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子还是穿着八路军的旧棉装,只是梳着分头,脖子上还缠着一条灰色的围巾。看到他,花舌头就想起了那场遭遇战,想起了那场遭遇战,他对条子的恨就翻腾了起来——这个光顾自己突围的家伙!可是再一细看,他一只胳膊竟是空的,顿时,那种伤兵怜伤兵的本能,迅速削弱了花舌头心中的怨恨,更况且他俩还是光着屁股长大的同乡啊。花舌头从条子一脸坏笑的余波里,猜到刚才的声音就是他的。
花舌头再去观察蜻蜓,心中甚为惊异。她穿着黑色的大衣,围着黑色的绒巾,原来那灵性而富有朝气的眸子不见了,代之的是一脸的矜持和成熟,而这种矜持和成熟,给人的感觉是无形的压抑和难言的不安。从她的形体来看,她已出怀,即便这样,她的身姿依然是柔美动人的。她正跟闺蜜哑女打着手势交流着,见到了花舌头夫妇,蜻蜓微笑着招了招手。蜻蜓被营救出狱后,曾跟随高丽住过几天。
当花舌头跟高丽走近,条子眨巴着一只眼睛,开口了:“行啊,老花,捡了这么个好媳妇呀。”
尽管花舌头跟条子爱斗嘴高丽有所耳闻,但初次见面他就喷出这么一番刺激人的话来,确实让高丽难以接受。她的脸色先是一阵红,继而有些难看了。
花舌头刚要反击,那边的蜻蜓却瞥着条子冷冷地说道:“不管是捡的还是配的,只要两情相悦,你恩我爱,比啥都强!”
高丽从她的语气里和表情里看出了故事,也听出这是替自个儿说话,心理也就平衡多了。她朝着迎面的四个人莞尔一笑,将大度和宽和一展无余。
而花舌头却不能白白吃了这个亏,他盯着条子,怪怪地说道:“难怪蜻蜓这朵花越来越旺相了,原来肥料便利呀。不用别的,光条子那张臭嘴,就足够喂养花草的了。”
篓子扫了花舌头和条子一眼:“你们俩呀,就别再折腾了,都老大不小了,再说,多长时间没见面了,怎么见面就顶牛啊。”
条子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跟老花,天生的反冲。”
“你跟谁不犯冲啊,就那张碎嘴!”蜻蜓又刺了条子一句。
花舌头也掂量着条子说:“也别说,一张臭嘴,却满身艳福。”
蜻蜓又挑着眼睛讲道:“是呀,人家可占尽了福气——父母之命,组织之令。封建的、现代的,都是一个小女子抗拒不了的呀。”
篓子安抚着蜻蜓:“这不挺好的吗。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少有的缘分啊!”
“是啊,少有。负了伤,非得要求我去护理。孤男寡女,大半年呀。”蜻蜓揭开了老底。
条子只是嘿嘿傻笑。哑女虽然听不清,却也猜出了大概,默默搀起了蜻蜓的手臂,用轻柔的动作安慰着女友。
花舌头扯住了对方的弱点是不会松手的,他冲着条子诡笑道:“你小子,亏待了弟兄不要紧,可别亏待了蜻蜓。不然,老子阉了你,信不?”
“柳子!”篓子怕花舌头再把话引到了遭遇战的那头,赶紧出面制止。
条子也怕弄得太尴尬了,借机说道:“诸位好弟兄,暂时休战,进包房吧。今天是老人出的面,镇上,噢,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请来了几个。”
在进包房时,篓子悄悄告诫花舌头:“柳子,今天人多,管着点儿自个儿的嘴,别提跟条子的那些事,不管咋说,咱们都是闯沂蒙山的啊。”
果然,包房里囊括了乡里的头面人物,除了于是非和刘纪鹏亲家俩,还有邱乡董、段队长以及谭校长。
等大家落了座,于是非客让了刘记鹏一番,然后端起一杯烧酒,带着满面春风,一改往日风格,咬文嚼字地讲道:“诸位,今天相聚,事由三则,一是,我儿条子与儿媳蜻蜓征战而归;二是,儿子与儿媳的婚事虽然八路军已经公办,但,我跟我亲家刘掌柜,总觉心意未了,特此补办喜宴;三是,时逢腊月二十三,小年,大家团聚一起,共同庆贺。来,为了以上陈述,连干九杯,让一切喜事,久久长远。”
觥筹交错之间,向来沉稳的谭校长站了起来,他端着一杯酒,清澈的眸子里荡漾着笑波:“于掌柜、刘掌柜,”他先向两位东道主示意了一下,然后环视着大家,说:“我觉得,今天这场酒,应当是‘四喜临门’哪!为什么这么讲呢?你们看看吧,四位亲密无间的英豪,有国民党的,有共产党的,他们继承和发扬了中国人抵御外辱、共赴国难的伟大民族精神,这种气吞山河、撼天动地的伟大精神,是我们中国之喜,是我们南流之喜,也是你们于家、刘家之喜!为了这‘四喜’,干!”
