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伊波坐在大教室里,听到有人说“东风吹、战鼓擂、令旗挥……”这让他想起了毛主席诗词“念奴娇.昆仑”和另外忘记词牌名的诗句:“飞起玉龙千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融,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当今世界,忽尔是“红雨随心翻作浪”“白浪滔天”,忽尔又是“截断巫山云雨”“大雨落幽燕”。古今中外谁人有如此这般气势,能把十几亿人“搅得”“飞起”,还信心满怀地笑谈“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从君理”?只有当今的伟大领袖,只有当今的伟大人民,真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他想到,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自己能生活在这样一个史无前例的革命年代,真是幸运。只是学业荒废,有些遗憾。他还听到,有同学在高谈阔论,在“舵手”、“旗手”、“吹鼓手”的正确指挥和引导下,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判断**********可能就要结束了,校园里的学习生活可能很快重新开始。学院的军代表和“大联合委员会”的领导在会上说,同学们革命的激情,能够焕发出更大的业务学习动力,丢掉的都会补回来。周伊波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都能兑现。
大联合后,“红战团”和“八.一八”的人,都回归到各自的年级和班里,坐在一起上课。医教办和63级年级分委会根据一些学生的要求,将各小班的人员做了适当调整。一班的顾衣锦、苏莘莘、孙雅、齐子长、宋婵婵要求调整到外班,而其它班上的同学也有要求到一班来的。
理论课仍然分两个大班上。“诊断学基础”的大课是由全国著名的神经内科学专家程可君教授主讲。他刚从“牛棚”里被“请”出来,在开讲之前,他反复说“向革命小将们学习,革命小将最聪明,最有智慧”,他一再强调“你们要复的课,主要还是******思想之课,只要把‘老三篇’学好了,把‘革命’二字记住了,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根据领导给我的指示和分析,你们这个年级同学,将是历届学生中,专业水平最高、政治思想觉悟最高、红透专深的、最优秀的。所以,我不担心你们的专业课学不好,就怕你们把**********搞不好。”程可君教授每节课大约十分钟的开场白后,先轻悠悠地在黑板上写几条“望触叩听”要点,接着就又开始了他关于学习毛主席著作重要性,开展**********重要意义的老生常谈。上“外科总论”的霍践业教授除过多几句“向红卫兵请罪”、“请革命同学批判”、“有问题我和你们一起研究,共同商量,互相学习”外,授课风格几乎和程可君教授如出一辙。
“放射诊断学”课按小班在第一附属医院的放射科“看片室”上。一班唐韶、苌安全、乔藿芬、何法娃、牟成天、韦保名等人,在上课前早就把书包放到了离看片荧光屏最近的、带有写字板的木椅上。周伊波和郝一民、师英明、于景、黄山芸几个人进了“看片室”后,很自觉地坐到了右侧后两排的空位上,他们的左侧坐着华美银、武思逸、桂小芹。经过了一年多时间的恩恩怨怨,争争吵吵,周伊波心中恢复了一些对同窗的亲近感。但是,很快他又从一些人的眼神中感觉到一种冷漠甚至敌视。在班上大部分同学被“红战团”集体招安后,他们几个“八.一八”的,不仅被看成******,而且还被看成新保皇派。除过后排坐的桂小芹、华美银、武思逸三个女生外,再没有人和他们打招呼。在桂小芹内心深处,一年前“揪后台”的阴影还没有完全逐去,平时她很少主动和黄山芸说话,转而和华美银、武思逸更多接近,一旦坐在一起又好像回到从前。而华美银在长征路上通过和黄山芸的密切接触,对她的看法从根本上有了改变。她确认工作队进院后“没有抓住黄山芸的把柄”,并非因为她“更复杂、更阴险、更毒辣!”而是因为她特殊的生活经历,让她懂得珍惜,善于学习,易于满足,没有牢骚。俩人在一起已经没有了拘谨,偶尔还可以闲聊。武思逸本来就对政治不关心,家庭不红不黑,在班上她只求自保,避免有特别麻烦的事降临到自己身上。她随大流加入“红战团”后,仍然和郝一民经常在一起“谈心”,对“八.一八”的人都不反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派性。
黄山芸挨着华美银坐在后一排,华美银另一侧是武思逸,再隔着武思逸才是桂小芹。在课前的几分钟,黄山芸和华美银先寒暄了几句,忽然看见武思逸和桂小芹的手腕上都带了手表,就朝向她俩善意地笑笑,问道:
“什么时候都带上马蹄表了?”
