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那么凑巧,上午,市银行王董事长派人来说媒。爸爸说要见见人,还要征求小姐本人的意见。媒人走了,爸爸和我谈此事,我很干脆说,不想见。爸爸第一次冲我发火了。他说,陶先生是军人,现在世道这么乱,战事频繁,很可能要被打死的。刘伯伯不是说近两年内他有灭顶之灾吗?刘伯伯卜占人生运程是很准的。你怎么还这么固执?我没吭声,心里却乱了。
我没出去,一个人关在卧室,读丁玲的《莎菲女士日记》,可读不进去,脑中不断地出现陶村吻我的情景,浑身发颤。这是我二十二年来,第一次让男人亲吻呀!
我的太阳鸟,我的太阳鸟,他是这么叫我的。
一九三二年六月二十二日,礼拜三
陶村怎么还不回来?真急煞人。说媒的已和爸爸定好了:七月四日到王董事长家吃便餐。他们说七月初一是个黄道吉日,是个大吉的日子。这两天,我又变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我开始有点对爸爸不满了。
一九三二年六月二十五日,礼拜六
陶村还不回来,还没回上海。这个该死的。烦得要命。什么都不想写。
一九三二年六月二十七日,礼拜一
陶村,陶村,你怎么回事?你的太阳鸟快要成为别人的鸟了,你还不回来?晚上我急得都哭了。
一九三二年六月二十九日,礼拜三
叫我和一个从不认识的人结婚,真不可想象。我恨他们!
一九三二年七月一日,礼拜五
只要有汽车声音,我就奔到窗口,一次次汽车往前开去。是过路车,过路车……
一九三二年七月四日,礼拜一
大早上,才五点,阿姨就敲醒我,说是陶先生来了。我惊喜得泪水都流了出来。我转过脸对阿姨急迫地说:“快让他上来,快让他上来。”陶村一进来,我再也控制不住,扑进他怀里,用拳擂他胸:“你怎么才回来?怎么才回来?”我哭了起来,把十几天来的怨恨、焦急、思念全泄了出来。陶村向我解释,安慰我。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止住哭。我抬起头,踮起脚吻他。“我爱你,我爱你陶村。”我说着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我也爱你,我早就爱你了,从第一次见到你,那时,你就是我的太阳鸟了。我爱你,小雪,小雪,我爱你。”陶村说着把我轻轻地横抱了起来。我使劲地搂着陶村的脖子。
好长时间我才平静下来。我把王董事长来说媒的事告诉他。陶村听了后脸色慢慢地严峻起来。他问我的态度,我一听,气得又用两拳擂他的胸:“还用问吗?”他的眼神,又变得阴鸷了。良久,他恨恨地说:“那行,这事我来解决。你做好你父母的工作。走,我们马上就去,快穿衣服。”我愣住。“上哪去?”“找那个姓王的。”“那么急。”“再不急,你都是他的人了。”“那,你背过身去,不许回头。”陶村看了我一眼说:“我出去吧,”“不不,万一被爸爸看见。”他转过身,对着门。我看了他一会儿说:“别回头啊。”陶村在那一动不动。我紧张地脱掉睡衣,赶紧戴上胸罩,可由于紧张,怎么也钩不上。我眼一刻也没离开陶村。他真是个正人君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雕象。终于钩上了。内裤全湿了,我又换了条内裤,迅速套上连衣裙。这时,我走到他面前,搂住他说:“你真好!”陶村亲吻了我一下说:“我差点控制不住。”“你太好了!”我搂着陶村的脖子。“好,快点,我们赶紧走,一会儿,你父母起来了。”我穿上长丝袜,梳了头,蹬上鞋。我们悄悄地走出去。
我们的车直开至四马路王董事长家。一个家仆来开门,陶村看了一眼家仆威严地说:“我们要找董事长。”家仆问:“请问先生尊性大名。”我说了爸爸的名字。董事长穿着睡衣下来。他一见我就高兴地说:“小雪,这么大早上来找我?”王董事长又看了陶村一眼把我们让进屋。我们坐定后,陶村掏出证件给王董事长,董事长看后抬起头来,陶村说:“董事长,贵公子和白教授之女白雪的婚事应该废除。”陶村停住,用刻板、阴鸷的脸望着他。“我和小雪已经相互爱恋,准备结婚。白教授因不清楚我和小雪的关系,故我代白教授向你致歉。请董事长海涵、原谅。”王董事长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们:“既然白小姐已和陶先生定婚,我们就不再多事了,恭喜你们。”王董事长紧张地说。“谢谢!”陶村扶我一起站起。我们出了董事长家。
一上车,我忍不住吻了陶村,我没想到那么难的事情,竟然被陶村那么轻松地解决了。我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望着他。陶村问我是回家还是先在外面吃些点心。我说,还是先回去,爸爸要着急的。陶村就把我送回家。
爸爸还没听我把事情讲完,就气得脸色发白:“你……你……哎!小雪。”他说不出话来,眼睛瞪得滚圆。我还从没见过爸爸发这么大的火,生这么大的气。我紧张得心都悬了起来。妈妈和阿姨把爸爸劝进卧室,我也把自己关在卧室,可我心里却十分高兴,使劲地抱着枕头,痴痴地说:“陶村,我爱你。”
一九三二年七月六日,礼拜三
爸爸还是爱我的,对我又和气了。我高兴得搂住爸爸亲吻。“爸爸,我爱你!”爸爸说,以后倒霉的是你自己。
