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申光明的心绪烦乱,他躬着身子,在窗边看鱼缸里游动着的小鱼。有一个时期,申光明养了不少凶猛的热带鱼,后来换上了温和的金鱼。看到金鱼在自由自在地游动,不由得生出了羡慕的情绪。
一大早,马红兵就给他来了电话,说彭辉要约他谈一谈。申光明问在什么地方,马红兵说在******娱乐城。申光明说好吧,10点钟我过去。
放下电话,申光明就坐回到办公桌前,摊开稿纸,拿出笔来。他已经多年不写长稿子了,而且,这篇稿子与其他的不同,有着特别的意义。申光明写的是马红兵为他提供20万元“资金”的经过,以及他对这件事的认识。这个材料类似写“检讨”,把“犯错误”(申光明不认为是犯罪)的过程复述了一遍,也有点儿类似“临终遗言”,因为他写的不是一般的检讨,一般的检讨可能不会真实地复述过程,难免避重就轻,而“临终遗言”不同,不仅事实准确,而且,认识也十分深刻,一写就写了二十几页。
写完稿子后,申光明就把它折好,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锁好。随后,他又打开了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了七七式手枪。把枪管拿下来,开始擦枪。一切准备妥当,就给方广辉打了一个电话。
“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申光明使用了命令的口吻。
方广辉显然不在大楼里,他说最快也得15分钟以后。“我等你。”申光明说。
申光明在窗前看鱼的时候,方广辉风风火火地进来。一进门,方广辉就问:“有急事吗?”
申光明说:“你了不起了,是不是?”
方广辉没吱声,低头吸烟。
“也难怪,翅膀硬了嘛!”
此刻,方广辉心里正装着事儿,上午,分局朱副局长给他打了电话,他们正在进行深挖工作,请他去分局配合工作。正在这时,申光明来了电话。方广辉想,也好,看看支队长到底要他做什么。
“有什么指示就说吧?”
“我能有什么指示?我说话你听了吗?可有一点儿,你可以不把我这个支队长放在眼里,但组织原则还是不能丢的。”
“情况紧急,来不急上报,再说,这个案子是分局搞的……”
“得,别说了,你我都是聪明人……我说的意思是,你不向我汇报可以,但必须得向支队汇报。”
“责任我担着,有话你就直说吧。是不是不让我介人这个案子?”
“正好相反。”
“……”方广辉愣住了,上楼的时候他还想,申光明找他,肯定是阻止他继续进行深挖工作。
“广辉,你跟我说实话,你对我这个人怎么评价的。”
“以前,我说过很多次了。”
“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还没想。”
“我要听的就是现在的评价。”
“……我真没想,脑子很乱。”
“想听我自己的评价吗?”
方广辉抬头看了看申光明,他觉得申光明的表情有些反常。
“我对我自己的评价是,一个好人。”
方广辉想了想,说:应该是吧。
“可是,我努力了大半辈子要当一个好人,可到头来,我自己都糊涂了。”
“你不应该糊涂,很多人糊涂了你也不该糊涂。”
“为什么?”
“……正如你自己评价的,是个好人。”
“我是好人吗?”
“是不是好人,要让历史评价吧。”
“是啊……广辉,你猜刚才我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我们去贵州抓逃犯的事,那时你刚毕业,胡子还是软的,在云贵高原泥泞的山路上,我们一连四天都没吃一顿好饭,睡一次好觉。抓到犯人时,你高兴得跳了起来……那时候多么艰苦,可想起来却那么温暖,那么难忘。夜宿密林的时候,你说你害怕,咱们就唱老歌,把会唱不会唱的都唱了……,’
方广辉直盯盯地看着申光明,他觉得申光明的声调十分特别,仔细一看,他的眼角隐藏着亮晶晶的光泽。
“你找我……不只是说这些吧?”
“广辉,我想问你,我一直都是你的老师吗?”
“是的。”
“谢谢,我以后还会是你的老师,有的时候,老师不光教你经验,还要给你留下教训,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老师。”
“你今天说的话很怪。”
“请相信,我是你永远的老师。”
方广辉显得迟疑,他在认真揣摩着申光明的话。
“好了,你去办案吧。”
方广辉仍有些迟疑,他讷讷着:“没别的事了?”
“还有,林大鹏当队长并不是我的本意,可官场上有些事很复杂,我知道,你当队长更合适……我不希望它影响你的情绪。如果哪天老师下去了,刑警队的事你要多操点儿心。”
方广辉离开了申光明的办公室,他还是没完全理解申光明那番话的含义。不过这个时候,他没心思仔细琢磨了,一方面,张丽还没有消息,另一方面,分局的朱副局长还在等他。
方广辉走后,申光明就把手枪放在腋下的枪套里,他很长时间没带枪了,枪套的带子勒得他很不舒服。9点45,他就开着警车去了******娱乐城。
申光明来到******娱乐城,马红兵正在门口迎接他。
马红兵说不是出于无奈,是不该请老兄亲自出马的。
申光明说无所谓,走到这一步,我不听你的行吗?
