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去吧,白队长已经知道了,我们还有事!”李有志老师看白队长有点尴尬,打断了周伊波的话,让他离开。
周伊波觉得特别委屈,这时他又想到了中学时代史纪钦借给他看的那本《斯大林时代》,在革命年代,为了巩固政权,为了不放过革命的敌人,让人们互相揭发,革命者被误杀、错杀,去陪杀场等并不希罕。但是,被误杀、错杀的人,当真心甘情愿?要是轮到自己,可没有那么高的觉悟。
下午,在123宿舍的会场,大家基本是各就各位,都注意到桂小芹缺席,何法娃身旁还是老哈。老哈宣布开会后,如前次开会一样,十分钟之内会场里鸦雀无声。他环顾四周后,脸上露出些许珍藏的笑容,现出很随意的样子,似乎想让大家忘记不久前出现的紧张气氛,也想让别人对他产生一点亲近感,缓缓说道:“文化革命,是一次教育运动,触及我们每个人的灵魂,考验我们每一个人。革命运动就是革命熔炉,只有在这样的革命熔炉里,才能得到真正的锻炼。希望每个人都能自觉敞开思想,灵魂深处闹革命,也希望同学之间互相帮助,结合实际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自己要跟上形势,也不能让一个阶级兄弟掉队,希望大家踊跃发言。”
郝一民坐在何法娃对面架子床的上层,他动了动身子,架子床的咯吱声把何法娃的目光吸引过去,他不再犹豫,示意发言,“既然没有人开头,我就先检查一下自己。最近见到有人在大字报上批评学院的某些领导,特别是两个团委书记,曾经带头跳交际舞,男女生搂搂抱抱,追求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这让我想起了自己,我以前不但热中于凑热闹,而且还向别人宣扬,我比两个老师还腐败。今天,我在这里向工作队和全班同学检讨错误。”他的嗓音沙哑,话语中带着不安和歉疚。稍作停顿,他提高了音调,对着何法娃表决心道,“今后,我要积极参加文化革命,用******思想这个锐利的武器,消灭自己头脑中的坏东西,清除一切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残余,学习毛主席的高尚情操,不再到舞厅里搂搂抱抱,将来做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家。”他看见何法娃拿眼睛瞪他,忙改口,“不对,说错了,像我这样的政治基础,连和老哈、法娃都不能比,只能争取做个最普通的革命接班人,让党放心的接班人。”
苌安全紧挨着郝一民靠着墙,受郝一民发言的启发,立即嘴巴咧开,转动着大舌头,重复着入学教育时说过的话,并且给自己上了纲:“上大学第一学期,我把学医当成谋取生存的铁饭碗,不是陶碗,也不是瓷碗,而是打不烂的铁饭碗。这两三年认识上有进步,只想得到一个将来能给贫下中农送药、熬药的陶罐罐、瓷碗碗,这就行了,不再有名利思想。现在看来,这种想法虽有进步,但离解放全中国和全人类,相差甚远。如果不是开展文化革命,提高思想认识,一定会滑到修正主义一边,甚至会成为直接骑到群众头上拉屎拉尿的贵族。”
听见苌安全说到铁饭碗、陶罐罐、瓷碗碗和坐在上铺的几个人都清嗓子,张信平按捺不住了,即可迫切要求发言,神态很严肃:“我那时候也有不少糊涂认识,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彻底清除干净,特别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比如我在对病人的看法上,经常忘记党的阶级路线,认为对病人的态度应该没有亲疏远近,没有对谁热对谁冷的问题,更没有一个应当给谁看和不给谁看的问题,病人一律平等。现在才知道,自己完全错了!这是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不是革命的人道主义。今后,我也要像郝一民说的那样,清除一切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残余,才能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他发言的时候,注意到老哈在点头,似乎很认可。
马夫入团后,成了剥削阶级家庭出身同学的榜样。他多次和家庭划清界限的发言,已经让不少人耳熟能详。但同样的话,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场合讲,有不同的意义。更何况每次话语的用词都有增减。他坐在何法娃的背后,看看对面床上的唐韶,又开始了他略加修饰的“老生常谈”,“我虽然在入团以前,就深入检查了家庭对我的影响,彻底和家庭划清了界限,但并没有认识到,在思想深处闹革命是一辈子的事。以前我美化过剥削阶级,说‘高原上的地主,占有的土地和财富,还没有关中的中农多;来我家放羊的穷人,都是自动找上门赖着不走,情愿当长工。’在理智上,我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北方地主和南方地主都一样,我不相信我父亲、爷爷他们的话,我相信党,相信人民。可是,在思想感情上,有时还怀念和同情我的老人,他们生养了我,还让我吃过好饭,穿过新衣。这都是由于反动阶级的思想和余毒对自己的影响还远远没有肃清,立场没有彻底转变。我要借****东风,提高认识,绝不再怀念地主份子,不做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河深海深不如阶级感情深,如果你的立场彻底转变过来了,你就会有新的认识和感受,阶级情就会战胜你的亲情。”唐韶插话道。
何法娃不想再评价马夫的发言,他起身朝两个外侧床上坐着的女同学看看,视线落在门边的黄山芸身上,不满地说道:“一直是男生发言,女同学谈谈!”
