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4日早上，去上操的人不多。路道上的大字报栏，已经延伸到5号楼前。大字报的内容里出现了点名批判和声讨学院领导的内容，如“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颜飞”“揪出反动学术权威胡宗传”“深入揭批****分子梅亚鹏”等等。大饭堂照常按时开伙，可是教室里上课的人寥寥无几。到了午饭时候，中央改组北京市委的决定和新市委改组北京大学党委的决定，已传遍古城医学院校园。不知从什么地方还传来消息说，“古城交大、师大、古城大学都停课了。省上派人进驻交大，直接领导那里的文化革命，交大党委里有一条黑线。”话一传出，古城医学院内像开了锅似的。到了晚上，路道上人流熙熙攘攘，人比农村庙会还稠密。大字报栏内贴出了几张拥护中央决定的大标语，还贴出了“医学院党委是修正主义党委”，“古城医学院共产党是假共产党”，“一条黑线贯穿全院”等令驻足观看者瞠目结舌的大字报。这些大字报多数都署63级“革命学生”、63级“红旗手”等化名，很少用本名。路道上过往的人都在说“63级的人真厉害！”“63级后来居上！”
6月5日一大早，那张最让人惊奇的名为“一条黑线贯穿全院”的大字报，被转抄到了65级楼前带立架的五合板上。那个戴黑边眼镜、头发微卷、长脸高个头男生，还在上面勾画着黑线的走向和到达的层级。更令人震惊的是在附近的报栏上，又贴出了一张醒目的声明，“我们是新近入党的预备党员，因为古城医学院的党组织已经蜕变成了假共产党，修正主义党，我们声明退党！”在声明的下方草草地签署了几个65级新党员的名字。无独有偶，在63级的楼前也贴出了63级花卉、靳晓阳、裴鸣、左国强等多名新党员的退党声明，内容和字句几乎和65级的完全相同。很快，站在大字报前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纷纷开口说话，有几个人愤怒地说：
“怎么能这样呢？”“有意见提意见，怎么能把全院的党组织说成一条黑线呢？”“谁想退党就退呗，可是不能乱说。党是修正主义的，我们岂不成了修正主义党员吗？”
还有人对声明退党者，提出更加严厉地批评，“这是一场中国式的匈牙利事件，这些人就是叛徒！”
而对大字报表示支持的人，则以讥讽的口气朝对方吼叫，“你们怎么这么迂腐？怎么能按常规思维来理解群众运动？”“党委已经成了运动的绊脚石，一直在运动群众，当然应该踢开！不退党思想就解放不了，行动就受束缚！”
持两种不同观点者，激烈争吵起来，唾沫星带着火药味在空气中飘散。
将近中午时分，有几十个教职工从教学区来到宿舍区，有的手里拿着一卷卷大字报，有的手提浆糊桶。在“退党声明”四周，很快贴满了数十张反击的大字报，其中最醒目的标题有“开除叛党分子！”“不许诬蔑古城医学院党委！”“我们的党是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不许叛党分子、新****分子翻天！”紧接着63级学生会主席兼团总支副书记彭波和一班何法娃、二班岳青山、刘明智，三班傅安深、林樱桃，六班牛大龙，八班辛华为等多名班、团干部都贴出了“强烈要求院党委开除叛党分子”的大字报。
中午刚过，从3号楼里走出一群65级的学生，他们在更高、更显著的位置上，贴出了几排标语：“踢开党委闹革命！”“到底是好得很，还是坏得很？”“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谁反对******思想就打倒谁！”另外还有兄弟院校大字报摘抄等。他们把原先的大字报都覆盖了。
从6月5日开始，大字报栏里出现了学习《人民日报》社论的“心得体会”和带有分析性的长篇文章。文章对于“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和“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中的“横扫”、“一切”、“触及”都做了解读。文章认为“横扫”就是要有大气势，敢说敢干；“一切”是指所有违反******思想的人和事；而“触及”就一定不是抚摸，不是轻描淡写，而是要有痛苦，有泪、有血、有肉，这样才能脱胎换骨，改变灵魂。墙壁上也增加了一些毛主席语录，诸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动”等。