马红兵说你可别这么说,还是友情为重。
“那怎么说,你不是威胁过我吗?”
“兄弟之间,何必这样说。”
“好了,不说了。你前边走。”
马红兵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在前头领路,他们一起上了四楼。在原来黑三那间大办公室里,见到了一身白色西装的彭辉。
见申光明进来,彭辉站了起来。他说劳支队长的大驾,小弟真是不好意思。可平时我想见支队长可不容易呀。
申光明说:“不是吧,我早就想见你,今天才得以幸会。”
彭辉笑了,他说你想见倒好,只是别想抓我就行。马红兵在一旁说,都是兄弟,怎么说起了外道话。坐下谈!
彭辉和申光明挨着坐了下来。坐下之后,彭辉还十分亲近地把手放在申光明的手上:“上次的事还多亏老兄帮忙,事后我会重谢的。”
马红兵在一旁插嘴说:“彭老弟为人仗义是没说的,社会上都认可。”
申光明‘也笑了,说:“我早有耳闻,说起来我还认识你父亲呢。”
“可惜他退休了,不然,我还真能帮老兄点儿忙。”
“你不是巳经帮我的忙了吗?”
彭辉回头瞅了瞅马红兵。
马红兵笑着说:“都是兄弟,帮忙也是应该的。”
申光明对彭辉说:“见你之前,我以为你长得很特别,看来,你也挺普通的。”
彭辉又笑起来,其实我们见过面,只是你不记得了。
“是吗?什么时候?”
“八年前,我刚开公司的第二年,我赞助公安局的‘见义勇为基金’,开大会那天,你也在场。”
申光明似乎想起来了,他说那天有七八家企业。“不过,那个时候你可没现在有名气。”
“哪里哪里,全是大家瞧得起小弟,捧我呗。”
申光明没说什么,拿起一颗烟慢慢地吸上了。眼前的彭辉掀起了他沉睡巳久的记忆。十年前,他处理过一个团伙犯罪的高干子弟,那个人在父母受迫害下放到农村时,和姥姥住在城里,正是在城里流浪时,才搅到了犯罪团伙中。后来他父母平反落实了工作,他的气焰就更加嚣张。讯问时,那个人说了一句令申光明难以忘记的话,他说他恨这个社会,是社会对不起他,他要报复。而眼前的彭辉不同,他父亲是改革开放以后被提拔的****前毕业的老大学生。并且,他相信他父亲不会纵容和支持他从事犯罪活动的。那是什么?是家庭出身?可是,有更多的高干子弟是好的。是当今的社会环境?大家都在这个社会环境中,犯罪的毕竟是极少数。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儿是不容忽视的,彭辉的家庭环境毕竟不同于下岗职工的家庭,他所以在商界快速崛起,一定有相关的因素。还有,他的欲望与普通家庭成长的孩子也是有区别的……
“支队长想什么呢?”
申光明说:“没什么……是不是可以谈正题了?”
马红兵凑上前来,他说是这样的,药厂那边出事了,找你来商量商量……
申光明说,药厂的事我不清楚。
马红兵似乎很不满意,他说我不是埋怨你,既然你老兄做了好事,就不该背地下个绊子。
“你把话说清楚。”
彭辉拉了乌红兵一下。
马红兵没理踩,继续说:“明摆着吗,这头你把黑三放了,可那头又派人去封仓库。”
“封仓库是分局干的。”
“不对,是你们支队的什么方队长领着干的。”
“……你说吧,到底让我做什么?”
彭辉瞪:马红兵一眼,马红兵像受惊的兔子一般,立刻安静了。彭辉对申光明说,支队长别介意,找你不就是商量个办法嘛!
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附在彭辉的耳边说了什么。彭辉的脸立刻阴了起来。他冷笑着说:支队长,我不希望我看错了朋友。
“什么意思?”
“我可只是找你,而没拜托你带人来!”
申光明愣住了,他来******娱乐城是没人知道的,难道有人跟踪自己?不会的,临下车,他还四处做了观察。那是自己的电话被人窃听了?也不大可能。
“我没带人。”
“你看看吧。”说着,彭辉就把桌子下的监视器拉出来,打开。申光明一看,他愣住了。监视器里,黑三正向楼梯走来,而他身后跟着的人正是张丽。
彭辉说:“那个女的是你们支队的吧,听说来娱乐城做卧底。挺漂亮一个姑娘,真是选错了行啊。”
申光明说:“也许她在监视我。”
屏幕中,黑三已经在走廊里停下了。他躲在一个柱子的后面。申光明的心缩紧了,他暗自叨念,张丽,黑三已经发现了你,千万别往前走。
“不,她没监视你。”彭辉说。
他们几个人都盯着屏幕,张丽不知情,慢慢地向前走着。
彭辉自言自语道:“黑三这个家伙,应该是有经验的,他……”彭辉的话音没落,屏幕中的黑三突然跳了起来,迎面把张丽抱住了,一只胳膊还做着攻击动作。由于是背面看不清楚,彭辉大喊着:好,好,作了她!
