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件事我也考虑过,倒不是说我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而主要还是考虑到毕业分配。不结婚,俩人就很难被照顾到一起,要结婚吧,我俩又都没有挣钱,咱家的经济状况和婵婵家不同,我知道齐子长家也是有积攒的。”
“我啥都不要!既然宋伯伯说了,可以临时借给咱房子,等咱领了证把被子抱到一起就行了!”山芸觉得伊波太过虑,自己对他和家里从来没有任何经济上的要求,只是要和他在一起,将来的生活由自己创造。
“孩子,那可不行,结婚可是个大事儿,你没有爹娘了,也得给姥姥、姨姨有个交待。只要你俩同意,俺们来筹划,给俺老周家增人添口,就是借点钱,也应该。再说,不出一年你俩就都挣钱了,还愁还不了账?”柳枝听到儿子和即将过门的儿媳愿意结婚,而且对家里的困难这样理解,非常欣慰。
周三铸也爽朗地笑起来:“咱家这两年老是不顺,给你俩办了婚事,借你们的大喜,也给咱家冲冲霉气。说办咱就办,准备俩月,春节以前,咱找个好日子,办了!”
周伊波回到学校,没有想到张信平和一个农村姑娘在4号楼借了原61级学生住的一间宿舍办喜事。他听说后,赶忙叫上郝一民和师英明一起过去看,心里也有“取经”的意思。那间新房的门上贴了个大红“喜喜”字,里面靠窗的两张架子床对在一起,把窗子都挡在了床里边,床上铺着新床单,两床旧被子干干净净。床头上贴着几串红、绿、黄彩条。靠外,一边放方桌,一边放条凳和几把椅子。桌子上方贴着毛主席穿军装站在天安门城楼的大照片。照片下面是张信平和他爱人苗花花的结婚照。俩人的结婚证和瓜子、花生也都放在桌子上。房子里没有客人,张信平见有同学进门,忙高兴地迎接,并一一向新娘子介绍三个同学的姓名,并告诉同学们,妻子是她高中同学,小学教师。新娘子小小个头,却也端庄大方,头上插了一朵绢花,身穿大红毛衣,胸前别了个精致的毛主席像章,身上散发着爽身粉和雪花膏的刺鼻香味。刚给男同学介绍毕,于景和黄山芸、武思逸几个女生也来了,张信平同样一一向新娘子介绍。在几个女同学端详新郎、新娘结婚照的时候,郝一民就开始让张信平、苗花花介绍恋爱经过。于景急得喊叫:
“我们也要听吗!咋这么急,等人多了再讲不好吗?”
郝一民老练地说:“人多了,这屋里就站不下了,再来人,再介绍,介绍完了,还要跳‘忠’字舞呢。完了,等你们女生都出去,我们要闹新房!”
真应了郝一民的话,新郎新娘还没有开始介绍恋爱经过,马夫、袁凤梧、牟成天、韦保名、何法娃、华美银、乔藿芬一群人就喊喊叫叫地走到门口。周伊波、黄山芸和于景向张信平、苗花花再次祝贺后告辞。
很晚了,马夫几个人才闹完房回到宿舍。马夫对周伊波说:“给新郎、新娘设计了不少小节目,他们都照着示范动作表演了,给他俩吊起的苹果,不用手拿,非得俩人一起咬,才能啃着。可是,最后一个节目的最后结果,就说不清了。”
“啥节目这么精彩,连结果都说不清?”周伊波十分好奇。
郝一民躺在床上余兴未尽地说:“是袁凤梧、牟成天、韦保名、何法娃四个万货搞的。他们把新郎、新娘用绳子捆在一把椅子上。说让他们自己想法子脱出来,再上床。说是考验他们的求生能力。把俩人捆到一搭,几个人就拉灭电灯、关上房门走了。”
袁凤梧乐滋滋地说:“这是风俗,比在俺农村斯文多了!”
周伊波听了觉得很恐怖,对袁凤梧喊道:“哪有这风俗?实在太野蛮!晚上人家想解手咋办?”他心想,谁结婚都不敢让这伙人知道。
宋婵婵和齐子长悄无声息地把婚结了,无论中学同学,还是大学同学,婵婵一个都不请,只是双方父母和至亲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原一班的人,几乎都不知道。伊波和山芸要不是回家听父母讲,他们也不会知道。周伊波虽然后来和宋婵婵很少再闲聊,但他一直对她有个全面评价:虽然矫情、任性,吃苦不多,却是善良、正直、钟情;在中学年代,她一厢情愿地把刚刚萌动的带着芳香和羞涩的感情表露给了国峻,却失落了,没有再真正拣起来;几年的大学生活,同学之间勾心斗角,没有真诚,缺少真情,又给她留下伤痛。他知道,她已经变得冷漠了、麻木了,只想完成任务般地把结婚这件事凑和着办了。周伊波觉得尽管自己的情况和宋婵婵不同,但宋婵婵和齐子长的“结婚方式”,还是可以借鉴的。
周伊波和黄山芸已经打听清楚,要持学校的介绍信,才能在街道办事处领结婚证。他和黄山芸到年级分委会开介绍信时,正好见到华石头,即一本正经地对黄山芸介绍说:“这是工宣队华队长!”