吃过晚饭,陶村带我到郊外。我们在一条河边的草地上铺上床单。月亮很亮,像镰刀一样。星星眨着眼。我们各自说了好多过去的事情。我发现陶村很能说。我问他平时为什么不说话。他说,这是东京陆军大学的要求,所以就这样养成了习惯。这样好吗?我问他。他说没什么不好。那现在怎么话这么多?他盯着我,良久,说:“因为我很爱你,我非常爱你。你善良、美丽、活泼,你什么都美,我对你有无穷无尽的话。”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痴痴地看他。他开始吻我,他在我衬衫外抚摸,我心里阵阵颤动。我怕会出问题,把他的手轻轻推开,说,我们聊聊吧,我更喜欢他的说话。
微风,河水,小草,田野,银辉的月光,置身于这么美妙的世界,真是一种享受。我心里舒畅极了。这个世界永远这样宁静、清澈,永远这样多好啊!我被这景色陶醉,情不自禁地依偎在他胸上。
“不打仗就好了。”陶村低沉地说了一句。
我们沉默了很长时间。
后来陶村急着赶回去。否则,我真想这样呆下去,永远呆下去。
一九三二年七月九日,礼拜六
爸爸心情还不好。我把爸爸丢失《清史稿》的事和陶村说了。他说,他想想办法。晚上,陶村带来一套《清史稿》,爸爸高兴得手和嘴都在发抖,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我在卧室里,高兴得搂住陶村,吻他。他把爸爸最心爱的几乎付出了全部心血的《清史稿》手稿找回来真是太伟大了。我使劲地亲吻他。陶村很轻松地把我抱起。嘴里叫着:“我的太阳鸟,我的太阳鸟。”
晚上,我们没出去,一直在我卧室。陶村一直在吻我,爱抚我,可我担心爸爸上来敲门,总想把他推开。他却越来越激动,最后竟提出要求。我说不行。他说他很难受,不断地拉我的手往那地方移。我很害怕,很害羞,脖子都发热了。我看他难受的样子,我心里也很难过。我说,结婚后一定要好好待你,爱你。他立刻把我拥住,连声叫着:“我的太阳鸟,太阳鸟。”
一九三二年七月十四日,礼拜四
我的同学罗小依和她的未婚夫刘男理上午来找我。一见面罗小依就奔过来搂住我:“啊呀,我的校花,你怎么越变越漂亮了?上帝真不公平!”说着狠劲地在我颊上吻了一下。我们已有很长时间没见面了。那时她说过要到欧洲旅游。“玩得好吗?”我问。“太痛快了,卢浮宫的画,艾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真不想回来,光在巴黎就呆了十五天。”罗小依很容易冲动,在学校时,就会为一点小事喜怒哀乐溢于言表。很多同学都喜欢她这性格。刘男理是其中的优胜者。“白雪,我们礼拜天结婚,请你做我的伴娘。”“恭喜你,小依,刘男理,你下跪过没有?没有?小依就这么便宜给他了?”小依看了我一眼又看刘男理,“对,男理下跪。”罗小依说。刘男理不肯,说在家里可以,在这怎么行。“没关系,白雪不是外人,下跪。”“对对,小依,他不跪不结婚。”罗小依扯往刘男理的耳朵,往下按。“噢,我跪,我跪。”刘男理来了个单腿屈膝,叫了一声“喳。”我“喔”地叫了起来。
晚上,陶村来时,我正在选婚礼上穿的衣服。陶村把花给我,疑惑地看着我。我让他帮我一起挑选,他问我干什么,我说,你先挑,完了,我再告诉你。他狐疑地看我。我说,我要去参加情人的舞会。他立刻瞪大眼。“没有,我去做伴娘。看你急的。”我笑起来。他表情这才松下来。我比划一件让他评判一件。最后,还是选了那天我穿的那件。他说那还应该把头发弄一下。他说,我不能过分打扮,否则会喧宾夺主,把头发挽起来较庄重。我把头发挽起来,配了一个宝蓝色发卡。陶村说很美,说我怎么打扮都美。他又吻我。然后,他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愣住,我确实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搂住陶村的脖子,说,我爱你。我没有回答。结婚对我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
一九三二年七月十七日,礼拜天
婚礼真隆重,教堂坐满了人。罗小依的朋友真多。这是幢上个世纪建造的哥特式教堂。很庄严很华丽。陶村也参加了婚礼。尽管我们离得有些距离,尽管罗小依打扮得花枝招展,但陶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那眼神让我很受感动。我也常多情地看他。陶村的眼睛特别好,当我看他时,他的表情立刻会出现一种让我感觉到他已经看到我在看他的表情。陶村的表情让我非常激动。当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奏响时,罗小依满脸通红,由她爸爸扶出来。她在她爸爸的搀扶下在大家的欢呼声中走进教堂。刘男理在中途把她接过去,充满喜悦。两小孩跟在后面手拉着罗小依的长裙子的下摆。不断有人向他们撒彩色纸屑。当神父拿着《圣经》让他们互相说誓词时,我激动得盈上了泪水。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激动。我心里在想陶村会一辈子爱我吗?
