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里的雨天是寂寞的。
在罗序刚的情感世界里,也有着很多很多的雨天。走在方格的人行道上,罗序刚的眼睛里是枝叶浓密的法国梧桐、模糊在雨水中的过街天桥,色彩朴素、气味平淡。这个时候,孙素平的感觉也许是不同的。
上午10点,罗序刚接到孙素平的电话,孙素平说: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等到现在……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打给你?
罗序刚当时有些愣,他说我没有让你打电话啊。
孙素平说:“这话可是你说的!”说完,就嗵地把电话放下了。
罗序刚一时没醒过神来,他连忙把电话给孙素平挂过去。
“你看你,”罗序刚说,“怎么说火就火啦?把我都搞糊涂了。”
孙素平语气生硬,慢慢地问:“你现在在哪儿?”
“在医院……怎么啦?”
“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说完又把电话放下了。罗序刚气得一抖,又拨了孙素平的手机号码。号码拨完时,他停住了。
罗序刚仔细回忆着,他突然想起,星期三的晚上,他给在医院值班的孙素平打过电话,那天他一个人觉得很空虚、很无聊,就喝了不少酒,由于酒的作用,他想起了很多事,同时,也想起了孙素平,尽管这段时间以来,他觉得他和孙素平之间有了问题,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而关键是,他不想主动,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他也许会主动一些,而现在,他不肯放下架子(也许他认为是自尊),他不能主动找孙素平,人家懒得珅你,你何必死乞白赖的?可是,喝了酒以后就不一样了。罗序刚对孙素平说,我现在的心情很不好,我特别想见你。真的想见你。
孙素平在电话的另一端犹豫了一阵子。最后,孙素平说:那,礼拜五晚上吧!
现在罗序刚回忆起来了。麻烦在于,过了那个晚上之后,罗序刚的酒也醒了,他把给孙素平打电话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按急救中心的规定,罗序刚值班一天一夜,休息两天。也就是说,周三周四休息,而周五值班。如果罗序刚真的有心见孙素平,他不会忽略值班这样的问题的。当然,罗序刚打电话时的心情是真实的,他或许在内心里真的想见孙素平,只是,过了那个喝酒的夜晚,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又隐藏了起来。
这样看来,孙素平把罗序刚的电话当成一件严肃的事情了。她大概在星期五的早晨就等罗序刚的电话,而罗序刚一直也没给她电话。等电话是需要耐心的,等到了10点,孙素平大概忍不住了,所以,她给罗序刚打了电话,并且口气中流露出不满。尤其当她知道罗序刚已经把约会的事忘记了,当然不满意,以她的性格,放下电话也是正常的。后来,罗序刚把电话打回去,这本是罗序刚一个解释的机会,可当她知道,罗序刚星期五值班,约会的事本来就是虚构的时,她更加不满,甚至可以说是失望了。这样说来,孙素平恼火也是可以理解的。
罗序刚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是有过错的。惟一的办法是想主意弥补。于是,罗序刚就给同事老杜挂了一个电话,他对老杜说,老杜啊,真是不好意思,有事要求你。
老杜好像睡觉没睡醒,他迷迷糊糊地问:啥事儿?罗序刚说是这样,孙素平……我以前和你说过的,我的对象。前天我邀请她今晚一起吃饭,结果,我把值班的事忘了。
老杜说我明白了,你是要我替你值班。
“真不好意思。”
老杜说不瞒你说,我今天晚上也约了朋友,我以前跟你提过,新泡的一个女老板……不过,还是老弟的事重要。毕竟你那是真格的,我的是旁门左道。
罗序刚说老杜真够意思,哪天我请你。
老杜说好啊,我中午吃饭前赶过去,下午你就陪对象玩吧。
罗序刚把值班的事交待给了老杜,他就给孙素平打了电话。孙素平关机。打给医院,医院里的人喊了几声孙素平,然后说:刚才还在,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时,罗序刚看到街上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显得十分单薄,她没带伞,急匆匆地走着。罗序刚想起,是程丽英,那个难缠的患者家属程建平的妹妹。半年前,程建平因老婆手术后成了植物人,长期纠缠并大闹医院,被送进了监狱。而程丽英也从未放弃上访。罗序刚所以对他们印象深刻,是因为他也受了程氏兄妹事件的连累。不然,他不会这么晦气的。
下午,罗序刚和老杜吃完中午饭,他就去了医学院附属医院。罗序刚知道这个时间孙素平是出不来了,他去医院也没用,他所以到医院找孙素平,主要是想表明一个积极的姿态。当然,所谓的来医院,并不是去内二科找孙素平,他甚至不能进附属医院的大门。半年前,他还在这个全市最有名的医院里工作,后来被发配到了急救中心,如果是从这个医院里提拔起来的,也许情况就不一样了。
罗序刚来到医院门口一个鲜花店旁。医院门口那条街上,有两种生意是兴隆的。一是卖鲜花和副食品的,另一个是卖寿衣什么的。罗序刚就在鲜花店的门口给孙素平打了电话。
罗序刚说素平啊,我在你楼下。
“你,有什么事吗?”孙素平并没有表现出罗序刚所期待的热情。
“是这样,我已经找别人替我值班了。”
“那又怎么样?”