黄山芸拘谨地微笑着点头:“啊,华队长!”
“叫老华、叫石头!在外边人家叫咱师傅,这队长是临时叫叫,当不起呀!以后见面,可别这样叫。这是弟妹,以后可要跟俺这兄弟好好过!”华石头拿过周伊波手里的介绍信看了看,眯着眼笑道。
分委会的几个人自从知道了周伊波和华队长交情很深,对他已经是刮目相看,特别华队长在场的时候,他们对周伊波的亲切,犹如革命战友般。
解放门饭店的几个老职工听说周三铸的大儿子准备结婚,早早就打招呼“你只要把肉菜调料准备好,咱就在你家开席了!炉头、红案、白案、跑堂的,全包了!都去喝你家的喜酒!”
许大娘让儿子想想,看给伊波送点什么贺礼。许山虎已经三十五、六了,一直还没有娶媳妇,自己条件不好,也不会揣摩女孩儿的心,谈了几个都没有成。以前遇事,都是按父母说的办,如今,他哪里会知道要给伊波送点什么结婚礼品?不过,他仔细想想,倒是想到一个不错的主意:“我姐夫店里进了一批毛主席胸章,大个的比菜盘子还大。我看给他们家里每人送上一个,这才是最好的贺礼。”
许大娘赞赏道:“这好!快到你姐夫那里取几个回来,再到你郭大姨那儿一趟,悄悄告诉她一声,她心里可是挂着这个干儿!”
没过两天,干娘就让许家闺女去给伊波送去了一个粉红色提花锦缎被面。柳枝到街上给伊波和山芸买了可做一身衣服的布料,三铸请饭店的人在宋家院子里盘了一台火炉子。
黄山蓁得知二妹山芸要结婚的消息,立即回信表示赞同。在给山芸的信中说,她已经寄出二十元礼金和一套贴身内衣表示祝贺。还说了她和孔向东的关系已经破裂(信中提及孔祥冬时,已将名字写成“孔向东”),令她陷入痛苦之中: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给我写信了,我写信,他不回。听我在济南的老同学说,他月前援外到阿尔巴尼亚了,终于去了!他走前,和单位里一个技术员领了结婚证。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点都没有想到他能这样做事,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会脚踩两只船!我这里也有非常不错的男同志,以前人家向我靠近,我根本不理。尽管我和孔向东之间分歧很多,但一直没有往别处想过。如果那样做,我觉得是不道德的。可是,他却瞒着我,这么做了。”
黄山芸为姐姐的爱情挫折感到难受,在准备婚礼过程,她脸上很少带笑。柳枝总觉得自己这个家境不好,不能把儿子的婚事办得漂漂亮亮的,终身大事这样简陋地办,儿媳妇咋能高兴?
柳枝陪着伊波、山芸到裁缝铺量体做了一身外装。上街取衣服这天,全家人都在外衣上别了毛主席像章,许家送的胸章放在包里提着。伊波、山芸在裁缝铺穿上新外装后,就去民生照相馆拍“结婚照”和“全家福”。全家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许山虎“请来”的盘子大小的毛主席胸章,在“结婚照”和“全家福”上留下了无限忠于毛主席的永久印记。照完像,三铸先走了;山芸和伊波到百货大楼去挑双人床单;柳枝和三个小的去买网套。回家后,柳枝请了儿女双全的康大娘帮忙把被子缝好,康大娘有康毛蛋、康孬蛋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谁家有喜事都愿请她帮忙。宋伯伯和宋妈妈,已经帮他们把房子腾出来、打扫好。山芸和伊波也学着张信平把新房贴上毛主席像、红双喜、彩条和窗花。山芸很喜欢干娘送的那床粉色绣花被面,也喜欢二姑在嵩汝老家织好、托人捎来的绵软粗布被里。山芸还把自己在学校里拆洗过的被里、被面交给婆婆,请康大娘帮忙再缝一床被子。新旧两床被子,一起放在新房床上。山芸看着这个新房,想着就此就要和自己最亲爱的伊波结为一体,共度人生,心里顿时涌出一股热流。她兴奋,快活,已经忘却了曾经的烦恼和痛苦,觉得人生如此美好。她默默地感谢着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父母和自小关心自己的爷爷、奶奶、姥姥、姨姨、姐姐,如今还有伊波和他的父母、亲友。
到了晚上,伊波留下来,住在新房里,山芸一个人回学校。第二天,她一大早起床,再赶回铁路南区家里忙活。她在宋伯伯院子和茅草屋间多次往返,似乎忘却了自己还是一个没有过门的新娘。
结婚的前一天下午,山芸没有再回学校,她回秦都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陪着茹芝姨和山芋,一起搭公共汽车来到古城。
