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伊波咧着嘴无奈地捅了董国峻一拳。
李校医给周伊波嘴唇破皮的地方涂上紫药水，让两个调皮蛋离开：“走吧，快上课去！”
根据姜校长的指示，白丽红协助总务科科长云腾做了一个操场改造计划，又请父亲管辖的城建局工程技术专家帮助绘制了一个“胜利中学扩大校园工程图”。最后经过两个校长审阅后，向上级写了专项报告——“胜利中学关于改善办学条件扩大体育教学场地的申请报告”。几经周转，市城建规划委员会再上报至主管城建工作的白副市长办公室。白丽红带着校长和全体教职工的重托，催着父亲赶快“审批”。不久，市城建规划部门就派人到学校。经过实地考察，他们要求学校再补交一份详细的实施方案。
实施方案补报后，市城建规划部门很快就批准了胜利中学的专项申请报告，教育局下拨了专款。白丽红为学校的长远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为回击右派分子干扰体育事业在学校的发展，发挥了自己多方面的能力。因此，她得到校长和党总支的多次表扬，破格升任体育教研组组长，晋升工资的报告也报到了区教育局。
胜利中学城墙开挖工程顺利开工，轰鸣的挖掘机和推土机从学校倒塌的东墙外开进学校，拉土运砖的卡车日夜从尚俭路北口城豁运往城外。体育教研组的老师们经常在课余时间自愿协助总务科在东操场边监工，指挥来往车辆，阻止院子里的学生靠近。
白丽红靠在双杠上神采飞扬地观望着热火朝天的场面，按捺不住激情，不由自主地感叹道，“让右派分子艾二妹见鬼去吧！”
这时，高一（一）班的团支部书记孙雅看见校团委白书记忙里偷闲、一个人站着，就从单杠上下来向她靠近，在经过吊环跟前的时候，她把木环叩击了一下钢柱，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白丽红回头看到正在不远处锻炼的学生，热情地主动打招呼：“孙雅，下课了！你爸爸最近还好？”
孙雅忙贴过去答道：“还是老样子，一个药罐子！”稍加停顿，看了看白丽红又用谄媚的娇柔腔调问候道，“白书记，您最近辛苦了！为这个操场，您都累瘦了！”她的继父比白丽红的父亲年龄大、资格老，但有段历史不够清楚，解放后一直是白丽红父亲的下级，后来又调到餐饮系统工作。
当白丽红看到这个世交小妹在自己的栽培下，不仅在团委开会时思想活跃，而且还能够理解自己为扩大操场付出的艰辛，真成了得意门生。孙雅谦恭的样子让她心里充满欣慰和愉悦，她饱含着政治热情对孙雅说：“这可不是单纯一个扩大操场的问题啊！而是党和右派分子谁说了算的原则问题，大是大非问题。我们启动这个工程，就是坚持党的教育方针，体现党对师生的关怀，也给了右派分子当头一棒。”
孙雅不住地点头，根据她对白丽红的了解和以往的经验，此时他既要迎合，还要借题发挥：“是呀！艾二妹为封建主义招魂，还想用旧社会留下的破墙烂砖限制咱们扩建操场，反对贯彻教育方针，我们团员都很气愤。”她表情带着轻蔑，声调一惊一咋。
校党总支已经要求校团委了解收集学生在整风反右运动中的思想动态，白丽红觉得通过孙雅可以“解剖一个麻雀”。她赞赏地对孙雅点头说：“你们年轻人政治眼光比有些老教师还敏锐。”
“是呀！要向鲁迅、郭沫若学习，他们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文学家，他们的话和文章都是插到敌人心脏的匕首，是照亮黑暗的明灯。可是右派分子吕易居却贬低他们，反映出他们这些人对革命的恐惧。我最近刚读过郭沫若发表的的一首新诗，是歌颂长江大桥、抨击右派分子的。”孙雅说话的样子，像是在背诵日记。她也很想向这个上级“姐姐”更多地展示自己的才能，这对她期末的政治鉴定和参加评选优秀团干部十分有益。她注意到上级“姐姐”很赞赏自己，又兴奋地问道：“白书记，不知您读了没有？”
“没有！”白丽红遗憾地摇摇头。
孙雅于是大胆地接着说：“他真是大文豪啊！整个一首诗充满了革命的激情，是投向右派分子的匕首，是讨伐阶级敌人的檄文！”
“怎么说？”白丽红带着“醉翁之意”问道。
“他在诗的开头，打了一个比方，说那座大桥像‘一条彩带缠住了长江的腰’，你听，多形象啊！……在诗的最后他用了几个排比反问句，‘谁说中苏友好可以不要，请看这长江大桥！谁说党的领导可以不要，请看这长江大桥！谁说社会主义不好，请看这长江大桥！’多有力啊！”