武思逸悄声对黄山芸和华美银解释道:“我父亲下放到农村前,给我留下三百块钱。现在开始上临床课,得有块手表,我买这块用了一百二十元,借给小芹一百二十元,让她也买一块,见习、实习要掌握时间。钱我不急用,她以后可让男朋友帮着慢慢还!”
黄山芸把身子向桂小芹方向凑凑,压低声音问道:“有男朋友了?”
“你听她胡说!”桂小芹微笑着否认,没有再说什么。但在桂小芹心里,自从买了手表后,一直有种负疚感,自己的助学金刚升高没多久,就负债买表,还继续拿姐姐给的生活费,多不应该?黄山芸和华美银不是都没有手表吗?
在附属医院里上课,没有铃声,老师说“上课了!”就开始上课。带班的吕新俊讲师是一附院“红战团”的三位副团长之一,约莫三十四五岁年纪,中等个头,白皙的脸颊上,左侧有颗带毛的黑痣,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白边眼镜,穿着洁白得体的白大衣,显得很潇洒。一上课,他就操着夹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教学用X光片,就放在旁边架子上,现在毛主席要求教学改革,就是兵教兵,兵教官和官教兵,三管齐下,主要是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你们自己先看,互相讨论。有实在搞不懂的问题,再来问我。”
周伊波见四个荧光屏前都围满了人,就先去木架上取了一张胸片对着纸袋里所附的报告单,站在窗前对着亮光观看。看来看去,他还是不敢确定哪个是“钙化灶”,哪个是“病灶”。他看见吕新俊坐在墙角,边抽烟边含情脉脉地瞟着去问问题的桂小芹和武思逸,很耐心地讲解着。俩女同学临离开时,吕新俊还补了一句,“我的办公室门上写有名字,课后随时欢迎来交流。”周伊波见他有如此高的教学热情和好态度,也走过去,想问问题。但吕新俊不等他开口,就板着脸说,“自己对着教材慢慢看去。”
周伊波窝着一肚子气刚回座位,吕新俊即起身到了唐韶和苌安全跟前。他先轻声说了几句,接着就用粗话大声问唐韶道:
“现在‘八.一八’的墙头草们,代替筹委会当老保,他们在院部很操蛋吧?”
唐韶晃着大脑袋,带着挑衅的口吻答道:“咱们‘红战团’的头头太软,还和他们坐下来谈联合。毛主席说‘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我们在串联的时候,就总结出了‘保皇派象弹簧,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软。’敲打他们的时候该用榔头,你就不能用木条!”
“就是,有些人就是欠打!”苌安全说短语时口齿还清楚,他起身佝偻着腰,附和了唐韶一句,又回头朝后边看看,目光正和周伊波碰在一起。
周伊波和郝一民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一下来了气。俩人先是梗着脖子把吕新俊看了看,接着周伊波就站起身使劲挪了一下凳子喊道:
“吕老师,你是在这儿上课,还是搞派性?”
“我在这儿说‘老保’,不行吗?”吕新俊表现出造反派的脾气,就跟刘森林、黎升东在大庭广众中的口气完全一样。
“谁是老保?”周伊波厉声质问道。
“你就是‘老保’!‘八.一八’的都是‘老保’!”唐韶回身对着周伊波吼道。
虽说唐韶又粗又高,一脸杀气,但在周伊波心里,他是个愣头青和大草包,即以十分蔑视的口气回了他一句:“你先是给工作队海峡和老哈一伙当‘老保’,后来换了装,跳到‘红战团’里跟着刘森林搞‘打砸抢’,你还有资格说别人是‘老保’?”
“今天就给你来个‘打砸抢’,你这号人就是欠打!”猛不防,唐韶边喊边朝着周伊波胸部捅了一拳。周伊波身子往后一仰,随着椅子摔倒在地。
郝一民迅即跃过两把椅子,伸手抓住唐韶的胳膊,也是满脸杀气:“你骂人不算,还敢打人?走,咱俩出去比试比试!”郝一民虽然块头不大,却浑身是劲、身手不凡,他向下猛一按,唐韶就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师英明和于景也过去指着外强中干的唐韶质问:“你为啥打人?”“你咋敢打人?”
黄山芸赶忙把周伊波从地上扶起来,心疼地问他:“有没有伤着?”
周伊波拍打着身上沾的灰尘,摇摇头,站起来答道:“没事儿。”他见三四个人都把唐韶围住,就强压怒火,没有还手。
华美银、何法娃和席永诚也对充斥耳际的声声“老保”,非常反感,趁势走到吕新俊跟前,气愤地质问“有你这样当老师的吗?”“你咋能在课堂上挑起群众斗群众?”“太不像话!”
