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礼结束之后，赵凌云和苏榭的关系似乎照旧，表面上依然维持着仿佛亘古不变的斗嘴模式，唯有夏侯信注意到好友看向少女时眼中流露出的愈发明显的爱慕之情。他好奇苏榭的想法，却总不敢询问，而几乎同时地，他的心思也与日俱增。他开始关注女生的言谈举止，为她讲解习题时更加仔细，从来不去校图书馆的他还专程借出对方偶然提起过的《古文观止》，每晚写完作业他便搬出这本书，借助古汉语字典阅读。
他对于苏榭谈不上喜欢，他觉得，他只是想要把她当作最特别的朋友，比如他渴望照顾她，正如张秦对待妹妹张绮臻那样。他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心情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毕竟他不是能够同时妥善处理多件情绪的人，兄长的忌日如约而至，导致他的注意力难以完全放在风花雪月之上。
那天正好礼拜五，鉴于前几年“但凡逃课必然被逮个正着”的经验，他提前跟老师请过假，顶着家人异样的眼光独自去了墓园。家长认为每年都有清明假期，不用刻意在忌日这天安排扫墓，他们还觉得，一直没能从兄长的事件中缓过神的夏侯信需要看看心理医生。夏侯的当家是小有名气的外科医生，太太担任体外循环科的护士长，医学和心理学本就联系密切，他们自然也懂得一些基本常识。听爸妈提及心理医生，少年十分不快，他觉得他们为人医表忽视兄长的不正常，现在却还借这个身份来给他提建议，这种惺惺作态的行为令他无法接受。况且他也没觉得自己有心理障碍，要是爸妈那种敷衍态度才叫正常的话，那他宁愿当个不正常的人。
当晚一家人像遵循某种默契般互不做声，于是夏侯信以为这次也能照旧挨过去，庆幸的同时心中更多的是对于爸妈漠不关心的无奈。他觉得他们应该明确表达不满，虽说他不愿应付这种态度，但至少说明自己的行为足够引起他们注意。负面情绪未必总是坏事，很多时候比起木然没有情绪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礼拜六一大早，父亲跟随同事前往乡下卫生所参加医疗支援活动，家里就剩下母子两人。吃过午饭，少年缩在客厅沙发上看起了电视，一档历史纪录片结束后他再找不到感兴趣的节目，只好放下遥控器起身回房间，经过厨房，他听见忙着洗碗整理的母亲叫住了自己。
“曜曜，你昨天又耽误课程去扫墓，你爸爸很生气。”她一边说，一边清洗最后一只白瓷蓝纹碗。
少年心里冷哼一声，脸上却是平静地说道：“不止他一个人生气吧。”
女主人关掉哗哗作响的水龙头，别过脸皱起了眉：“曜曜，爸爸妈妈希望你毫无负担地活着。”
夏侯信不做声，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事情过去就让它过去，你纠缠不放只会给自己造成越来越多的痛苦，”她转过身，双手反撑洗碗台，“你哥哥选择离开，我们也希望上天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挽回一切，但明显人生不可能重头来过，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你，帮助你从悲伤中走出来，这既是为你好，同样也是我们弥补错误的方式。”
“我知道恨你们没什么用，你们有你们自己的道理，我只是想坚持我的原则。”
“曜曜，你该放下了……”
“放下什么？放下我哥的死？”少年提高了音量，“他生前都没得到过多少关心，现在他不在了，你们还要继续忽略他？”眼前的人开口想解释，他却不给她机会，继续说道：“是，没错，的确过了这么多年，我不想再评论你们的态度，也不指望你们作出任何改变，但我就是要一辈子牢牢记着他，我现在替他活着，就是对你们最大的报复！”
“曜曜，不是说让你放下他去世这件事，你毕竟有自己的人生……”女主人还说到一半，少年就打断了她：“别拿这点来麻醉我，你们害死哥哥，现在居然还讲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话……”
“曜曜！”
到底是成年人，横眉怒眼的气势远在高中生之上，这一声断喝明显震住了他，少年不自觉哑了声。
“你怎么能这样说！”她的怒气上了脸，眼白泛红，眉毛都拧到一起，“小信和你都是爸妈的孩子，失去他，我们就不难过吗？！”
“别开玩笑了，你们当他是亲生孩子？你真以为我当时年纪小看不出来？你知道他在日记里都是怎么写的吗？”
一听儿子提起日记，母亲就是一愣，随即由怒转惊，整张脸呈现出相当怪异的神情。
“日记？你怎么知道他的日记？”
少年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着实为自己终于将了对方一军而洋洋得意。母亲见他不回答，上前握住他的肩头，严厉说道：“曜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妈妈？”
“你不也有很多关于我哥的事瞒着我吗？咱们不过打个平手而已。”
她明显被他给呛了一下，瞪着眼说不出话。电视频道正放送一台音乐节目，主持人声情并茂地介绍美国作曲家乔治?林赛的《雨滴》，随之缓缓流出的吉他独奏将房间里躁怒的气氛烘托得有些诡异。