白丽红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这是诗吗？”她喜欢读诗，但从内心里觉得孙雅背诵的这几句，味同嚼蜡。即刻她就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得赶快抹过去，别给自己惹麻烦。她露出笑脸，不等孙雅回话，就现出关切的神态，提出具体指导性意见：
“要积极参加反右斗争，站稳立场，留心周围动向，有事多汇报。学校贴出的文件和老师们的批判文章不知你看了没有？回去在你们支部里组织一次活动，用鲁迅杂文或郭沫若诗歌这样的形式，歌颂党、批判右派分子。再办上几期壁报，在全校带个头，树立个榜样。你刚才说得多好！不仅结合了郭老的诗歌，还结合了咱学校的实际。另外，你在班上代我向同学们解释一下，现在场地困难是暂时的，将来扩建工程完工，就大变样了，同学们可以从操场这边把足球一脚踢到护城林里；学校新操场有400米跑道，在古城，哪个中学能有这么大的操场？”
几天后，在路道边的公告栏旁，开设了一块“学生争鸣园地”，主办单位是高一（一）班团支部。在园地的正上方横栏，有大字书写的一句流行语“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园地的左半边主要是登载名言警句，有“思想和政治是统帅、是灵魂”；“走社会主义道路，实行人民民主专政”；“走集体化道路，实现社会主义建设大跃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一人顶上千万个一天干它几年活”；“快马加鞭大跃进十五年内超英国”。在左下角，还转抄了无产阶级革命家郭沫若的新作《腊梅》诗“在冬天开花已经不算稀奇，掌握了自然规律可以改变花期，不是已经有‘短日照菊’开在春天？我们相信腊梅也可以开在夏季。”园地的右半边主要登载支部的批判文章，其中有批判北京的大右派马寅初“马尔萨斯人口论”的——“人是第一宝贵的”，有批判民盟大右派罗隆基的——“右派休想翻天”，还有批判本校右派分子吕易居的——“鲁迅、郭沫若，我们永远的楷模”和批判本校右派分子艾二妹的——“彻底挖掉旧社会压在人民身上的砖头堆（城墙）”。在右下角，是一篇歌颂“三面红旗”的诗歌——-“三面红旗红彤彤，天安门上迎东风，六亿人民旗下站，万颗红心一条龙”。
在争鸣园地前，董国峻趴在周伊波的肩膀上，两人先看了郭沫若的诗歌，又朝右边移动着看批判吕易居的文章。刚一看见批判吕易居文章题目里“永远的楷模”几个字，董国峻就说：“伊波，你还记得吧，少先队队歌的歌词是郭沫若写的，最后一句写的是‘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党和毛主席还号召咱们向鲁迅、郭沫若学习，向董存瑞、黄继光学习，向卓娅、舒拉学习，向革命英烈学习，向苏联老大哥学习，咱们的革命楷模可真多！太多了，咋学呀？”
周伊波若有所思，停顿片刻提出自己的看法：“我觉得，他们讲的话也不都是讲给咱们听的。有的楷模是党和毛主席给咱树的，有的是他们给自己树的。他们之间你学我、我学你，互为楷模。他们太高了，咱们学不来。在咱们心里也有另外的楷模，比如我心里还有孙悟空，还有包公。当然，有了楷模，只能学一点精神，谁还能完全模仿？”
“你小子，怎么总爱打别？”
“不是打别！你爱你爸，我爱我妈，咱们向父母学习一些是可以的。可是你能把父母当楷模？我就不模仿我爸，也不会模仿我妈。歌词里说让你‘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难道你还想长大去当伟大领袖毛泽东？‘学习’和‘模仿’是两回事，能学多少算多少！你同意不？”
董国峻做了个鬼脸，说了句“不敢当！”就又把话题转移到郭沫若的作品上来：“语文老师不是要求咱们课外阅读两本书吗？我借了本郭沫若的‘洪波集’，是写他自己的，可总引不起我的兴趣，读起来没味。有些读不太懂，读懂了的部分，看不出他有多革命！”