周伊波在看大字报时与万重山老师不期而遇，俩人一起看别人的“心得体会”，肩膀紧挨着。万重山侧过脸，对着周伊波的耳朵淡淡地问：“你看怎么样，有水平吧？”
周伊波点点头，没有说话。
“听说尚茂朝和行政楼上几个人写了大半夜，很辛苦！”万重山向他的学生故意点出尚茂朝的名字。周伊波能听出来是反话正说，他说完就挤出人群。
周伊波也跟着他出去，想在人少处听听万老师对形势的评点。在解剖课结束后，他一直认为万老师是个很机敏和有见地的人。不想，一转身万老师就淹没在了人流之中。周伊波转向大门口方向，这地方本年级的人很少。他在北面的2号楼墙上看到一张题为“揭批颜飞――梅亚鹏的资产阶级办学路线”的大字报，上面的字体遒劲、有功力，署名一兵，却一看就知道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写的。其中不但批了“颜飞反对政治挂帅，拒绝******思想进课堂，不让毛主席标准像和语录进宿舍”的罪行以外，还披露出在这几年的招生工作中，片面强调“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和“重在个人政治表现”，把大量的工农子弟拒之校门之外的资产阶级办学方针。梅亚鹏为颜飞卖力，跟着他亦步亦趋。回顾几年的招生情况，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的子女人数和比例，逐年增高，甚至在63级的招生中，还破例招收了两名出身于反革命家庭的学生。最后，文章还质问他们“这是什么阶级立场？”周伊波看罢，清楚地明白，文章所及63级“破例招收两名出身于反革命家庭的学生”，是指黄山芸和桂小芹。他一回头又见到万重山老师，原本想问他的话咽了下去。只是随意寒暄道：“这里给院领导贴的大字报，只有学生和老师看，院领导本人咋能知道？怎么不贴到行政楼上去？”
“怎么不知道？你看多少人都在抄！”万重山老师又挨近周伊波的耳朵悄声说：“多看，少说！”他说完又像风一样消失了。
周伊波折回去，在楼前碰见黄山芸正在专心地看一张“血和泪的控诉”，后面的署名是原6303班学生李紫丰。周伊波站在人堆外边，边看大字报，边注意着黄山芸的动向。当看到她从人堆里走出来，急忙闪过去，示意她到操场边说几句话。他在冬青树后站定，等她一近前，就说，“大门口墙上有张揭批颜飞――梅亚鹏的大字报，你先去看看。最近一定要‘多看，少说！’‘多看，少说！’”他重复两遍万重山老师提示的话，俩人就各分东西，离开。
周伊波又去把李紫丰写的那张大字报看完。李紫丰洋洋洒洒写道，63级党支部书记田雨在学习“九评”和社教运动中，对他捏造一系列政治上、生活作风上的罪名，策划不明真相的同学对他进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让他几乎失学，几乎断送了前途，甚至生命。其原因，是由于他在担任年级干部过程中，发现田雨在政治上是两面派，在生活作风上不检点。所以，田雨要置他于死地，云云。周伊波看罢，觉得胸腔里堵得难受，什么都不想看了。他认为李紫丰说的全是假话，是在诬蔑田雨书记。对李紫丰的批判会，自己和苏莘莘曾按年级安排，去观摩过。他的问题，明明是被二班和三班同学首先揭发出来，然后田雨老师才作表态的，既没有包庇他，也没有故意整他。在他心里，对李紫丰的印象愈加恶劣。
周伊波回到宿舍，宿舍里除过顾衣锦在补袜底以外，再没有别人。周伊波坐到床上停顿片刻，又去提保温瓶倒水。他看顾衣锦如淑女绣花的样子，打破沉默问道：“出去看大字报了没有？”
“看两眼就行了，都是些口号，要不就是你戳我的鼻子，我捣你的眼睛，有啥意思？”顾衣锦仍然没有抬头，说话的声音刚能听见。
这时候，何法娃把门踢了一脚，一进来就喊道：“年级干部都对运动表态了，有两种完全对立的看法。我们宿舍的人都支持彭波的观点，大字报写好已经贴出去了。刚才过来找你俩签名，都不在，你们支持谁？”
顾衣锦继续补袜底，没有答话。
周伊波有保留地支持何法娃的意见：“花卉几个人不该写那样的声明。不过，也不能说他们是叛徒。”
“你这是鲁迅文章中批评的折中、骑墙。”何法娃不满意周伊波的话，随后又抱怨道，“咱们班上动静不大，不像人家二班、三班，历来在政治活动中都走在前面。现在田雨书记和党支部已经不好出面了，咱们要主动组织同学参加运动，在运动中接受党的考验。我们宿舍的人已经到后勤上领回纸墨、浆糊和笔。我已经给几个宿舍的人说了，让大家赶快动起来。”