周三铸、柳枝听伊鹃和伊涛从巷口跑回来报信说“阿姨到了!”即刻出门恭候。伊波小跑几步接上茹芝姨、山芸和山芋。一家人把她们簇拥着进了茅草屋和大家寒暄后,一起到宋家院子看新房。宋婵婵和齐子长借着“回娘家”的机会,也来参观周伊波和黄山芸的新房,正打算去周家向两位同学和周叔、周婶贺喜,几个人就碰到了一起。在互致祝贺时,婵婵的笑容里带着些许苦涩,在她的心灵深,董国峻的身影还挥之不去。
大家一起又拥进茅草屋,在茅屋的桌子上摆着伊波、山芸俩人的结婚证和结婚照。在欢声笑语中,高塬,窦坡,赵艳丽和杜卓华提着钢精锅、搪瓷痰盂和一套碗筷进了家门。本来伊波只把结婚的事告诉了高塬,他不想惊动同学,更不愿自己班上的人知道,无论是哪一派的,关系好的或不好的,都不想让他们知道。这天,高塬除过来宾的角色外,还自告奋勇地扮演主持人、证婚人两个角色。宋伯伯、宋妈妈和九号大杂院的几家老邻居,解放门饭店的几个师傅进门后,茅草屋几乎要挤破了。伊涛和康大娘的外孙子在外边刚放完炮,高塬在屋里边就按他自己设定的程序,一项一项进行。新郎、新娘给毛主席画像行了大礼以后,杜卓华就喊着“跳忠字舞!”她不管场地跳成跳不成,也不管该谁跳,就带头向上摆动双臂,唱起来了:“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接下来就变成了年轻人的合唱:“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你讲,我们有多少知心的歌儿要对你唱。”
“哎!停下来,停下来!还没有到时候,你这个杜卓华一惯地不听指挥,扰乱秩序!今天的公鸡和母鸡在一起,你可不要乱参合!”窦坡打断唱歌,转而又开了杜卓华一个玩笑。杜卓华在长征路上制止“鸡踏蛋”的故事,早已传为笑谈。山芸对杜卓华出过的这个洋相,也心知肚明,伊波曾经告诉过她。她听了窦坡的话,硬憋着没有笑。屋里其他人,都楞在那里,等待主持人下一个指令。
接着,高塬让伊波和山芸向父母和茹芝姨分别三鞠躬,然后简述了从伊波那里知道的两家“老人”的优秀品德,要求他俩永远不要忘记“老人”的恩德。伊波和山芸不住点头,山芸的眼里闪着泪花。宋伯伯插话道,“伊波,等闲下来,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伊波又向宋伯伯点点头。
高塬没有提议双方家长讲话、来宾讲话和新郎新娘发表感言。其实,除过宋锺和高塬外,其他人,包括茹芝姨都不懂婚礼仪式到底有些什么,即使是宋锺懂得多一点,在移风易俗和破“四旧”的形势下,他也说不清“怎么做才算合规矩,怎么做不合规矩。”
接下来在“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过”时,大人们都离开了。三铸和柳枝刚走出茅屋,就被饭店的同事用沾了锅烟黑的棉花,擦了个大花脸。他们笑着,打闹着,一起又进了宋家院子,准备酒席。
酒席一直到下午三点以后才结束。高塬带着几个人离开时,都说“今天的饭菜是最好吃的。”
客人走后,宋伯伯坐在院子里的饭桌边没有离开。他招呼伊波和山芸到自己跟前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那些孩子们结婚后,我都和他们要谈一次话,今天早上我给婵婵、齐子长谈过了。我想也把有些话,讲给你们听,给你们提个醒。我估计你爸妈不一定给你们讲。想不想听?”
伊波和山芸都恭敬地说:“想听!”“当然想听!”
“那好,一是夫妻俩人要互相尊重,多想对方。比如要给伊波父母钱的时候,山芸要主动;要给山芸家里帮助的时候,伊波要大方。要把两家看成一家,不能说‘那是你家,这是我家’。第二要互相忍让,互相包容。小两口在一起生活,接触密切了,认识和处理问题容易有分歧,俩人要慢慢沟通,轻易不要让外人知道。这个时候,分清内外很重要,不要让你俩以外的人知道,不要把问题搞复杂了,就容易解决。另一方面,如果婆媳之间发生矛盾,伊波,你要兼听,绝对不要传话。如果两方都有脏水,就让她们都倒进你的‘污水桶’里。你要有肚量,能装住。过段时间,再变成你自己的意见去‘一对一’沟通。”宋伯伯诚挚地介绍他在“联合政府”里处理家务的经验。
山芸笑着说:“我和婆婆不会发生矛盾,宋伯伯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