“都不许动!”申光明大声喊。
彭辉和马红兵回头来,见申光明正举枪对着他们。马红兵的眼睛瞪得老大:“你干……什么?想抓我们立功?”
“对。”
“可你想过没有,立功可以赎罪吗?”
“我不知道,我现在全糊涂了,可我知道,起码我现在做的事是正确的。”
彭辉冷笑着,说:“那你太小瞧我了。开火!”说的时候,他和马红兵都趴到地上。就在这一瞬间,天棚上掉了两块天花板,上面早已隐藏了两个人,他们手里的枪先响了。
仅仅是几十秒的工夫,申光明就倒在血泊之中。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刑警,如果不是在特殊的心情下去赴约,也许他不会这么大意,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
罗序刚正式上班了,那天上午很清净,没有急救通知。闲下来,罗序刚就给孙素平挂了一个电话,他说有曰子没联系,你还好吗?孙素平说很好啊,我过得很开心。罗序刚说不是吧,我听说你瘦了不少。孙素平立刻有些警觉,她说罗序刚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离开你很难过吗?罗序刚说那倒不是,不过,我想我们还是朋友,如果你需要我帮助,什么时候都可以。孙素平说谢谢了,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做朋友总是可以的吧。”
“那要看哪方面的朋友了。”
“普通朋友,我是说普通朋友。”
“那还可以。不过我不希望你误解。”
“误解什么?”
“我们的关系已经彻底结束了。”
“我知道。”
放下电话,罗序刚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他刚想给程丽英打电话,这时,程丽英给他挂来了电话。
程丽英说:“你猜谁给我打电话了?”
“谁?”
“万卉卉。”
“万卉卉?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她问我要不要你。”
“你怎么说的?”
“我说既然你喜欢,就送给你好了。”
“真的?!”
“跟你开玩笑,我才不舍得呢,我告诉她,我准备嫁给你。”
“她怎么说?”
“她说恭喜我们。”
“她真的那么大度?”
“就是啊,我看万卉卉真是挺好的。”
“是挺好的。”
“你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
“好啊,你拿我开心,小心我回去收拾你!”
10点45分,罗序刚接到了急救通知,是******娱乐城。罗序刚叫了司机小宋、护士小姚,急匆匆地上了救护车。
到了娱乐城,罗序刚才知道那里发生了大事,光警车就停了十几辆。
罗序刚到了二楼,他一眼就看见了方广辉,同时也看到卧在血泊中的张丽,张丽的腹部被人捅了至少有七八刀。罗序刚在抬张丽的过程中,对她进行了紧急处置。下楼时,他看到另一辆急救车也抬下一个人来。
那个担架抬的是申光明,他已经死了。
司机小宋说:这回可扯大了,犯罪的人一个也别想跑掉了。
抬张丽上车时,方广辉一定要跟着上车。罗序刚对阻拦的小姚说让方队长上来吧。方广辉偷偷攥住罗序刚的手说:无论任何,你要救她!
罗序刚说:我会的。我会尽全力的。
车还在快速前进着,罗序刚用眼角的余光看了方广辉一眼,方广辉抱着头,沉默着。昨天夜里,方广辉一直在找张丽,张丽家、单位他都去了,找遍了他认为可能找到张丽的地方。与此同时,他还不停地给张丽挂电话,张丽的手机一直没开机。在找张丽的过程中,方广辉想,见到张丽他一定要告诉她,他是爱她的,很久以前就爱上了。
他还要告诉张丽,你不要自己行动,我会和你一起行动的,我们将永远站在一起……方广辉的车在街上转了一夜,一直到天亮时,他还没有困意,相反,找不到张丽更增加了他的不安和焦虑……
急救车快速向最近的医院开去。这时,罗序刚发现,张丽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也许张丽在临死之前,她还没来得急说一句话,没机会看方广辉一眼。她甚至还不知道方广辉那么爱她……
罗序刚心情沉重地拿出了死亡证明。
方广辉猛地抬起头来:“怎么啦?张丽怎么啦?”
“她已经……死了。”
方广辉死死地盯着罗序刚。罗序刚难过地低下了头。罗序刚觉得,在他所经历过的人生中,他还从没见过一个男人那么痛苦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