“还用问,我们不是说好今天见面吗?”
“你是说了,可我答应了吗?”
“你没答……”罗序刚卡住了。
“还有别的事吗?”孙素平冷冰冰地问。
“没有了……”罗序刚慢慢把电话放下了。
此时,罗序刚的心里也开始下雨。一种沉闷、压抑甚至委屈的感觉蜂拥而来。就这件事来说,一开始错是在他这边,他既然邀请了孙素平,就不该不放在心上,问题是,他已经采取了补救的措施,一向不喜欢求人的他求了老杜,中午还请老杜吃了饭。在他看来,他已经在努力了,他这样去努力,孙素平总该给他点儿面子,况且,自己又没了不起的大错,即便有大错误,也该给人机会的。
罗序刚瞅了瞅孙素平所在的六楼,自言自语道:好,孙素平你了不起,等我罗序刚再搭理你,就算我没骨气!那天下午,罗序刚无所事事地在街上溜达,打了两个小时的保龄球,在外文商店翻了两个小时的杂志。一混就混到天晚。下午5点,罗序刚实在感到无聊了,又回到急救中心的分站。
老杜见罗序刚回来,他显得很吃惊。
“你怎么搞的?头发和衣服都湿了……你不是去约会了吗?”
“取消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为什么取消?”
“孙素平有急事。”
“你这老兄(老杜比罗序刚大多了,他的口头语是‘老兄’,管谁都叫老兄),你也不早来个信儿,把我的好事耽误了……刚才,她还来电话埋怨我呢。”
罗序刚沉默着,懶得说话。
老杜把手里的一本杂志挡在嘴上,眯缝着眼睛说:“我知道了,一定让人家给甩了……”
罗序刚说:算了,我懒得说这些,你去找你的情人去吧。
老杜说:不管怎么说,我也替你值了半天班,你应该领情的。
罗序刚说我领情。
老杜起来换衣服,换了衣服就走了。老杜走了之后,罗序刚才觉得身子有些发软,转身躺在了床上。
这时,老杜又回来了。他大概巳经下了楼,又重新返了回来。
老杜笑眯眯地望着罗序刚。说:帮个忙?
罗序刚欠了欠身:“什么?”
“借你的房子用一用。”
罗序刚明白了,他拿出了钥匙:“注意点儿影响,我们那个楼的老头老太太可有精神头儿了。”
老杜在求人的时候态度一向很好:那还用说,哪次不注意。
“还有……走的时候,把屋子收拾收拾!”
老杜不停地点头:放心吧,我会注意的。说的时候,左眼还眨了眨。
这次,老杜真的走了。
罗序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事情集中不起来精力,想睡又睡不着。虽然,调到急救中心初期的悲观心境已经有所改变,心情的图表曲线由低谷慢慢地回升了,可无论怎样回升,总不如在医大附属医院的时候,在那里有一种身份感,前途的纵深度大,有干劲有激情。工作在身边的医生基本都是硕士以上学历,学术氛围浓厚,大家向上发展的意识也强。在急救中心就不同了,每天重复简单的“劳动”。罗序刚把它理解为简单的劳动,在他看来,急救中心的医生,不需要很深的理论和经验,接到调度,拎着急救箱接病人,在事发现场或路上紧急处置。就近或者送到相关的医院就成了。继续治疗是医院的事情。所以,罗序刚这样看,他这样的专业突出的医生是不适合做急救医生的,而像老杜那样,样样通而样样不精,半个科班出身的医生就足够用了。可能这是罗序刚的偏见,不过,在特殊的心境下有偏见也是没办法的。
说起来,罗序刚算不上那种一看就正义凛然、道德感很强的人,他甚至多少有些低调,低调地工作和生活,也低调地与人相处。他对病人既无热情也不麻木,总是保持着‘种近乎冷静的常态。
罗序刚到了急救中心以后,他开始心灰意懒,也摇摇晃晃地随上了老杜他们的大溜。对工作毫无热情,值班的时候喝酒,把轻微病人送到有“回扣”的小医院。回扣不多,每次90元,护士、司机和他三个人就地分掉,每人30元。以前,罗序刚从不把这点小钱放在心上的,现在,他置身在另一种环境当中,必须适应那个环境里的生活。有的时候罗序刚想,难道自己就这样水下去了吗?可身处这样的位置,你想大医院里的学科建设,是没有意义的。
罗序刚正在胡思乱想着,电话响了起来,是120总调度室。
调度通知罗序刚他们小组,立即赶到“亿城都市”小区,该小区15号楼3单元4-1号住户左青青煤气中毒。
