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镜如要他老婆拿绳子勒死他。月娥听了大哭。大家看了说:“哪有没有烟就要死,我们去村坊寻寻看,或者有人尚有鸦片烟未被长毛收去,讨点来救救你的性命。”镜如在地下磕头说:“若能如此,便是我重生父母。”
玉英不待他磕头早已去了。走了几处,皆说我们村上前头家家种鸦片烟,却被长毛掳得干干净净,我们自己尚没得吃,那有再分与别人。走了几家,皆是一样说法。无奈何只得回来。路上忽然想着说当年老太爷烟膏最多,叠年熬起来,一罐罐放在地窖内。当年镜如曾偷过二次,后被老太爷知道骂了好几次。如今屋子虽被烧去,地窖内东西必不能烧,何不如到上房地基上寻着原处,扒去瓦砾,掘开地窖,寻寻看有没有,碰碰他运气。
一面想一面走,到了小屋内,说:“各处皆没有鸦片烟。有一个地方,至今不知有没有。”月娥是来了未满三年,不知从前之事。水如忽然想到,说:“必有。当年老太爷吃了剩的,老爷在时并没吃,如今在地窖内,想是烧不去的。”
当夜并央了一个人,亦是吃鸦片的,许掘了分些与他。这人听了喜欢之至,便说:“你们指点何处是地窖,只怕连洋钱银子皆有,亦未可知。”大家听了更喜欢起来。此时饭皆吃饱了,便拿了旧蔑器做的火把,寻着有地窖的地基,开掘下去。果然尚有两缸未动。玉英得了,赶紧取起,分了与掘的人。这人得了烟,恐黑夜失手,便将一块破瓷片盛了就走。
这边水如、月如弟兄两人寻寻,原来尚有金叶子一包,约有七八两,又有五只银元宝,每只五十两。水如、月如得了就有命了,何不再寻寻看。弟兄复至窖中,四处再检了一回,原来只有这两包,余尽自碎纸。二人回身出窖,回到小屋,见月娥在地下喂丈夫鸦片烟。原来镜如不能吃,须一口口喷进,半晌方能言语。月如二人方将得金银告诉他。镜如夫妻亦喜之不尽。月如又想:“前数年时候,方我们弟兄每个人分了三千元,我分毫未用,若放在地窖内,长毛必不能拿。将来我有钱,亦须好好的收藏。”看官知之,嗣后月如便有存了一个积钱的想头。
是夜,各人皆睡草稻中。虽有饭吃,却无盐菜。次日,打听得长毛被蒋大人兵勇一路开仗,逼到浙西;左大人驻兵衢州,衢州城坚不破,城内照旧买卖。镜如此时得了鸦片,人已复元,于是令胡雄拿了二十两银子先买被铺,次买油盐。又寻着一个从前帮过的长工,令他去挑。复又将小屋隔了几间,以分内外,又将不连处搭起草屋,以遮风雨。是时痛定思痛,水如复想起春云来,念念不忘。又想到二哥、阿莲、雪花三人,必是死在山下乱尸堆中,亦未可知。
不数日,胡雄回来,将各件买回,说衢州城内米价好贵,每升一百念文,菜油每斤三百念文,盐每斤八十文。菜油与盐每人一日只准买四两,若店内认得此人,一日买过两次便不许买,各店皆有告示。城内大发瘟疫,吃鸦片人身体虚弱,易于沾染,每日死人上千。衢州城内一处如此,他处可知。只说:“好奇怪,我方走至一个营盘门口,见一个人似乎是我家请过的那个孔先生,我迎上去一看却是他。他说到营盘将有三个月,弄不来,要想到别处去。”
众人听说道:“还是他有本事,将来军营中得了保举,尚有官做呢。”这边镜如弟兄暂且苟且度日,表过不提。
岂知胡雄才说这个先生,原是读时文被时文气熏入骨髓,原不晓得世务,那能办得军务。当时因听了师母说话,投入营盘当文案。原来这营官平常晓得先生合村远近皆敬重他品学兼优,因此将先生看重,聘他入营,请他在第三号管金、衢、严一带军情,所有军机警报皆先生主稿。先生若是吃得起的,无如开口就夹些文理在内。营官只说先生工时文,是一件顶难做的事,尚能做得来,岂有文报做不来的道理。