婚礼后,我陪着新娘一起回家,陶村的车一直跟在后面。我回头向他招手,陶村也伸出一只手向我挥摇。把罗小依送到家后,我才跟陶村回来。陶村没有立刻把我送回去,他把车开到了郊外。我们在江湾附近的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没下车我就激动地搂住陶村,把头紧紧地偎在陶村的胸膛上。过了一会儿,陶村就激动地吻我。这次他的手有些放肆地在我身上到处乱摸,我没有拒绝他,事实上我也无力抵抗。然后,他把我抱下车。他向我提出了要求。这次我没有拒绝。
“陶村,你要爱我,一辈子爱我!”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爱你小雪,永远爱你!我会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你。”
我激动得昏了过去。我没有任何感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醒过来。我感到下身隐隐灼痛。我猛地哭了起来,陶村立刻把我拥在怀里。连声说:“我爱你,小雪我的大阳鸟。”
很长时间后,我们才回家。
一九三二年七月二十日,礼拜三我和爸爸商量结婚的事情,爸爸提醒我他是个军人,现在正在战争。爸爸让我慎重考虑。我被爱情燃烧着,坚持要结婚。爸爸还是同意了。新房就布置在我的卧室。婚礼定在礼拜天。我问陶村,他家里来不来人,他说不来了。我有点纳闷,他说,世道太乱,从长春过来很危险。那里被日本人占领了。我想想也对,就没再提。陶村说,他没什么钱,就给我买个东洋戒指,戒指上刻着名字,结婚日期。他给我戴上,很虔诚。他又说,请我原谅。他说这话诚恳,很难过,他说他没钱,但他会让我幸福。我把他搂住,说,我爱你,才嫁你,我不在乎你的钱。第一次我在他脸上看到感激,内疚的表情。我想我一定要好好爱他。陶村,我的英雄,我的太阳神。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一九三二年七月二十四日,礼拜天
结婚了,终于结婚了。当我们从教堂回来时,陶村不顾爸爸妈妈,罗小依刘男理还有其他人在场,把我轻轻地抱起,抱到楼上的卧室。他抱得那么轻松,气都不喘,我也有一百二十一斤呢。他不停地说:“小雪,我的太阳鸟,我的太阳鸟。”然后,他把我放到床上像对待圣母一样端庄地看我。一会儿他眼里流出眼泪。他说,他得到我这辈子满足了。
结婚是什么呀?这就是结婚吗?我真愿意结一百次婚,每天都结婚。
翻江倒海,腾云驾雾,神魂颠倒,飘飘欲仙。我一会儿被推到大海浪的尖上,一会儿落到波谷,一会儿像在平静的小河上,两面清山,猿声不断,款款细语,温馨如梦。一会儿又像是在夏日的急风暴雨中。陶村是个什么样的人呐!我心疼他帮他擦掉汗,抚摸着他的宽背,我真担心累坏了他的身子。可他却像有使不完的劲,不断地掀起新的浪涌。我猛然想起《红楼梦》里的那个贾瑞,不就是这么死的吗?一阵恐惧涌上心头,我问陶村,看过《红楼梦》没有。他愣了一下,说,没有。我就把贾瑞的故事告诉他,他听完,说,那是因为王熙凤折磨他。“你没折磨。”他说不会出问题的。
我们到了早晨五点才睡去。
要让阿姨多给陶村烧点补品,我抚摸着他的身体想。我轻轻地吻着他的宽背,像牛腿一样的粗臂,心里充满疼爱。
一九三二年七月二十七日,礼拜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