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五年(851)将近年底的时候,李商隐到达成都,以东川节度判官、侍御史的身份参与推狱。案子不复杂,处理得很顺利。公事办完,西川同僚少不得带领李商隐观光游览一番。
成都的名胜很多,武侯祠离驿馆最近又最有名,商隐早就盼着前往瞻仰。他在《筹笔驿》诗中曾说:“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馀”,现在身临其境,可真得好好瞻仰吟咏一番了。
他的吟咏以武侯庙古老苍劲的柏树为题,其中最精彩的两联,一是“大树思冯异,《甘棠》忆召公”,颂诸葛亮是支撑蜀国的大树,其恩惠久留民间。一是“玉垒经纶远,金刀历数终”,双关当年刘蜀的灭亡和今日李唐国运的危殆。[1]
也许当日游玩别的景点或聚饮酒肆歌楼,李商隐还写过一些诗,但似乎都没有流传下来。
但有两首应酬诗,商隐是用心作的,其中不但说了许多阿谀奉承对方的话,而且为讨好对方而不惜贬抑内心深为景仰的故相李德裕,它们却赫然保存在商隐的诗集里,成为他平生创作史上抹不去的一块污点。
这就是商隐写呈杜悰的两首五言四十韵的排律。
杜悰何许人?他和杜牧是堂兄弟,都是中唐宰相杜佑之孙。其父杜式方,与杜牧之父从郁是亲兄弟。式方官做到桂管观察都防御使,而杜悰本人则是宪宗长女岐阳公主的丈夫,也就是皇帝女婿驸马爷。当时皇帝爱在贵戚大臣家选驸马,一般年轻人怕皇家规矩大,更怕受公主的气,多辞疾不应,独杜悰愿意。于是,他从驸马都尉一路做上去,到会昌年间,竟攀上了宰相的高位,还加了左仆射的荣衔。大中初,出镇西川。与柳仲郢一东一西,是西南边疆的两大节镇。
那么,李商隐与杜悰有何关系,而商隐可以称他为兄呢?
原来,杜悰之父式方所娶妻子李氏,乃是商隐从祖李则的次女。杜式方由此与商隐的父辈有了一层亲戚关系,这也就是商隐称杜悰为“杜七兄仆射相公”的根据。当然,这关系其实是很疏远的。
这里,我们不必细讲二诗的华词丽句,不必细数其中所用的典章故实,仅看看那长长的题目就能大致明白其内容。
第一首题为《五言述德抒情诗一首四十韵献上杜七兄仆射相公》,也可简称《五言述德抒情诗》,而把此下的话视为诗的小序。
“述德”,述谁的“德”呢?当然是此诗的接受者杜悰及杜氏祖先之德,即用典雅的辞藻叙述杜氏家族的辉煌历史。这样,商隐攀亲沾故地称杜悰为“七兄”,也就与有荣焉。当然,实际上李商隐心目中更重视的还是他的头衔“仆射相公”——杜悰不但是驸马,不但是西川节度使,还曾做过宰相和左、右仆射,可谓位高权重,背景深厚。
所谓“抒情”则与“述德”分不开,除了歌功颂德时表现得诚心诚意、满含感情外,主要就是叹息自己的偃蹇并请求援手——诉说一个穷亲戚的困厄罢了。
光是“述德”还不要紧,问题在于杜悰乃是党争中人,是牛党的中坚。会昌年间,他担任宰相,不可避免地在政见上与李德裕发生冲突,实际上是处处与李德裕对着干的。比如会昌三、四年(843、844)的平泽潞战争,杜悰就和李德裕态度截然不同。他是同情叛镇,主张姑息的。若不是唐武宗和李德裕力排众议,这场维护朝廷权威的战争很可能半途而废,藩镇气焰将更加嚣张。在朝廷一系列事务上,杜悰也总与李德裕扞格不合,后来就被罢免了宰相之职。
以前,李商隐从大局着眼,一直赞同李德裕。在为李德裕《会昌一品集》拟制序言时,就态度鲜明地肯定了李德裕的御边和平藩之功。然而,现在却要来为杜悰歌功颂德,他可怎么说呢?难啊。
其实,也没人非要李商隐给杜悰写诗不可。向杜悰献诗完全是商隐主动所为。他干吗要自找麻烦,做这颇为难办的事呢?
现代人根本想不通,一个真正淡泊宁静的古人也会想不通。
但李商隐偏偏就这么做了。可能他觉得自己来到成都,东川早就有文书向西川通报过,自己也曾致信杜悰,而且自己也的确希望拜会杜悰,无论于公于私都有利无弊。既拜会就不能空手,土仪礼物固不可少,但若献诗一首,虽是秀才人情,分量却更重也更雅致。何况,这是自己的拿手,是谁都知道的。献诗还有个好处,就是有些话当面不好启齿,用诗来表达,就婉转含蓄,不那么难为情了。
然而,写诗也有难处。杜悰会昌年间的罢相,该咋说呢?不说行不?恐怕不行。那可是梗在杜悰心里的一大怨结呀。用些美丽抽象的空话搪塞过去呢?当然可以,但歌功颂德可就不到位不带劲啦,没说到痒处呀!
这真难住了商隐。一向最善措辞的商隐执笔踌躇了半天,狠狠心写下了这么几句:
率身期济世,叩额虑兴兵。
感念崤尸露,咨嗟赵卒坑。
倘令安隐忍,何以赞贞明?