这日便请至中营,告诉他:“长毛现在要攻我某处营垒。闻得长毛分三路来,官兵人少,不能抵御。须请衢州镇饶大人派兵前来。文书内要说得紧急些,饶大人看了方着慌,便好添兵飞速前来。此文须当夜发去,不必太长,请师爷快办一办。师爷急去勿辞。”这先生客气了一番,又推逊了一番,说道:“恐做不好。”营官不耐烦,说:“师父做去,包好。但须以快为主,抄好就发,军机以速为妙。”先生听了,回来起稿,做了一夜,次日着人送去。营官说:“此文书系请添兵,是一件要紧的文书,为何此时才办好?不必看,看了亦改不及,快些发去。”
不料此书到了饶大人衙门,内中幕友均系老办军务。将文书拆开,大家读不断,文章只有十余行,内中“之乎者也”,虚字行行排列,无人懂得。又把他细细揣摩一番,亦是不懂。幕友说:“此是月报例文,无甚要紧。”因此未曾派兵接应。
不料这边营中等了数日无救兵到,长毛便用荷包阵围起。营官着慌,只得用五百名洋枪小队保着文案、粮局、军火,冲出重围。不料头一阵只将文案保出,其余全军皆没。当时并不知这文书用了之乎者也。及至败定,营官疑心:“如何饶大人不发救兵,以致我如此全军覆没?必定文书内未曾说得紧急。请先生检原稿,取出来看看。”先生道:“我放在文具中,当时走得慌,未曾带得。”
不料过数日,统领左大人接着各路兵败的文书,将营官革去了顶戴。营官申辩说:“卑职有请救兵的文书,饶某坐视不派兵救应,请饬吊原文覆验。”往返数日,先生正在愁心要验他文稿,因遇见胡雄,说弄不来,要想到别处去的话。
先生待了数日,有人通知他:“师爷还不快走,饶大人已将原文呈与左大人看。左大人见了发怒,说某营用了一个时文鬼做文案,岂不误了军情大事?断送我个八营盘的性命事体尚小,若长毛即由此狂窜,东踞严州,西踞金华,浙江糜烂,这办文案的便是罪恶滔天。快将这文案捆送大营,枭首示众。”这人将这些话告诉了,先生听了便急的无地可钻,尚要回营收拾行装。这人说:“来不及了,停一时大营令箭到来即要捆人。”先生方慢慢八字脚走出营盘。这人叫:“快走,来捆的人已到营了。”先生方放开脚步,一路上恐怕追来,不得已紧紧行了数十里。
这边营官只得以在逃申覆。左大人便通饬各营,不准再用工时文的办文案,须先令营官出结,结上有不做时文字样,方准在营办公。
原来左大人将孔先生原文吊来一看,其原文是:
营官某某,敬禀饶大人麾下:窃卑职叩违宪辕者岂一日哉。甚矣,发贼之最难敌也。且夫发贼之难敌也,其故有二:一曰多,多者少之对,而卑职适得其对焉;一曰强,强者弱之反也,而卑职适得其反也。不宁惟是,规矩方圆之至也,而其多且强者,将适中乎规,启发圣人之教也。而其多且强者,犹能反乎隅,此卑职所以为秦庭之哭而不能自已者也。且卑职尝读传矣,宣叔如晋,非乞师乎?恶侯许之七百乘。故古制:一乘七十二人。昔之乘,今之兵也。惟我宪台其将审夫中规反隅之说,为之深观焉,为之对勘焉。衰多而增益焉,增美而择回焉。然后杀敌致果。而贼之所恃夫二者,于是乎难恃矣。卑职之言,不其然乎。
左大人当日见了此原文,因此要捆先生。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