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改工”,一字之差,带来的却是一场从上至下的“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当时流行三句话:“老干部无所谓”,反正快离、退休了,改就改吧)当然,后来也并非“无所谓”;“年轻战士喊万岁”——一声令下,农村来的也罢,城里待业的也罢,都成了国家正式职工,端上“铁饭碗”了,岂不善哉;最后一句是:“中青干部掉眼泪”一他们怕夫妻两地分居。这本莱是铁道兵的老问题,可那时总有个盼头儿,盼着转业回老家,现在绝望了。改工以后和铁道兵一样的钻山沟,一样的流动。即使家属“随队”,也只能住在家属基地,永远赶不上筑路者的步伐。以十七局四处(原来的一个团)为例,若干年来,随着一条又一条铁路新线的诞生,他们先后在四川达县、青海西宁、陕西西安、山西太原和榆次留下家属基地。现在他们在大同施工,与最近的榆次家属区相隔三百五十公里,还不是两地分居?正是家庭负担最重的年纪,父母需要赡养,夫妻渴望爱抚,子女需要教育。他们怎能不归心似箭?于是,胆大的,闹;有门路的,请客送礼,求东告西;没后门又拉不下脸来的,只有掉眼泪。可以说,现在在位的干部,当时没有哪一个是奔着改工以后的好处,都是凭着根深蒂固的革命觉悟和组织纪律性,擦干眼泪服从纪律留下来的。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牺牲呵!
现在,吴大斌的故事来敲门了。在大多数干部因为不能转业回乡而急得跳墙的时候,他却为不能留在部队集体改工而悲伤。一九八二年夏,他被开除党籍,由行政二十二级降为二十三级,由师部正连职管理员降为徘长,下放到艰苦的察尔汗盐湖锡铁山隧芷工地。什么错误?“婚外恋”、“喜新厌旧”。在我们这个厂长信奉儒教的文明古国,尤其在纪律严明的人民军队中,这是最难容忍的错误。一般情况下,一旦组织处理完毕,肯定转业复员,无一例外。
可是,他能转业回乡吗?受过他的欺骗第一次假离婚、事情败露后第二次真离婚的前妻,带着三个孩子,至今还住在他的家里,伺奉着亲自写信告倒儿子的老父亲,他回去后怎样相处,怎样见人?还有,在他隐瞒真相的情况下与他第一次非法结婚,在他受难时第二次合法结婚的新人,他怎样带回去?
这是一段苦辣酸甜滋味俱全、崇高与卑微、真诚与虚伪交错纽结令人啼笑皆非的复杂经历,有必要交代清楚。
吴大斌家在长江岸边娘子湖畔。还在他六七岁的时候,父亲给这位长子定了“娃娃亲”,姑娘小他三岁,两家沾点亲戚。一九六九年,二十岁的吴大斌要参军了,姑娘已经长到了十七岁,不知怎么回事,这一对儿还没热乎起来,临别前甚至根本没谈过未来成亲的事儿,此后也很少写信。
一九七四年,已当兵五年的吴大斌回家探亲,行前拍电报让他在中学教书的弟弟去接站。到家一看,他大吃一惊:父亲已把结增事宜操办齐全,连办洒席的两口肥猪都杀了,单等大斌一到就办喜事。怎么办?他悄悄地嘱咐二弟托关系疏通公社的民政助理从中阻拦,就说没有部队证明不给办。谁知老年人也有老年人的“后门儿”,父亲疏通公社书记交代民政助理先办登记,部队的手续以后再补。
凭心而论,他也说不出姑娘有什么不好,但就是不喜欢。婚后不到一个星期,他就托辞工作忙提前归队了。此后七年间,吴大斌每年都有一个月的探亲假,他没有一次住满假期。尽管孩子一个一个地生出来,甚至还违反政策生出了第三胎,然而夫妻间的感情仍如一杯白水,没滋没味。
吴大斌可不是个窝窝囊囊甘于逆来顺受的角色。除了不顺心的婚姻之外,他在各方面都表现了自己应有的价值。参军半年就入了团,又过半年,他成为同届新兵中的第一名共产党员。翻开他的档案,在一九六九年到一九八二年受处分之前的十三个年头中,有两次“五好战士”(他只赶上两年),十次嘉奖一一其中有两次是师司令部参谋长签发的通令嘉奖,还有三次三等功。当战士八年,他没睡过午觉,不是摆弄机器就是翻书本。筑路工地上的发电机、压风机、搅拦机、抽水机、桁车……他样样会开,样样能修。
一九七五年,师部迁到了青海格尔木。师参谋长点名要这个忠诚可靠、技术全面的老兵,带领二十四名战士到西宁学习取暖锅炉和管道的安装、管理技术。回到师里,巳是十月天气,人们坐在办公室里冷得伸不出手,吴大斌率领二十四员部将日夜突击,到最后他四天四夜没休息,终于使锅炉一次试烧成功。
当初,管理科长担心这个兵太老,不好管。如今,参谋长得意地问他:“我选的这个兵怎么样?”科长说:“你给我再选两个这样的兵就好了。”一九七七年七月,吴大斌被提升为排长,不久又提升为管理员。
一九八〇年到一九八一年,正当他以出色的工作表现又立功又受通令嘉奖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悄悄地发生了。
一天晚饭后,吴大斌陪战友散步,转到师部对面市委机关的大院里,忽然背后有人叫他:“吴排长!”回头一看,是位姑娘。几年前安装暖气时,雇请一批临时工挖掘管道沟,这姑娘就是其中一个,吴大斌还有印象。“你怎么在这里?”