“我也读过这本书，人家咋不革命？人家抗战时从日本回国，还参加抵制日货呢。听说，那时候有些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人，为表示爱国和和革命，把日本老婆都抵制回去了，是不是？”周伊波接过董国峻的话，又和他打别。
“抵制日货倒是挺爱国、挺革命，可是抵制日货就得把老婆抵制回国？这和陈世美有啥区别？亏你还学包公呢？你将来要敢找个外国老婆，再把人家抵制了，看我不敢把你的头给铡了！”董国峻装着生气，伸出右手掌在周伊波的脖子上轻轻做了个砍杀的动作。
周伊波笑道：“我告诉过你，我还学孙悟空，脖子是钢的，有七十二变！老前辈有抵制日本老婆的本事，还没有我变钢脖子的本事！”青春发动期的男孩儿，似乎一边刻意回避和女孩子接近，一边又爱把“媳妇”、“老婆”、“女孩儿”这些阴性词汇挂在嘴边。周伊波也做了个鬼怪脸，边说边把董国峻的手推开。
董国峻推着周伊波紧走了两步，回头又看了看《园地》，议论道：“变的本事他有没有，我不知道，说不定人家是另外一种变法，你根本学不会。咱不说这不着边儿的事，单看他这首《腊梅》诗，的确没有味道。难怪吕易居不同意在语文课本里选他的作品呢！我总觉得上学期吕易居给咱念的那首《冬梅》，比郭沫若的《腊梅》有味道。”
“吕易居念的那首《冬梅》我也挺喜欢，我还能记住。”周伊波同意董国峻的看法。
“那你背给我听听！”董国峻觉得周伊波没有自己那么喜欢文学，似不太信他会背一首老师的诗。
“冻蕾瘦枝凛风中，一夜转红百家宠。凋谢繁盛循天理，荣枯不惊不叹命。厌逐流水浪头飘，不屑轻薄舞半空。叶萎香殒存本质，落地化泥守根茎。”
周伊波背完，董国峻夸奖道：“好记性！”
“这花儿要是红得发紫了，就象是带了血，那宠它的人你来采，我来摘，折了再往脚下践踏，花儿就惨了！”周伊波胡乱发挥和引伸着。
董国峻平日喜欢读书，读过不少诗评，说到诗歌他的口气显得很自信：“写梅花本来应该写它的清香，不畏寒，报春。我觉得郭老那首《腊梅》，偏离了这个主题。”
“看来吕易居当右派，主要是因为他不服左派，思想感情和郭老这样的左派不一致。”在批判右派的壁报栏跟前，周伊波自然联想到了“左派”、“右派”这些词。
“那你说说什么是右派，什么是左派？”董国峻不解地问。
“我想，‘右’就是不革命，是现在挨批判的那些人；那‘左’的，应该就是革命的，批判别人的呗！”周伊波凭着自己看报栏和听报告记住的话语，说出自己的理解。其实，他和董国峻一样根本不懂得这些词的含义和分量。
董国峻不管周伊波说的对不对，只管自己说道：“我不懂左派右派，不知道你是不是胡喷，但咱俩今天都在评判别人，按说咱俩都是左派。”
周伊波开心地笑起来，反驳道：“不对！咱俩主要是胡乱评点郭老前辈写的诗，人家可是左派，照这种推理，咱俩岂不成了右派？”
俩人说笑着一起到灶房吃饭。
周家的门框上，街道居民委员会的人给贴了副对联“食堂巧煮千家饭”、“铁水奔流大跃进”，横披是“六亿神州”。伊波走到宋伯伯家大门口，看门框上也贴着对联“锣鼓喧天庆粮棉生产如巨龙当空”、“歌声遍地喜钢铁出炉如万马奔腾”，横披是“锦绣前程”。按街道居委会的安排，伊波的母亲和几个家庭主妇本来要到西边一个小炼铁厂上班。不曾想，这个厂刚开工炼了一炉铁，就引爆了埋在炉底地下的一颗大炸弹，当场炸死了几个从钢厂请来传经送宝的师傅。后来公安局的人说，被引爆的炸弹是以前日本兵空袭古城时扔下来的哑弹。这个居民委员会的炼铁厂就此废掉了，伊波的母亲和这几个家庭主妇庆幸躲过了一场灾难，街道上也没有谁再提炼铁的事了。
一天，周三铸在火车站上碰到多日不见的老乡许剑佩大哥，热情地问候道：“许哥，还在站台上扛大包啊？”他自从离开许家住的院子，搬到铁路南区改拉架子车后，俩人就很少碰面。多年来，无论见面不见面，俩人的心一直都贴得很近。特别是周三铸一直记着周许两家老辈人的交往，记着俩人少年时代的友谊；更是忘不了十年前自己一家三口、一担两筐从河南来古城投奔老乡时受到许家的厚待；俩人一起在车站里扛大包的岁月，也一直留在他脑子里。
许剑佩不仅膀大腰圆，连笑起来时眼珠子都瞪得滚圆，说话气粗嗓大，瓮声瓮气：“铸兄弟，我这体力虽说比你好，也有劳伤，干不动了！已经在解放门饭店上班，干跑堂！”他还告诉三铸，饭店还缺人手，特别急招一个保管员，要有点文化、能写会算，如果三铸愿意，可以去试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