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布置的喜东来酒楼分为两个部分。
从沿街的正门进去,迎面是一幅大型山水屏风,屏风上画的正是曼哈顿岛沿岸壮丽秀美的风光。凡是走进餐厅的客人,第一眼看到这幅杰出的画作,无不驻足兴叹。
绕过屏风,原本是大堂的地方,用错层的方法分隔成大小两个空间。
较小的一边靠近后花园,用屏风作为隔断,分隔成一个个半独立的席位,供喜欢悠闲舒适的就餐者使用。
而在较大的一边,也就是从正门进入酒楼后的第一个空间,则按照后世自助餐厅的方式布置。正中是长长的餐台,上面分别摆放着冷菜、热菜和主食、小吃。四周是开放式的小餐桌,搭配小巧的圆凳。无法享受空闲时光的忙碌人士可以很方便快捷地在这里就餐。
对于许多白人食客来说,这样独特的餐厅布置充满了新鲜感,尤其是自助餐这种有趣的吃法。
在1900年,绝大部分的餐厅还在按照餐饮行业古老的传统,一板一眼地为顾客提供服务。就餐的礼仪、上菜的程序甚至小费的数额都僵化而又一成不变,尽管在保持传统特色方面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但难免会让顾客感到千篇一律。
而自助餐这种模式来源于西餐当中的冷餐会。厨师将烹制好的冷、热菜肴及点心陈列在餐厅的长条桌上,由客人自己随意取食,自我服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自助餐形式被广为引进入美军后方驻地的军用食堂,其内容已大大超出酒会的小食范畴,发展成主食、甜品、热汤等供挑选的就餐形式。战后,美国风情成为一种消费形式的招徕品,这种美式自助餐也随着一些国际连锁五星级酒店进入世界各地。
如今羽东来提前推行自助餐模式,则是出于多个方面的考虑。
首先,中餐在西方消费者的眼中有着根深蒂固的印象——古老、神秘、美味但是不修边幅。羽东来希望通过第一个引入自助餐的形式,能为中餐厅加入现代、时尚、富有亲和力的感觉。
其次,大工业时代的来临意味着人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自助餐形式可以让顾客方便快捷地进餐,免去了点菜、下单、烹调、上菜等繁复的程序,顾客即来即吃,即吃即走。不但顾客省事,餐厅方面也减少了服务生的使用,节约了成本。不然的话,羽东来干吗要裁掉一半的人手?
此外,自助餐形式最大地发挥了顾客自身的能动性,充分给予他们选择的自由。对于现代社会的人们来说,这种打破厨房与餐桌之间壁垒的自由选择权,无疑是最让他们迷醉的。而这也是为什么在后世自助式消费能够大行其道的原因。
一开始的时候,酒楼内的众人还对这种前所未闻的经营模式心有疑虑。
“交了钱就能敞开肚皮吃?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生意?”有人怪声怪气地暗地里嘀咕。
然而经过开业一个礼拜之后的盘点,事实证明,羽东来的判断无比正确。自助餐形式为酒楼带来了丰厚的利润和庞大的客源。不少在附近上班的工薪族几乎是下班铃一响立刻呼朋唤友地结伴而来。如果不是限于喜东来酒楼目前的规模,只能允许三四十名顾客同时就餐,那么单单凭借自助餐一项,喜东来酒楼的营业收入就能与之前打平。
此刻正是中午时分,自助餐厅外早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许多人都在眼巴巴地等着就餐的顾客出门,以便尽快享受一顿风味独特的中国美食。
这个时候埃文-西蒙斯自然不会将摩尔一家带到那里,而是绕过正门,从小巷内的侧门走进了酒楼。
和挂着金字招牌,装饰气派的正门相比,位于小巷内的侧门看上去并不起眼。狭窄的门口两侧摆放着造型古朴的石鼓,门廊上没有匾额招牌,朱红色的门板看上去虽然有些陈旧,但擦洗得却是十分干净。
然而从这个略显低调的门口走进去,却是喜东来酒楼的贵宾区。
这里并不对外营业,采取的是会员制的模式,专供一些喜欢高雅格调并且不怎么在乎腰包的贵宾就餐。
埃文把摩尔一家带到这里,自然是因为哈里-摩尔当初花一百美元购买羽东来那幅画的气魄,他却不知道如今这位老板已经不像几天前那么风光了。
埃文上前推开门,请摩尔一家进去,等到他们走进之后,又转身关上了门。
哈里-摩尔原本以为门后会是一条狭窄的小巷,沿着湿乎乎的墙壁拐上几个弯,然后穿过酒楼乌烟瘴气的后厨,最后才能进到酒楼内部。
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座精致的庭院!
拙朴的石径曲折伸展,两旁种植着低矮的松树与稀疏的翠竹,树枝参差错落,仿佛幽深的树林,林间传来嗒嗒的响声,却是蹲踞式的洗手钵,清澈的水流让人联想到冷冽的山泉。石径两旁有清可见底的小巧池塘,池塘上驾着一段弯弯的木桥,木桥的桥头,一座凝重古朴的石灯笼点缀其上,勾勒出无限的禅意。
“老天,真是太美了。”
摩尔太太喃喃自语,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庭院,似乎有些不忍心打破其中的宁静。
此时西方社会仍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傲慢,大多数西方人对于东方文化知之甚少。直到二战之后,东西方文化的碰撞才日趋激烈,全球化浪潮所带动的文化交融才第一次将东方文化推向世界。
所以对于很多人来说,能在喧嚣的纽约闹市豁然见到如此清幽古朴的东方园林,那种独特的美感无疑深深地震撼着他们的内心。
小罗丝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摇了摇母亲的手臂,“妈妈,这里是仙境吗?爱丽丝去的地方?”