黄山芸即刻意识到“得发言了”,她循着前边的样板,把以前多次表达过的真实感受,结合当下的流行用语和套话,小心翼翼地,也十分真诚地检查和自责道:“我从小长在山东农村,了解贫下中农和其他农民,知道他们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自己从小学,上到大学,要花国家多少钱?有多少个工人、农民创造的财富才能供养一个大学生?特别是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父亲对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而且现在仍然与人民为敌,他对自己的孩子、对自己的老人,一点抚养和赡养的责任都没有尽过。是党和人民一直培养我,社会主义的大学接收我。在中国历史上,有哪一朝哪一代的统治阶级能对反对派、对敌人、对犯了国法的罪犯,有这样的胸襟呢?所以,在我内心的最深处,非常热爱党和人民,痛恨一切反动势力,特别是我的反革命父亲。我要和对待以前历次政治活动一样,积极踊跃地参加**********,在革命的洪流中彻底转变立场,把自己培养成长为国家和人民需要的人。”
坐在她对面的孙雅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积郁多日的怒气,黄山芸的话音刚落,她就以比对桂小芹更为冷峻和严厉的口吻说:“这次运动的重点,就是整你们这些人。你们平时趾高气扬,对干部对同学冷嘲热讽,学着学校里反动学术权威的架势,发起言来冠冕堂皇,好像你比谁都觉悟高。可是,你的发言一点不接触实际,不暴露真实思想,不检讨自己的问题。现在是时候了,说,继续说,说你的问题!”
“交待你的问题!”乔藿芬跟着孙雅起哄道。
“其实,你的骨子里是最反动的,你比有些人更狡猾,更毒辣!”苌安全坐的地方看不太清孙雅和乔藿芬的脸,但仍然接着她们的话口齿笨拙地对低着头的黄山芸说。
“你可是从来没有检讨过家庭对你的影响。”苏莘莘缓缓地补了一句。
“给大家讲讲你的反动父亲!你对他是爱还是恨?说心里话!”华美银带着看热闹的神情,显得很惬意。
黄山芸身上暴起了鸡皮疙瘩,觉得从头顶冷到脚心。她这时仿佛悟出了周伊波午饭时匆忙留下几句话的用意了。她重复着以前说过多次的话:“我记不得父亲,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也没有谁告诉过我关于他的往事。我只听说他解放前参加国民党军队,后来失踪了,下落不明,村里人传说他去了台湾。前几年才从政府方面证实,他的确是去了台湾,还是蒋匪军里的头目。我心里对他当然是恨,无比的仇恨,他祸害人民,也害了我们全家。”
“不要说得那么好听,中央的社论说得很清楚,你们的人还在、心不死,你们连做梦都想着恢复失去的天堂。刚才马夫都说了他的心里话,你还在装,你难道对给你生命的人真的那么恨?”孙雅对几个人都说过,黄山芸比桂小芹隐藏得更深,更狡猾。她一心想抓住黄山芸的狐狸尾巴。
“你不要把自己包得那么严,不要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乔藿芬和批判桂小芹时一样,应和着孙雅。
黄山芸默默地坐在那里看本子,任凭别人厉声质问,不再说话。
何法娃开始注意周伊波的动向。他曾向老哈汇报过周伊波的一些问题,分析过周伊波政治态度和思想感情上的变化,他认为周伊波在不少问题的处理上都偏向剥削阶级子女;在态度上轻视甚至歧视贫下中农子弟;在当班长的几年里,与那些教课的反动学术权威接触时,没有立场,过分密切。因此,周伊波不仅是班上资产阶级势力的黑后台,而且也是一个贯通上下的枢纽人物,如果他能站出来揭发问题,一定会有重型炸弹,老哈从其他人那里听到了类似的说法。他们对班上的人作过分类排队,针对不同人的特点,“部署”采取不同的态度和方式。原说要对周伊波采取循循诱导的方式,启发他自己引火烧身。但是,老哈习惯性地对周伊波先吼叫了和拍了桌子,结果什么也没有得到。何法娃在下午的会前,已经知道上午和周伊波“谈话”失败的情况,也听说周伊波到年级去告过老哈的状,就又和老哈交换意见,决定坚持原先定的方针,对周伊波“循循诱导”。他对着周伊波强装出笑容,语调和缓地说:“周伊波,你对咱班的情况最了解,还是黄山芸的联系人,你们交往多,一定发现过她其它的错误和问题,特别是关于她父亲的问题,你还听到过什么?希望你能对她揭发,也是对她帮助。”