恶草虽当路,寒松实挺生。
人言真可畏,公意本无争。
把杜悰反对平泽潞之战,从爱惜民力的角度来阐发,未尝没有道理。打仗要费钱财,要死人,为国力所难支,这也是会昌当年大多数持不同意见者摆上桌面的理由。再从出于公心挺身而出的角度描述杜悰,就又把他的形象拔高了一节。这都已煞费苦心。
但有一个问题绕不过去,怎样描述杜悰和李德裕在政治上的对立呢?结果便是“恶草虽当路,寒松实挺生”两句所写:美化杜悰为寒松,而以恶草指李德裕。会昌年间李德裕当权,杜悰被罢相,事实确是如此。那时为扫清伐叛的障碍,反对派杜悰的免职有其必要。可现在,李商隐要歌颂杜悰,无奈只得把李德裕骂成一株当路的恶草,仿佛是李德裕出于党派意气而打击了杜悰。
是无奈,是无奈的违心,我们都愿意相信。但无论如何,这毕竟成了李商隐诗歌创作中不光彩的一笔。
骂骂李德裕,本来也不算什么。李德裕生前死后,骂他的人多得很。
但李商隐不行,也不该。他曾经那样高度地赞美过李德裕,那样同情他不幸的结局,那样鄙视躺在李德裕所创业绩上安享尊荣,却处心积虑贬低李德裕,非将他逼死而后快的当朝新贵白敏中、令狐绹之流,而杜悰恰与他们是一伙。而且照有的研究者说,商隐前不久写的《筹笔驿》《武侯庙古柏》《无题》(万里风波一叶舟)等诗,实有借诸葛亮以颂怀李德裕之意。现在的这首诗,岂不全翻过来了吗?[2]岂不等于自己否定自己,打自己耳光吗?一个以诗歌为生命、自觉以诗为史的人,怎能如此一百八十度地大转弯?是软弱?是动摇?是两面性、劣根性?都是。
其实也不那么复杂,说到底,当一个“私”字占了上风的时候,就难免出现这样前后矛盾的事,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就因出于一点私心,李商隐向杜悰献诗,恭维话搔着了杜悰心中痒处。杜悰无疑是高兴的。他的回应是称赞商隐诗艺高明。杜悰其人,据历史记载,明哲保身得厉害,从不出手助人,哪怕是至亲好友;待人接物也矜持倨傲,基本上是不苟言笑,冷淡寡情。所以得了个“秃角犀”的外号。李商隐却对他抱有希冀。但又闻说他的脾性,对杜悰这次例外客气地夸赞自己感到受宠若惊,竟动了再次献诗的念头。于是,他连西川幕府朋友们宴饮游玩的邀请都一概谢绝,关门写起诗来。
这次的题目更长,口气更谦卑地叙述了与杜悰交往的经过和再次献诗的理由:
今月二日,不自量度,辄以诗一首四十韵干渎尊严。伏蒙仁恩,俯赐披览,奖逾其实,情溢于辞。顾惟疎芜,曷用酬戴,辄复五言四十韵诗一章献上,亦诗人咏叹不足之意也。
这回的歌颂有点肉麻,开篇就是“家擅无双誉,朝居第一功”,吹捧得无以复加。下面更是施展浑身解数用大量古人古事作极力赞美,如说杜悰任地方官时“疲民呼杜母,邻国仰羊公”,几乎成了爱民善政的超级典范。
关键还在于下面的抒情——其实是“陈情”:“早岁乖投刺,今晨幸发蒙。远途哀跛鳖,薄艺奖雕虫。故事曾尊隗,前修有荐雄。终需烦刻画,聊拟更磨砻。”检讨自己没早来联络投靠,把自己比为远道而来的“跛鳖”,恳求对方“刻画”“磨砻”,也就是好好修理自己,然后给予大力推荐。
李商隐费了那么大的劲向杜悰献诗,有何结果呢?第一次是收回了几句廉价的称赞,第二次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俗话说的“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直到后来杜悰调任淮南节度使离开成都,李商隐奉柳仲郢命到边界迎送,杜悰也没再提这回事。
失望是必然的,但李商隐起初却是满怀希望。这恰是他的可悲可怜之处,在我们看来,也正是他人生困厄的一个侧面。不过,这是李商隐企图改变命运的最后一次努力,从此以后,类似的事便不再发生。
李商隐在西川与成都幕府的同僚们相处甚好。临行,府里设宴欢送,杜悰没有出席,宴会的气氛格外热烈而欢快。李商隐当场作诗留别,亦聊以纪实,云: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
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侍者在另桌铺开文房四宝,商隐趁着酒兴挥毫直书,同席诸人纷纷起立围观。商隐本来善书,真草隶篆无不精通。今天情绪好,运笔格外酣畅淋漓,引来一片啧啧称赏。有人称赞他的书法,有人欣赏他的诗句。有人说,颔联透露了关心国事的情怀。有人说,颈联更佳,真实、灵动而巧妙,真不愧七律圣手。是啊,你念念看,“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形象多么鲜活,音韵多么谐美,属对又多么巧妙有趣,真是为这次宴会增色不少!
写完最后一句,商隐执笔略停。一位年轻的同事忍不住道:“这诗该有一个好题目!”
“就叫《杜工部蜀中离席》吧。”商隐一面说,一面就落了笔。
众人又是一片喝彩。大家承认,当代学老杜诗法最有成就的,首推李商隐。他把留别成都众友的七律诗题为《杜工部蜀中离席》,真是既贴切有趣,又充满自豪,蜀中文士也颇感荣幸呢。
[1]李商隐《武侯庙古柏》。
[2]参刘学锴《李商隐传论》上册,409—4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