罗序刚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喊了司机小宋和护士小姚,一同下了楼。
六分种后,救护车驶进了“亿城都市”的大门,患者左青青的男朋友正焦急地等待着。左青青的男朋友身材高大,留着寸头,说话声短促而有力。在他的指引下,罗序刚和小姚上了楼。
四楼1号的房门敞开着,有明显的、刺鼻子的煤气味儿。客厅里,一个年轻的姑娘平躺在沙发上。罗序刚连忙走了过去,他知道,这个休克状态中的姑娘就是左青青了。左青青穿着一件纱质的、看来很昂贵的睡衣,她的脸色难看,这样的脸色配那么飘逸的睡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聊斋”里的女鬼。按说,医生的职业已经让罗序刚变得十分理性,他甚至在路上看人时,常常想到一个体系复杂而完善的物质。可有的时候,他还是从“物质”的人中发现一些跟精神有关的东西。两个月前,他们去一个老旧的别墅里急救,在那个别墅的一间房子里,一对年轻人殉情自杀。场面可以使用“惊心动魄”这样的词汇。男的穿黑色的西式礼服,女的穿雪白的婚纱。他们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割断了动脉,鲜血染红了他们身下的床单,成为一个庄重的、震撼的背景。在后来的许多天里,罗序刚的脑子里总摆脱不了他们的影子,感慨、唏嘘了很久。
罗序刚对左青青进行了简单的检查之后,立即在急诊处方上写:“207。甘露醇急速滴进”。小姚在罗序刚下处方的同时已经在做准备。接触煤气中毒的情况多了,也都有了经验。煤气中毒的病人一般颅内水肿,首要的就是脱水。
小姚给左青青加了氧气袋,挂上了吊瓶。这工夫,罗序刚看到了墙上的照片,那是一张比真人还大的艺术照,照片中的女孩子(一定是左青青)美得惊人,尤其是一双纯净的眼睛,似乎要滴出水来。罗序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凭借他以往的经验,这个女孩子生还的希望不是太大。
根据左青青男朋友(他告诉了罗序刚名字,罗序刚没记住)讲的情况,左青青是个意志薄弱的人,经常有轻生的念头,这儿天心情一直不好。中午他给左青青挂电话,左青青不接电话,他不放心就到家里找她,敲门不开,他就用钥匙打开房门,打开门,煤气味呛人。左青青男朋友就把地毯上的左青青抱到了沙发上,挂了120,还给她掐人中什么的,她还是没醒过来。
这时,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她的嗓门很大,不停地问罗序刚我妹妹怎么样了。罗序刚打量她一番,问她是谁。女人说,没听我叫妹妹吗?
“那你是姐姐了……你叫什么?”
“我……我是她表姐。”
罗序刚似乎对这个“表姐”的印象不太好,他说:“别光说话,动手帮着抬人。”
其实,罗序刚赶到的时候,左青青已经死了,过是抬着左青青的尸体上了救护车。
按常规,这次急救基本结束了。对于外面的人,这个城市中的很多人来说,对救护车、警车和消防车是不陌生的。也许经常看到救护车上闪烁的警灯,听到难听的声音,可急救工作对他们来说还是神秘的、还是一个未知的领域。罗序刚就不同,他们每天都在重复着相类似的工作,每一个班(24小时)下来,出诊十趟八趟是很正常的。而像左青青这样的急救是常有的,一点儿都不新奇,惟一不同的是,煤气中毒的人大多是老年人,或者身体活动不方便的人,像左青青这样漂亮的,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甚至可以这样说,不仅在急救对象的范围内,在他所认识的人之中,也很少有这样漂亮的。
人死了,急救的任务也随之消亡了。常规里,作为医生的罗序刚要给死者家属开“死亡证明书”,通知他们到派出所盖章,而尸体直接拉到医院的“太平间”。常规情况下,只要家属没有疑义,这个过程很快就完成了。
今天不同,罗序刚没有立即开“死亡证明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