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开马列选集读道:
“从纯粹的人的感情上来说,亲眼看到这无数勤劳的宗法制的和平的社会组织崩溃、瓦解,被投入苦海,亲眼看到他们的成员既丧失自己的古老形式的文明,又丧失祖传的谋生手段,是会感到悲伤的,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田园风味的农村公社不管初看起来怎么无害于人,却始终是东方****制度的牢固基础;他们使人的头脑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成为迷信的驯服工具,成为传统规则的奴隶,表现不出任何伟大和任何历史首创精神。我们不应该忘记那种不开化的人的利己性,他们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块小的可怜的土地上,静静地看着整个帝国的崩溃。各种难以形容的残暴行为和大城市居民的被屠杀,就像观看自然那样无动于衷;至于他们自己,只要某个侵略者肯来照顾他们一下,他们就成为这个侵略者的无可奈何的俘虏,我们不应该忘记,这种失掉尊严的,停滞的,苟安的生活,这种消极的生活方式,在另一方面反而产生了野性的,盲目的,放纵的破坏力量,甚至使惨杀在印度斯坦成了宗教仪式。
的确,英国在印度斯坦造成社会革命完全是被极卑鄙的利益驱使的,在谋求这些利益的方式上也很愚钝。但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如果亚细亚的社会状况没有一个根本的革命,人类能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如果不能,那么英国不管干出了多大的罪行,它在造成这个革命的时候毕竟是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这么说来,无论古老世界崩溃的情景,对我们个人的感情是怎样难受,但是从历史观点来看,我们有权同歌德一起高唱既然痛苦是快乐的源泉,那又何必因痛苦而伤心?
难道不是有无数的生灵,曾遭到帖木儿的蹂躏?”
大家认真地听着,秋实点点头,在坐的每一个人,乃至于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在认真而沉重地思考着马克思的这个深刻的观点。
左丘劝大家吃饭,宁寂买了不少酒,把剩在身边的钱全买酒了。
“我觉得我们要重视新的科学理论,新的理论动态,这对我们更好地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更好地研究中国的问题是有帮助的。现在有二千四百多门学科,形成三代交叉科学。从第一代边缘科学,第二代综合科学,到第三代汇流科学总共才不过几十年的时间。现在人们思考问题都已开始用自然科学的思维方法来研究社会科学的问题,用社会科学的思维方法来研究自然科学的问题。如技术经济学,数学语言学,系统论,科学学,未来学等。马克思主义作为一门社会科学,我觉得也应该借鉴这些方法。”宁寂说。
老汁,秋实赞同宁寂的观点。
“马克思确实伟大,他的《资本论》确实很有价值。可是,几十年来,在中国,马克思成了上帝,《资本论》变成了《圣经》,这就束缚了我们的理论研究”。
“稍有一点不同于马克思的观点便大遭挞伐。”
“不过,现在好多了。近来意识形态的松动确实令人高兴,若这样下去,中国的理论一定会丰富灿烂。”
“先生和冉冉若还活着,一定会写出更多的文章。”
悲哀把大家罩住了。宁寂闷闷地喝了一大口酒,左丘离开座位走进厨房。
酒己喝的差不多了,大都有几分醉意。
“我提议,为我们的雅各宾俱乐部,为我们的理论讨论会,为我们能多写出些有益于祖国的论文干杯!”秋实说。
左丘等宁寂喝完了酒,把酒倒在宁寂的空杯里,自己只剩一点干了。
宁寂喝了不少,有点醉了。他们走后便大睡起来。四点时,他被俞佳叫醒了。
俞佳成熟了。每星期天来一次,平静而麻木。若宁寂对她冷漠,发火,她就回去,若宁寂心情愉快,就多坐一会儿,随便聊谈些问题,谈谈对宁寂小说的看法。平时,听完课,总是去卧室看书,过去的快乐没了。忧郁充满着她的思想。她的眼神变得深沉忧淡,以致于引起了她父母的不安。她的心情是悲苦的,她为自己感到不幸。但她心里想定,不管怎样,她要等到宁寂结婚后再找对像。若心境还是不能恢复,那干脆就不找了。她就尝尝独身的味道。她有点害怕真的怀孕,老朋友迟迟不来。就两次能碰上吗?后来终于来了,她立刻请了五天事假,到杭州、苏州玩了一圈。她站在灵隐的大佛像前,久久地盯着那佛像慈祥的面容。她的面前跪着虔诚的男女。她对宁寂说过,他结婚时提前告诉她一下,那时她一定要为宁寂烧一次香,就到灵隐。她站了许久,虔诚地为宁寂祷告。过去她不怎么跳舞,因为宁寂不会,也不喜欢,近来她又恢复了舞场皇后的身份。过去她只跳三步、四步、探戈,现在她跳起了迪斯科、扭腰舞。只有在舞场中,她才忘却忧伤。只要不是坏事,她什么都想试试。有几次她跑到有老外的舞池去了。
“How do you do Miss?May I have the favour to dance with you(你好,小姐,我可以请你跳舞吗?)?”一个金发青年间俞佳。
“Withpleasure〈可以〉.”俞佳微笑着回答。
那么魁伟。那眼神,那么自信。宁寂,宁寂,你怎么在这?