“我姑家在这儿住。”这姑娘一一我们姑且叫她易兰英吧一一家住陕西乡下,高中毕业后在姑家一面复习功课,一面找些零活做。她姑夫是市委招待所的管理员,与吴大斌常有工作来往。有当年的一面之识,又有她姑夫这层关系,两人对今天的邂遁都很高兴。
一回生,二回熟。从此以后,吴大斌成了管理科与市委招待所的常务联络员;小易的姑夫有事找吴大斌也常派她跑腿。你来我往,大大方方,自自然然,也没人在意。
一次,吴大斌的一位好友遇见易兰英和吴大斌在一起,取笑说:“哎,我们管理员可还没结婚哪,你三天两头往这儿跑,是不是有点意思啊!”
一句随便说说的笑话,却无意中点破了姑娘心中的隐秘。原来,姑娘早已萌生爱慕之心,做过许事玫瑰色的梦。梦幻一经点破,立刻由假变真了。她对“我们管理员还没结婚”这句话听得格外真切,本来她也没想过纯朴、拘谨的他会是个结过婚的人,直到她决心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他的时候,也没向他或是别人问过一句。既然没有怀疑,为什么要问呢?吴大斌知道自己是丧失了恋爱资格的人,他的出身、教养和军人身份,也没有给过他生发非份之想的勇气。开始,他至多不过象所有年轻男人那样,希望在与年轻女性的说说笑笑中得到一点愉悦而已。当他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爱慕的时候,曾经犹豫过,是否该把真相说破?可是等她一来到面前,就又失去了开口的勇气。他情不自禁地把她与妻子比来比去,结果是可爱的越发完美,不可爱的越发欠缺。为了不失去他再难得到的东西,他终于开始了有意识的隐瞒和欺骗。等到他大梦初醒,明白自己已不能见容于组织和领导,对不起父母、妻子和孩子的时候,他巳经走得太远了……
易兰英好象突然从天上跌入了漆黑的深谷……她咬牙切齿地恨过,昏天黑地的哭过,可是恨过,哭过之后,她又否定了自己:凭感觉,她怎么也不相信他是个不诚实的人。况且,事到如今,她也没有退路了。他们只能一起硬着头皮往前走!
一九八一年底,领导上准备提拔吴大斌为副科长,已经找他谈过话。当了副科长,家属就可以随军了。这一下,难题摆到眼皮底下了,然而也给他提供了一个机会。
一九八二年元月,他带着骗来的两张空白介绍信回家,对妻子说:“我马上要提营职了,按说你很快就可以随军。但是部队有规定,凡超生了第三胎的,家属随军要推迟三年(确有此事)。”
“那怎么办呢?”妻子问。
“只有一个办法:咱俩先假装离婚,我带两个大孩子先走,等户口一落下,咱们再复婚。这样,上面就不好追究第三胎的事了……”
出乎意料的是,妻子对随军和假离婚这两件大事的反应都较冷淡。她想了两天之后,说:“那就照你说的试试吧。”
元月十日,吴大斌填好一张介绍信,用自行车驮着妻子,背着双方父母办理了离婚手续。六天之后,吴大斌出现在陕西,用另一张空白介绍信同易兰英领取了结婚证书。这一切,部队领导当然都不知道。不料,这一对“新婚夫妇”刚过了半个蜜月,部队把电报打到易兰英家里来,命令吴大斌“立刻归队”。
吴大斌心里明白:秘密败露了。但他没有想到,竟是自己的父亲告发的。原来他离家没几天,父亲就从经手的公社干部那里得到了信息反馈,一问儿媳,果然不差。老人家怒火万丈,立即托人代笔写信给部队领导,痛骂儿子思想变质,忘恩负义。当了官就不要农村老婆了,这哪象个党员?这样的竟员还留着他干什么?……老人家解放前祖辈受穷,他永远感激共产党,认定共产党员应该具有天下一切美德。他送出最器重的长子大斌参军,临走时说:“既去,就得干好,入不上党,你就别回来!”今天又是他告倒了儿子,使这个有了十一年党龄的党过被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