“关于黄山芸父亲的问题,我以前听到的和她刚才讲的一样,和大家的看法也一致。她尽管对家庭问题有一定认识,但认识得还不深刻,还要进一步分析对自己的影响。其它值得在这个会上说的,我还没有想起来。”周伊波在何法娃的要求下,在大家面前第一次正式发言表态。
老哈花了一上午和周伊波的短兵相接,没有起到作用,下午在会上来软的,还是没有得到“干干的”。他气得又想骂周伊波,起身死死地盯了周伊波几眼后叹了口气坐下,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他觉得还得依靠大家揭发问题,揭出来的事如果涉及到周伊波,有了“根据”再回头收拾。他干咳了两声,以肯定的口气高声说:“据我所知,你黄山芸的问题很多,很严重。如果现在硬是不想说关于你父亲的问题,那就留到以后,先讲别的问题也行。”
“讲讲你姨夫吧!”孙雅似乎蓄谋已久,把问题又转移到黄山芸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姨夫身上。
“我和姨夫很少接触,对他的事的确不了解,连我姨都不太了解。说实在话,我姨夫的事,我既没有机会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黄山芸看了一眼孙雅,答话中带着烦躁情绪。
“你怎么这么不老实?你和你姨夫生活在一个家里,他进了监狱,你还和他通信联系,怎么就说‘很少接触’呢?”孙雅举出事例。
“没有哇!我啥时候和他通信联系了?”黄山芸心惊肉跳地问。
“怎么没有?不久前还见你在宿舍里写信,写‘亲爱的姨夫’什么的,怎么不敢承认?你不承认,就让武思逸来证明!”孙雅又一次死咬着黄山芸不放。
周伊波吃惊地看着十分沮丧和无助的黄山芸,他能肯定又是孙雅血口喷人,但此时此刻他又有什么根据说“此事完全是子虚乌有”呢?
“孙雅提起来这事,我才想起来,那一天你肚子疼,后来上厕所去了。这时候,孙雅到咱们宿舍来,看到你留在桌子上的信,好像是给你姨夫写的。你从厕所回来,还向我借信封,我说‘没有’,当然,这种事,我即使有信封,也不会支持你。”武思逸起初有点莫名其妙,后来记起来了,就提示黄山芸,又侧身问孙雅,“你说的是这天的事吗?”
孙雅点点头说:“是的,”然后又得意地对黄山芸说:“我们两个人证明,不是给你捏造吧?”
周伊波听到武思逸的话后非常紧张,他直愣愣地看着黄山芸,心想,“就算是家信,你也不该在宿舍写,写完怎么也不立即收起来,竟然还让孙雅这害货看见?”
“武思逸,我感谢你没有借给我信封,没有支持我。我记起来了,那封信我没有寄出,本来我是想劝姨夫主动提出来和我姨离婚的,不要连累全家。我的这些想法,姨不认可,我就不敢写到信上。可是,又觉得一般性地劝他好好劳动改造,意义不大,就没有寄出。我现在就去拿来,让你们看。”黄山芸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对着武思逸解释,说完立即出门快步上楼。
咚咚咚的脚步声过后不到两分钟,就又是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黄山芸拿着一页信纸回到123宿舍递给何法娃,很坚决地要求道:“请支部书记给大家念念!”
何法娃看大家都在等着他念,只好辨认着黄山芸潦草的字迹,磕磕绊绊地念道:“姨夫:你好!由于姨的工作调动,在五一期间,我们家从古城东郊搬到了秦都市。姨和姥姥及三个表弟身体都还好,你不要挂牵。姨先让我告诉你这件事,让你好好劳动改造,争取减刑,她现在忙得不能分身,等一切安顿好,会去看你!外甥女黄山芸1966.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