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云: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此独言沟洫者,葢决九川者,万世之功;浚畎浍者,一时之事,故不同也。月令载:季春命司空修利堤防,道达沟洫;孟秋完堤防,谨壅塞以备水潦。沟洫之事,一岁之中而三致意焉。此皆水土旣平以后之定制也。三代葢俱踵而行之。按考工记:匠人为沟洫,云所以通利田间之水道,其名有遂,有沟,有洫,至浍,而专逹于川。其下泽之地,则又以潴防为畜水之法。葢古人之制沟洫,以去水害为先,而因而收其利。后世沟洫与井田俱废,潦则平陆江湖,旱则赤地千里,因之饥馑流离,盗贼蜂起,或竟至于不救。胡胐明云:禹决川疏河,所以抑洪水;尽力沟洫,所以备洪水。其论最善。今井田虽不可复,若于承平无事之时,中原数千里内,相其高下之宜,多穿沟渠,使之逶迤相扶,各汇于大川而止,旣令水旱有备,亦足以防戎马之驰突,不亦善乎!有志于此者,委其事于守令,而勿遽责其成效,可也。
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故母意;时止则止,时行则行,故母必;无可无不可,故母固;以天下为公,故母我。佛氏之学,亦能绝此四者,而不得其所以绝之之实,故旣绝四者,而彼之离垢悟空,舍人伦而崇像敎,乃其所以为意必固我之至者,与我夫子岂可并世而语哉。张子谓四者有一,则与天地不相似。虽圣人佛氏,各有天地。而学者不以实行求之,则恐一折而入于彼矣。其柰之何。
宋人以川流喻道体之不息,欲人时加省察而无间断。立论非不精妙,然论语初无此语。观夫子所以教及门者,无往而非实德实行,故示大道之要,莫如一贯,而卒不离乎忠恕。语君子之体仁,自终食不违以及造次颠沛,而亦未闻指明道体以言省察也。孟子诠释此章至为明晰,川流之喻,自当以取其有本为重;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言人之于学非积厚于本原之地,不足以取不穷而用不竭也。宋人之学自有所见,而喜迁改经义以饰己说。若此章,旣有孟子之解,所裨于实学甚大,且于不息之喻,亦可包举学者。宜审度所从,不可好新立异,而徒流于虚渺之归也。
恕谷先生曰:孟子谓冉有赋粟倍他日,葢其多能,善于催科田税,一日所入敌前二日,非倍取于民也。此卽孔注急赋税之意。按冉有素以足民为志,而仕于季氏,遂以足上为长。圣门谓之聚敛与取,非有者同论,所以为世之急赋税者儆也
包注训闻斯行诸为赈穷救乏之事,与孔注以当仁不让为当行仁之事,俱质切有理。易传曰: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又曰:君子以施禄及下,居德则忌[居德葢谓出纳之吝,犹孙子之言费留也]。子路之勇,在力行君子之善行,期有济于民物,门人以为难能。故前记子路有闻之闻,亦尝以此章包氏之训训之,非指道德传习而言也。
侍坐章,本以应知为问,曾晳一对,独有高世之情,而夫子深与之。其故安在?夫天生圣贤,民物之所托命也,故虽累然穷居,而济世安民之心,与乐天知命之意并行而不悖。若乃遗世独立,坐视天下之沦胥,而恝尔于中,则石隠所为,非圣贤之道也。此章以诸贤之才皆堪用世,而问志以观其自知之明,至曾晳之为人,夫子知之有素,而三子言志之时,初不令其舍瑟,殆有深意。夫时至定哀之间,诸矦岂犹有举国以授贤人,而试其礼乐兵农之务者?微曾晳,夫子亦知三子之遭逢特逹不至此也。而何以之问胡为哉,不曰藏器以待时乎?至于屈伸隐见各有一定之宜,而或枉道以殉人,或违时以求济,则圣贤之所不出也。曾点之对夫子与焉,古注曰:善其知时尽之矣。宋人好高论,而不肎密察于理,遂谓曾点与圣人同志。又曰:便是尧舜气象。是此章专重曾点,而前后记序之详均无谓矣。夫古之圣贤,可以终身不遇明王,不可使我无王佐之具,此逹天尽性之业,老安少怀之实事也。今三子言志而曰舍己从人,又曰规规于事为之末,信如所议,则必玩鸢鱼之化机,以海天为胸次,而后可以谓之为己,可以谓之知道,则尧舜亦将舍其教稼明伦与工虞水火,而后无害于其气象矣。且夫子之荅曾晳,明许三子,以能为国而曰三子皆欲得国而治之。故夫子不取,是何说与?后世以宋人之理学比魏晋之清谈,其卽此类也夫。