“不,这里是一家餐厅,而且很明显,是一家昂贵的餐厅。”哈里-摩尔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知趣地插嘴道。
埃文微微一笑,“摩尔先生,您说的没错,这边是酒楼的贵宾区,请您跟我到楼上用餐。”
摩尔太太埋怨地瞪了丈夫一眼,笑眯眯地拉着儿子女儿,跟在埃文身后走进了庭院。
虽然庭院很小,曲曲折折的石径很快就走到了终点,但是摩尔一家显然兴致高昂,一路上摩尔太太不住发出一声声赞叹,直到最后几乎是在威逼利诱丈夫立刻改建自家的花园。
哈里-摩尔几乎忍不住想要在洗手钵里淹死自己——生意上的事情已经很让他头疼了,难不成还要将花园搞成东方迷宫让邻居们耻笑吗?
小罗丝全然不知道父亲的烦恼,她蹦蹦跳跳地跟在埃文后面,不停地问这问那,仿佛成了埃文的小跟屁虫。
一行人穿过庭院,又拐了几个弯,这才从一道镶着彩色玻璃的门进入酒楼。
酒楼内的装饰却又和正门大厅不同。中国传统的尊贵颜色——红色和黄色被巧妙地运用,在充分体现东方韵味的同时,也兼顾现代的审美观念,显得华丽尊贵而又不流于庸俗。各种器物的摆设也非常讲究,虽然其中未必有什么古董,但每一样都是物尽其用,恰到好处地展示着酒楼主人的品味。尤其是配上大幅的水墨山水,更让从未见过这些的摩尔太太有些恍然,以为到了传说中的中国皇宫。
不得不说,她的感觉并不完全是错的。羽东来在布置贵宾区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用上了自己九十九世积累下来的审美观——其中可是有不少位地地道道的皇帝老爷。
在贵宾区,哈里-摩尔出乎意料地见到了许多老熟人。有交易所里的买卖人,有其他银行的老对手,也有曾经公司里的搭档……看着他们一个个违心地跑过来和自己打招呼,哈里-摩尔几乎能够透过空气感受到那些笑容背后隐藏的冰冷。
就好像一群饥渴的秃鹫盯着垂死的美洲豹!
哈里-摩尔心中冰凉,他想到了昨天和投资人安迪先生的谈话,没错,是撤资,也许明天,也许下个礼拜,总而言之,他的银行完了。
摩尔太太并没有注意到丈夫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很愉快地和几个阔太太寒暄了一阵,这才在埃文的带领下坐进靠窗的一个座位。
窗外风轻云淡,春日的纽约散发出一种欣欣向荣的亲切气息,暖融融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显出空中的尘埃。原本就装饰华丽的大厅,在阳光里更显得金碧辉煌。坐在舒适的座位上,听邻桌的人们窃窃私语,似乎就连空气中都漂浮着悠闲的分子。
在摩尔夫妇和他们的子女等待上菜的间隙,埃文却已经走进了酒楼二楼的某个房间。
“先生,我为自己的擅作主张道歉。”埃文的语气十分拘谨。
他的面前是一张矮桌,上面摆放着一副围棋的棋枰,羽东来手中捻着一枚棋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今的羽东来早已不是昔日的落魄孤儿。喜东来酒楼的小东家,徐家商号老板的义子,这一串名头在纽约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是在唐人街,却绝对值得尊敬了。
他穿着手工精良的黑色洋装,熨得笔挺的白色衬衫,还有乌黑锃亮的皮鞋,虽然年纪幼小,但却风度翩翩。
这身装束在保守的唐人街里似乎显得有些张扬,但这恰恰是羽东来要达到的效果。这些天来,每当他走在华埠的大街小巷,身旁跟着三五个年轻伙计,旁若无人地跟大小商号的掌柜、主事们打交道时,那副冷淡傲慢的神气固然让许多人不太舒服,认为这个孩子完全不懂得尊卑世故,但同时却也让所有人都正视了他的存在。
至于他年仅七岁这一点,却是不自觉的被人们忽略了。
尤其是对于十三个孤儿来说,羽东来的威信更是跃升了几个台阶。如今,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小九,也不敢再搂着肩膀叫他“东来”,而是规规矩矩地叫声“先生”。
从目前来看,羽东来似乎已经掌握了局面,除了他的“癔病”。
九十九个不同的人格并没有看上去相处得那么融洽。羽东来时常会被剧烈的头痛和情绪的混乱所困扰,为此他想出了一个法子,那就是给闲不住的人格们找点事情做,比如所自己跟自己下棋……
羽东来沉默了一会,就在埃文感到忐忑不安的时候,他终于开口道:“你没有做错,埃文。事实上,你做的很好。”
他说着将手中拿捏良久的棋子轻轻放在棋枰上,发出“嗒”的一声。
“又是一步好棋。”
羽东来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