在一片谴责声中,唐韶自知理亏,低头不语,不敢动弹。他知道只要他再敢出言不逊或稍作反抗,几个团结一致的“八.一八”就会打到他的脸上。他也知道,此时此刻班上没有人肯真正帮他,连苌安全都不会。他们一起去山南县造反时,他挨了老百姓的打,苌安全吓得躲在一边,从没有替他遮挡过拳脚。
于景拿起书包,黑着脸朝吕新俊喊了一声:“这课不能再上了!”又对着“八.一八”的几个人挥手,“走,咱们走!”
周伊波、黄山芸、郝一民、师英明应声一个跟着一个离开“看片室”。
从此以后,他们几个再也没有回过放射科,也没有再见到过吕新俊。
后来,他们几个人托亲友帮忙联系,相约着到市上的几个医院去做护理,当护工,顺便跟着大夫查房,抄写患者病例中的“要点”和“医嘱”。在手术人员不足时,还能上手术台,帮着拉勾,近距离参观手术。也经常在吃过晚饭后,跑到附属医院急诊室,去给值班老师帮忙,顺便跟着学点急救知识。他们把这种学习叫“拾菜叶!”尽管“打一枪换个地方”,学习很不系统、很不正规,却每次都能见到病人,都有实际收获。
一个多月后,按学院安排,一班三十二个学生都离开古城到西宝市第二医院见习。这个医院,以前来见习或实习的医学生不多,医院的管理人员甚至有不少医护人员,都不知道见习和实习的区别;医师缺乏带教的经验和习惯;护士和护工认为来了一批帮他们干活的额外劳力。因此,这个医院对他们也没有那么多的规定和限制。
周伊波、师英明、张信平、华美银、黄山芸分在一个见习组。按班上和院方协商的见习计划和安排顺序,周伊波这个组先到外科,再依次转到妇产科、儿科、内科、五官科。
一到病房,一闻见空气中飘散着的酒精、新洁儿灭的气味,黄山芸就进入了学习状态。她穿上白大衣后,更是神情激奋,仿佛就是一名正式医师。他们先在普外病房,跟着一个年轻的住院医生余大夫查房。黄山芸以羡慕的眼神,听这位老师滔滔不绝地结合患者病情讲述他的理论和经验。她拿着笔记本和钢笔,几乎把余大夫说的每句话,有用的和无用的,都记下,而且还经常插话提出问题。余大夫讲过消毒、换药的基本知识后,仅仅过了两天,就给每位来见习的学生分配了三张床,让他们直接管理病人,包括书写病程纪录和换药。在黄山芸接管的三名女患者之一,是一个年近四十、做了背痈切开引流术的。黄山芸仔细翻看了她的病例,从入院记录上看,病人“从牛棚押送入院”,已经半个多月,当时,体温摄氏40度,精神萎靡,血压90/60mmHg,脉搏136次/分,全身衰竭。左背部从胸2至腰4段,大片红肿,中部肿胀显著、皮肤变黄发黑,见脓头。手术记录写有:局部双十字切开排脓,引流。但是,在病程记录中,只简单地写了三次“继续口服四环素,局部换药”几个字。黄山芸又仔细地查阅了“外科学”中关于“痈”的描述后,又一次来到病房,走到这个病人床边,她见病人若无其事地前倾着身子坐在病床上,就和蔼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的陪人抢着答:“她叫冯莲萍,我是她爱人,都是机床厂的工人,从上海迁过来的。”
“换过几次药?”
“三次!”
黄山芸正问着患者和家属,华美银端着两个换药盘跟着余大夫也进来了。余大夫看看黄山芸说道:
“这个病例很典型,我先给你们做个示范,以后就由你们给她换药。以后的恢复主要靠换药!”
他让陪人扶着病人,脊背转向床边,拉起上衣。然后用镊子揭下带脓的厚纱布,放在华美银带来的空盘子里,烂糟糟的腐肉暴露出来,创面有碗口大小。黄山芸和华美银见状,眉头顿时紧缩在一起。余大夫又用镊子拉动填塞在脓腔中的纱布条,脓液随着纱布条流出来。黄山芸顿时觉得恶臭气顺着鼻子、咽喉进到了胃里,胃在翻腾,直想呕吐。她急转身出门,跑到卫生间的洗手池跟前吐了两口,镇静了片刻,又转回病房,继续看余大夫换药。
“老师,按书上说的,这个部位长这么大的痈是不是比较少见?”黄山芸边看边向。
“痈是由于致病菌进入破溃的皮肤引起的,只要具备这个条件,就可以引起。这一年多,在我们这里,外伤所致皮肤破溃者不少见,背痈也不少见。”
“书上说,这种病的恢复过程,主要靠换药。那为什么半个多月了才给她换三次药?”黄山芸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