周伊波虽然和他一直不契合，老觉得他盛气凌人、自以为是，但还是很支持他的工作：“我同意大字报以宿舍的名义写，这样好商量，也不影响休息。谁要是不同意别人的意见，也可以各自为政。”
何法娃刚离开，郝一民和马夫就回来了，而且俩人还拿了一摞纸和写、贴大字报的用品。
顾衣锦受何法娃一番话的影响，放下手中的活计下床，对郝一民和马夫说：“刚才，伊波和法娃商量，让以宿舍为单位写。一民字好，你写，我们签名。”
“签啥名呀，署63级118宿舍就行了，写着容易，关键不是写字，关键是写啥内容！”郝一民朗声征询着意见。
“伊波，你是干部，知道的事儿多，也会总结。你先说，我拿纸记，再让一民来写！”马夫开始了惯用的恭维。
“这事得仔细想，大家都想，看学校发生的事，哪些不符合******思想。”周伊波听出来马夫是往自己身上推事，他记起了万重山老师的叮咛，不想冲锋陷阵。
“咱们想好了，一条一条记在这儿，不要着急，一天一张只写一条，天天都有。哪一天上面不让写了，咱就停下来。”顾衣锦慢条斯理地笑道。
大家挖空心思好不容易地凑了几条：“第一条，在新生入学典礼大会上，胡宗传院长没有要求同学们在学校里努力学习******思想、提高共产主义觉悟，只说要把专业基础打好，就像盖摩天大楼那样，地基必须打深打牢。这是反对政治挂帅。第二条，团委书记兼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尹文化，在班上蹲点时说过，医教管理办公室原教学科科长老张，57年整风反右运动中被定为****分子，是因为他对政治气候的变化没有警觉，不懂得就是野羊到了寒冷的冬季，那层皮毛都得加快长，等天热了再慢慢脱掉。这是反对马列主义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理论。第三条，年级党支部书记田雨因为喜欢听恭维话，经常压制讲真话的学生，而对哗众取宠者，对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如李紫丰）失去警惕性，使年级工作和她本人信誉受到影响。”写完以上三条，顾衣锦念过，大家都觉得满意。正要让郝一民先写出一条贴出去，车飞轮和袁凤梧从外边回来。袁凤梧从顾衣锦手中拿起大字报底稿看罢，又递给车飞轮，不屑地说道：“这三条，没有一条上纲上线的！”俩人进门前好像交换过关于“纲”和“线”的看法。
“咋个就算上纲上线？”郝一民把刚拿起的毛笔又放下，问袁凤梧道。
袁凤梧结结巴巴没有答出来，车飞轮语气肯定地代他说：“凡书记、院长们的阶级路线、办学方针问题，就是上纲上线问题。”他俩觉得自己出身好，却未被列入团组织的重点培养对象，在郝一民眼里他俩不如马夫；在周伊波眼里甚至连黄山芸、桂小芹都不如。为此，俩人都大为光火，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袁凤梧虽然激动，却不再结巴。他把脸转向周伊波，接着车飞轮的话，大声质问道：“大门口一张大字报上揭发的事和咱班某一两个人有直接关系。咱们为啥还不表态？”
周伊波知道他俩说的是哪张大字报，认为这俩人是借题发挥，就把脸拉下来反驳道：“招收了出身不好的同学，就是阶级路线、办学方针问题？大门口那张大字报就那么正确？”
袁凤梧身上像是洒上了汽油，周伊波的话像是根火柴，瞬间把他的衣服引燃。他突然手哆嗦起来，面颊的表情肌出现震颤，结结巴巴地吼叫起来：“把劳动人民拒之门外，专招反革命家庭的，还不是路线问题、方针问题？你在为他们辩解！”
车飞轮看起来没有袁凤梧那么激动，但话语中不满情绪也很浓。他扬起手臂，抖了抖手中的大字报底稿，说道：“还有田雨，听说她一上大学就和魏旗相好。后来她又倒向颜飞，和颜飞拴在一条线上，跟着颜飞搞修正主义。可你们只是说她喜欢听恭维话。有多少大是大非问题可以揭发你们比我清楚，可你们就是不写。写这些，不过是装装样子！”
“无根无据的事儿，我们肯定不写！”周伊波眉头紧缩，板着脸回应车飞轮。
郝一民、顾衣锦和马夫也被这俩人的话惹火了，你一句我一句争吵起来。
车飞轮理屈词穷，沉默良久后，蓦地冲着周伊波，拉出一件几乎失去印象的事：“沙蹈矩在英语课上让黄山芸朗诵‘狼和小羊’，你还当了一次翻译，你忘了吗？朗诵这个故事，在影射什么，你不清楚？这事难道是我想像的？也是无根无据？”
周伊波楞在那里，看着墙壁使劲回想，郝一民看周伊波还醒不过神，就先回了车飞轮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