“宁寂,宁寂。”
“What〈什么?〉?”
“Beg Pardon〈请原谅〉.”俞佳窘迫地说。
“I should think you dance much,Miss(小姐,常跳舞吧?)?”
“Oh no,to tell the truth,I haven’t danced for long(不,说实话,好久没跳了。).”
“Still you dance wonderfull well〈可你跳得真好啊〉.”
“Thanks.”
“What beautiful you are(你真美).”
“Is it truth(真的吗)?”
俞佳心里充满了愉快。
“I hope you will do me the honour to stay for dinner(我想留你吃晚饭行吗)?”
俞佳没听懂,疑惑地看着他。
“To stay for dinner(留下吃晚饭).”
“Oh Sorry I can’t stay(对不起,不行).”
俞佳歉疚地说。舞曲一停便出了舞厅。
俞佳变得很憔悴,眼睛更大了,但眼神却有点涩。有时俞佳会整夜地坐着,想着心事。宁寂的《青春的情愫》她看了几遍,一个梦,一个幻想。她读后,心情是灰暗的。她不会再有激情,只是历行公事一样,每星期天去一次。
宁寂醒了,看着俞佳这张憔悴的脸。近来他越来越感到对不起俞佳。只要见俞佳,他的心就被什么东西咬噬着。
“俞佳,对不起你。但我确实爱左丘。”宁寂低沉地说。
“不是爱,是同情。”俞佳平静地说。
“是的,是同情。”
“爱和同情不是一回事。”
“可是对我来说,同情比爱更重要。”宁寂狂怒地说,一下子坐了起来。“如果你不是个贵族后裔,如果你也那么不幸,如果你有左丘那深潭一样的性格,我早就和你结婚了。你为什么要拿一个勤杂工开心?!为什么要拿一个父亲被枪毙的狗崽子开心!!是不是你有资格来嘲笑一个穷小子?”
变态,绝对的变态。俞佳默默地承受着,强忍着快要喷出来的泪。
“对不起。”俞佳轻声说。
俞佳告辞了,她刚出门,眼泪便涌了出来。
10
那天早上,宁寂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舒畅,早晨一起床,胸膛内就有一股激流在涌动,勃勃欲发。他感到充满信心和希望。整整一天,宁寂处在兴奋状态。近来,他看到了意识形态的松动,他想,这种松动必将产生巨大的影响,必将成为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而不可逆转。他心里涌溢着献身精神。他觉得他应该更加玩了命地去研究经济理论,不管他能不能进《哲学月刊》编辑部。他要把他的思想,他的论文,他的热情全部贡献给社会,给祖国,给人民,他有一股极强的想把自己血管切开让殷红的鲜血流到申江里去的渴望。他的心怦怦直跳,浑身躁动不安。蓦地,一个欲望在他心里涨开来,不可遏止!他要吻左丘,他要占有左丘,他马上要和左丘结婚。他浑身猛地颤栗,激动使他难以自己。他给左丘打了电话,语调忍不住颤抖:
“左丘,下班后到我这儿来,有急事。”
当左丘踏进门时,被欲望折磨了一天的宁寂噌地从座位上弹起,他用火辣辣的眼光盯住左丘。
“什么事?”