圣门敎人,博文之后归于约礼。然礼接事物用恒在外,能使内外合一,则仁矣。克已复礼,言自外至内,举一身而听命于礼也。为仁之道,莫要于此,故颜渊请问其目,而夫子告之,则以视听言动人一身之所不能无也,诚能制之于外,而非礼则勿视勿听,制之于内,而非礼则勿言勿动,是则内外相合而一于礼矣。所谓仁者,岂犹外于此乎。然则视听言动者,卽己也,非礼者勿之,卽克己也。非礼者去,卽复礼也。克己之己,由己之己,无二己也。上下寻绎,未见所云克去私欲者。马氏训克己为约身,颇近于理。而节外生枝,则始于隋之刘炫。炫之言曰:克训胜也,身有嗜欲,当使礼义与之战而胜之,则可以复礼。朱子承用其说,以克为胜,尚未为误,至解己为身之私欲,则不惟古无此训,且使经之克己、由己,俄顷顿有异同。无怪恕谷先生之议之也。恕谷云:圣门惟重学礼,宋儒惟重去私。学礼则明德新民俱有实功,故曰天下归仁;去私则所谓至明至健者只在与私欲相争,故履中蹈和之实事,绝无一言及之,去圣经之本指远矣。蒙按去私即孟子寡欲之说,不可谓非圣贤所重,然以为克己正解,则不可。且天下之为仁礼害者,又岂惟私欲哉。凡性质之过刚过柔,与智识之浮游昬塞者,均足为害。而目曰非礼,则举在其中,非私欲之所得而尽也。
天理二字,始见于乐记,犹前圣之言天道也。若大传之言理,皆主形见于事物者而言,故天下之理、性命之理,与穷理,与理于义皆文理条理之谓,无指道之藴奥以为理者。宋人以理学自命,故取乐记天理人欲之说以为本原,至此章夫子分辨礼与非礼以告颜子,乃唐虞以来教学之成法,实有所事,而与言浑然一理者不同。集注自不应混以乐记之说。岂诸君子于夫子言礼而不言理之故,犹不能无疑也与。
夫子旣告颜子以克己复礼,又言一日能此而天下卽莫不以仁归之,是极言克复之大。葢以惟颜子能胜其任,而欲其速为之也。谓以效言者浅,谓要其成功者亦非。
足食足兵,皆所以为民也。民信之者,信其实有爱民之心,而尊君亲上,无复携贰也。是三者乃理国之常经,缺一不可。然亦有时难以并举,不可得而强也。子贡之明,葢早已筹及之矣。若国家新造户口,凋残之余,道在与民休息,不违农时。苟日事于修尔戈矛、诘尔兵戎,是重劳吾民也。当此之时,兵有不能足者矣。其或天行告沴,水旱频仍,道殣相望,而驱菜色之民以供赋敛,而实仓廪,则拊循之谓何?当此之时,虽食亦岂能求其足乎?夫兵不足则宼至,将张空弮,国之不亡者几希矣。岂待去食而后死哉?然为吾民者,皆知其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如手足之卫头目,子弟之亲父母,古公迁岐山,而从者如归;昭烈去荆州,而来者相属。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深言为政之莫重于爱民也。或曰兵与食皆已去矣,而何以见信之能存也?曰:去兵者,将至于一弦一矢乎?去食者,将至于一珠一粒乎?甚言其不足也。兵不能足矣,然必缮其城隍,固其封守,不示人以弱,而交邻有道,母启戎心。食不能足矣,而薄征缓刑,舍禁弛力,移民通财,荒政无一之不举,是去兵去食,而其所以爱民者不可去也。所以爱民者不去,则民信存,民信存,此立国之本也。不然者,兵甲虽利,米粟虽多,而委而去之者,岂不以吾之诚不至于民,而上下无相维之道也哉。夫兵食足而信不足者,其效如此。则信有余而去兵与食,非所以为去也,政之本务定于此矣。
论语中问仁,始于颜子。问政始于子贡。记者于此,皆有深意,以夫子所以告之者至该至实,而非他章之可比也。荅问政者多矣,未有言民信者。所谓民信,非与民同其好恶者不足以当之。古注以为不可失言,则古来人君,岂皆以朝四暮三之术愚其民者?又岂尽若商鞅之以徙木示信者?若云兵食足而后信孚于民,则失其轻重本末之序。若云临危而不弃信,则信至此又何为而可弃?似俱非切当之论。
朱注成人章,谓兼四子之长而后文以礼乐。先君子曰斯言误矣,知廉勇蓺,乃所赋于天之材质,得其一亦为人之所难,不可得而兼也,而求成人又何必兼乎?惟是有四者之质而不文以礼乐,则如良马之不免于蹏啮,鸷乌之惟长于搏噬,欲如威凤祥麟为世羽仪,不可得矣。礼以敎中,乐以敎和,则偏者可正,驳者可纯。夫是以为成人也。是故武仲而文以礼乐,则必无以防要君之事;公绰而文以礼乐,则必无短于滕薛之失。他皆类此。而成人岂在于兼四子之长乎?蒙谨按:虞书敎胄子以诗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亦是化其偏驳之意,非直者欲兼有宽,而直与宽者又欲其兼有刚简也。先君子诚朱子之诤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