“记忆这种东西一旦形成，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掉，”夏侯信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你们不愿认可他，恨他不及同龄人优秀，他的自杀让亲戚邻居说尽了闲话，你们清理掉他所有遗物，像是逃亡一样地搬家，回避我所有关于他的疑问让我无从了解事实，还劝我像你们一样忘掉所有不愉快的过往，只把他当作人生过客，你们处心积虑地掩盖一切，到底图什么？”
听到这里，母亲的惊怒软下去几分，转化成一种更接近悲愤的情绪，她强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喃喃道：“曜曜，你怎么这么说！小信和你一样，都是妈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
欢快如同滴滴美妙雨声的音乐一点一点将心中裂开的缝隙浸润，冰冷刺骨的痛感传遍全身。这首原本婉转清新的轻柔曲子，此刻听来直令人扼腕叹息。
夏侯看着她，心口不由也泛上一阵酸楚。少年一把打开掐得自己生疼的手，转身移步离开。他这一动，母亲立刻就跟了过来，嘴里还不住唤着他的名字叫他停下。他并不予以理会，三步并作两步迈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一个闪身回到自己房间并迅速关上了门。后面的人双手前推还想制止，无奈终究慢了一步，她被这无声却极富力量的愤怒挡在了另一边。
咔嗒！
锁舌转动，仿佛同时合上了心脏中用以阻挡血液回流的瓣膜肌肉，心跳顿时乱了节拍。
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泪水沿眶漫溢而出。
窗外梧桐间飘来一阵过热的蝉鸣，刺痛耳膜，太阳穴突突作响。夏侯信靠着门屏息聆听，直至外面楼梯上响起缓慢渐远的脚步声，他才稍微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步履沉重地挪到床边，犹如被抽干了血液，软弱无力地摔进被子。
这样无所寄托充满喧嚣与矛盾的人生，到底何时才会真正平静下来。
兄长在日记里描写过初中毕业大合照时的情景，那个人如是写道“他们在唱歌，可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接下来他引用了莎士比亚的一句话，人不过是行走的影子。好像他也和莎翁笔下的麦克白一样，对人生充满失望，将生命定义为一出毫无意义的闹剧。
夏侯信第一次读到这段并没有完全理解，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体会出其中的意味。特别是当他开启社交模式在各种圈子里如鱼得水，他脸上的表情越自然，心中就越不把眼前的一切当回事。
他精疲力尽，胡思乱想不多时便睡着了。迷迷糊糊感觉楼下的门铃响了起来，他想睁眼，无奈身体实在僵硬得很，他如同武侠片里被点了穴的人一样动弹不得。又睡了不知多久，意识才逐渐回归。因为他睡着时是面朝着墙的一方，他醒来后视线直接落在了墙纸的古典花纹上，目光顺着线形来回游走，他像是强迫症发作，非要一笔画出这些纹路。就这样脑袋空空地发了会儿呆，肌肉和骨骼终于协调合作将他从柔软的地狱里支撑起来。
他坐在床边，慢吞吞地抬手看了眼表，指针摆出下午四点一刻的角度，想到已经超过母亲今天的上班时间（医院工作遵循三班倒的制度，今天轮到她去接前半夜的班，即从下午4点到午夜12点），确认家里应该只剩他自己，少年放心地起身开门，失魂落魄往楼下走去。不想他刚下到一楼的回廊，却见沙发上居然坐着个人。那人神情悠闲地埋头玩手机，鬓间垂下两条耳机线，嘴里哼着调子陌生的歌，斜放在右腿膝盖上的左脚尖还一下一下点着节拍。
夏侯信愣了愣，然后揉了揉脸调整状态，喊了一声张秦。少年抬眼看见他，冲他嘿嘿一笑，摘下耳机并恢复到正常的坐姿。
之前为了备战期中考试，这位后辈每周六下午都要跟自己一起复习，似乎是养成了习惯，即便考试结束他也照来不误，只不过这下二人打游戏的时间明显多于学习。夏侯信因为数小时前的争执完全将这事忘在了脑后，只期望自己此时的表情不要有任何破绽，免得学弟过问关心。
“我刚刚还在想，要是学长你整个下午都睡过去的话我该怎么办。”张秦把耳机一圈一圈往ipod上卷，动作像极了小区花园里绕毛线球的老奶奶。
“你还是两点多到的？（少年点头）怎么不叫醒我？”夏侯信盘起单腿，故作慵懒地陷进沙发。张秦从兜里掏出水果味盒装压片糖，起身往学长手心倒了一颗，不紧不慢叙述道：“我来的时候阿姨说你在房间里，我还以为你偷摸打游戏呢，敲门又发现你不应声，我就猜你可能睡着了，反正我也不着急，就下来客厅等你。”
夏侯信噢了一声，将糖片放进嘴里，一股恰到好处的酸甜口感瞬间征服了味觉神经，平日不好糖果的人忍不住感叹了一句“挺好吃”。张秦笑笑，说是臻臻推荐的牌子。两人顺水推舟地寒喧了一阵，就在夏侯信以为一切太平时，学弟却忽然问他：“学长，阿姨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