左丘的语调紧张,心脏鹿跳,眼睛惶怯地看着宁寂。
“我要和你结婚。”
宁寂的眼里射出两道火。
“我不同意。”
左丘低弱地说,头发晕。宁寂什么话也没说,骤然把左丘抱到床上,粗暴地撕开了左丘的外套。左丘眼眶内蓄满了泪,微微吐了一句:
“以后什么都听我的。”
“我听你的!”
宁寂恶狠狠地说,猛地把左丘压在身下……一个变态的灵魂,一颗压抑了那么多年的心。宁寂的吻像冰雹一样打在左丘苍白的脸上。忽然,宁寂以男人所特有的粗暴,等不及左丘解开衬衣的扣子,就把左丘的衬衣扯掉。用他的嘴连同他的泪一起砸在左丘那并不丰满的白晰的乳房上……
那天下午,左丘把俞佳约到复兴公园的一张椅子上。
“小俞,你还爱宁寂吗?”告诉我实话。
俞佳用冷漠的眼光看着左丘。
“小俞,你要告诉我,我会帮助你的。”
俞佳望着漫天飘舞的小雪花。
“宁寂是个好青年,值得任何一个姑娘爱。但是,他由于创伤太重,心理有点变态了。他只有结婚,只有给她真挚的爱,他才能得救。他发过誓:就是听我的话。小俞,我是活不长的,这,我很清楚,至多半年。小俞,你若还爱他,那么,我让他和你结婚,只要你给他温暖,给他爱,给他感情,他会加倍地报答你,一辈子报答你,爱你。”
丘停了一会儿,似乎很累,似乎又在等俞佳的回答。她见俞佳没说话,又继续说:
“作为你,我要提醒一句:你不仅要爱他,而且还要把握住他。在家里会听你的,他会常哭的。他哭,你千万别哭,要像姐姐一样安慰他,这就是他的变态之处。你想哭时,千万到外面散步时哭。那时,他会像男子汉一样保护你。在家千万少哭。”
左丘说完,慢慢地走了。雪花无声地飘在左丘的长发上。
俞佳淡漠地看着左丘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之情。
左丘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近来她感到特别累,乏力,头晕,眼冒金星。这天,她肚子突然痛得受不了,冷汗湿透了衣服。她实在坚持不下去,就让冬冬打电话给宁寂。
“怎么啦?”
宁寂发急地问,眼睛都瞪了出来。
“忽然肚子痛了。”
左丘脸色苍白,声音微弱。
宁寂把左丘背到医院。检查了半天也没查出原因,医生忽然怀疑起血来,抽血化验,宁寂惊呆了:白血病。不可能!这不可能!宁寂心里狂叫道。医生问宁寂是左丘什么人,同事?又问左丘家里还有什么人。当医生知道左丘只有一个小孩时,只得把病情告诉了左丘,并大大地安慰了一番。左丘倒是很平静,好像已料到自己会生这病一样。她用苍白的眼光看着周围的人,像地狱之光。
宁寂不相信左丘得的是白血病,医生也有误诊的时候。左丘是因长期的忧郁,造成内分泌失调,引起一系列不正常的变化致使血液不正常。宁寂认为,只要恢复愉快的心情,再加上治疗,左丘的血液一定会正常。他到区政府发了疯似的进行反复交涉,大谈了道义,大谈了爱情,要办事员开结婚证。区政府专门派人去医院问左丘,左丘没同意。
当宁寂疯狂地盯着左丘时,左丘用慑人心魂的眼神看着宁寂,用使宁寂不可抗拒的语调微弱地说:
“小俞很爱你,她会使你幸福。听话,在我去之前和她结婚,你什么都别说了,答应我。”
左丘的表情平静,脸色苍白,宁寂的心灵不可抗拒地跪倒在她面前。
“答应我!”
左丘绝望地说了一句。宁寂使劲地点点头。左丘的眼泪涌了出来,她猛地抓住宁寂的手,把自己的嘴贴了上去,低低的哭声撕裂了整个空间……
这时,墙上的挂钟敲响了一九八一年三月三日下午三点……
这时,窗外又飘起了雪花……
1985年3月25日—4月4日宁波东钱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