什么关系？中学老同学关系，你不知道？在中学里她和谁好，难道你真不知道？你这么爱管闲事的人，是不是白在我们班上混了一年？”周伊波说完，觉得还不解气，又补了一句，“不是还有人说你和我有关系？”
孙雅清楚记得在他们俩都被推荐考军医大学时，吉丹说过这一类话，还引发了周伊波和吉丹打成一团。她知道周伊波压根儿就藐视自己，在性格上、感情上与她格格不入。也因此，总想给周伊波点难堪。她仍然装着没有听明白，冷笑着继续把宋婵婵和周伊波往一起扯：
“宋婵婵说，她已经不想谈了，结束了，你怎么还纠缠人家？你到底怎么想？你不要勾引人家，给女同学增加痛苦，也在群众中造成不良影响。”
“你要是个男生，我就要抽你了。我不知道你和宋婵婵怎么胡扯？”周伊波气愤地刚把手伸开，又慢慢收回来。
“咱们胜利中学出来的男生，受家庭和环境影响，个个粗野，喜欢用拳头说话。做了坏事还总不承认。你毕业前不是还‘光荣’过一次？”孙雅缓慢地以优雅的腔调讽刺周伊波，知道他现在不会对一个女生怎么样。
“你不要装了，你和刘森林俩人在中学就不正经，现在你又追过来了。不要虚伪，以后少在我跟前来这一套！”周伊波强压住了自己的火气，也学着孙雅放慢了说话的节奏，话语里带出了尖刻和警告，说完扭头就转回宿舍楼里。
晚上熄灯铃响很久了，宿舍里的人似乎还都没有睡意。从农场劳动返校后，班上同学彼此都已经很熟悉。马夫坚守舍长工作，除过安排宿舍值日，还在拉灭了电灯后，领头给大家出洋相、说笑话，最后决定“该睡了！不说了！”这天晚上周伊波还没有回宿舍，马夫想起了宋婵婵篝火晚会上唱陕北民歌的情景，有点春心荡漾，他忍不住地说道：“宋婵婵这个城里女娃，怎么就能把我们黄土高塬上的歌儿唱出味道？”
“主要是人有味道，你看人家长得多水灵、苗条，像个演员！”袁凤梧对这个话题也很有兴趣。
“大姑娘的身材，其实要象黄山芸那样比较好，看起来丰满结实，宋婵婵有点瘦削。”车飞轮似乎对女同学身架的美丑早有观察和评判，脱口而出。
“你们说这些，权威性不够，还太嫩，没有到老哥这个份上，以后你们有些事，得向我请教。”郝一民表示出他早已深谙异性的神秘世界，以一种“过来人”的口气自诩道。
顾衣锦不满地说：“你们真乏味，今晚伊波不在，你们就开始胡说起来。”
“你以为他当班长脑子里就不想这事儿，说不定还在外边揲实活呢！”袁凤梧粗鲁地说道。
“凭我的经验，你顾衣锦和伊波脑子里都不可能安稳。但现在谁都不敢揲实活。”郝一民很有把握地肯定。
“你快把嘴闭上，我要睡觉了！”顾衣锦对郝一民的话愈加反感。
马夫最后做出决定：“咱们再对个顺口溜，一人一句，对完睡觉。以前我们在中学住校时，晚上对出来、白天传唱。黄土高塬上的歌，就是从炕头上飞出去的。我先起头！”
“睡觉了，别再闹了，明天还得上课！”顾衣锦发出最后通牒。
马夫仍然发挥着舍长的权威，没有听从，假咳一声后，起了个头：“我老马门边睡，”
按顺序车飞轮接第二句：“盖了个大花被。”
第三句是袁凤梧：“你心中怀鬼胎，”
郝一民最后收尾：“大腿压二腿。”
“哈哈哈哈！”
四个人正在大笑间，周伊****门进来，楼道的灯光在房中闪了一下，笑声停住，房门关住后房内没有声息。周伊波听见了笑声，却不想说一句话。他脱了鞋，拉开被子和衣睡下。可一直睡不着，他想不明白孙雅到底算是哪号人，也觉得和宋婵婵的心理距离拉大了，甚至连面孔都变得陌生了。
从此，周伊波在校园里、在班上，几乎不再和孙雅、宋婵婵说话，即使班团干部开会，他也不理孙雅，不接孙雅的话茬。在路上，面对面碰见宋婵婵，他即转脸侧身，不愿答理。可是，班上其他同学，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在他们三个中学同学之间出现的这些变化。
在化学实验课上，黄山芸和桂小芹按照老师讲的实验要点和实验指导要求，正确地按程序做完了实验。经小课老师卢馥馨老师检查，完全正确，可以书写实验报告。在实验课结束之前，卢老师进行实验课小结，指出实验中存在的共性问题和特殊问题，同时表扬了黄山芸、桂小芹实验细致认真，肯动脑筋，没有在称量、配液和控制反应时间等技术操作环节中出现任何问题。卢馥馨老师是刚从古城大学化学系毕业分到医学院来的助教。她二十四五岁年纪，拖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无论学生的实验做得好坏，是表扬还是批评，她总面带笑容，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她在几次实验课上表扬了黄山芸和桂小芹，批评了孙雅，希望孙雅向黄山芸和桂小芹学习，在课堂上集中注意力。
在物理课上，无论是焊接线路还是用120相机照相、在暗室里洗相，黄山芸都能迅速掌握窍道，她觉得比起跟着姥姥学纳鞋底和缝衣服还容易。因此，在实验中没有出现过问题，实验报告也总是被老师评为优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