谭校长的一番话,激起了在座的所以人的情绪……蜻蜓默默地望着谭校长,在一遍遍品味着他的话。
酒宴人多了,最终要拉帮结派。等到酒过三巡,这里的人也分成了三伙,于、刘两位老人,跟邱乡董、段队长在一起;刘蜻蜓主动找到了谭校长,俩人似乎相见恨晚,越谈越投机,他两人搭起的舞台,还争取了两个忠实而又沉默的观众,那就是高丽和哑女;最热闹的还是篓子、条子和花舌头,这三人一边神聊,一边喝酒,甚是痛快。
三名征战归来的伤兵,聊着聊着,从酒桌站了起来,他们成三角形,对立着,各自攥着酒杯,从神情到心情,他们都有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条子已经被酒精烧红了眼睛,但他依然激情四射,他用酒杯碰着另两位战友的酒杯,深叹了一口气说:“就像刚才篓子哥定的调,咱哥仨今儿个不拉具体事,但跟具体事有关联的心情总得拉吧?说实话,你们授过勋,我也立过功,这‘壮士征战凯旋归’的心情应该不错吧?可是,可是一想憋在心里的痛伤,一个伤兵的痛伤,我,我真是不吐不快啊!”
花舌头一手搭在条子的膀子上,深深叹了一口气:“唉!条子啊,条子,说到伤兵,还是我最有发言权啊!你们,你们啥时负的伤?我唻!比你们早远了!”
他又拍了一下篓子:“唉!从南流这个地方走出去的时候,你,我,他,都是好好的小伙子啊,可现在,一个丢了胳膊,一个残了手脚,我还稍好一点,但也是个残废啊!他妈的鬼子,没事你们侵略中国干啥呀!”
“战争,总会有流血牺牲的。”篓子宽慰地说。
“为什么要有战争?!都安安稳稳的多好啊!”花舌头眨巴着醉眼。
“少数人的过分欲望,就是多数人的悲惨战争,唉!”条子不知喊出了谁的名言。
“谁有过分的欲望,让他们打仗去吧!”花舌头压着火气,低声吼道。“别拿着咱老百姓当枪使!”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吧。”篓子赶紧拽了花舌头一把。“再说多了,人家就不拿你当英雄看待了。”
“什么狗屁英雄!老子才不稀罕呢!这负了伤,十几个大洋就打发了。老子还要吃饭,老子还要养家糊口,带着一身伤残,谁来管你啊!”
条子将头颅亲热地顶在了花舌头的脑门上:“老花,我不是说你,你们这些国民党兵也太不知足了。你知道吗?我的伤比你的重,才十五元的北海票。这十五元北海票能跟十几块大洋相比吗?”
“你们是穷八路,我们可是当当响的国军啊。妈的,想起来就窝火!”花舌头骂道。
“窝啥火?”篓子拍着花舌头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啊!”
“妈的,匹夫尽了责了,国家就不管匹夫了?啥道理嘛!”花舌头仍旧愤愤不平。
“战争,都是因为可恶的战争!”条子的头碰着花舌头的前额,说。
“妈的,战争,战争太他妈的可恶了!”花舌头在酒精和情绪的作用下,倏然激动了起来。他转过身,从酒桌上抓过了一瓶烧酒,“嘟嘟”的倒进了一只空碗。
喧闹的宴会顿时宁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了花舌头身上。
篓子担心花舌头闹事,赶紧上去相劝:“柳子,可别胡闹!”
花舌头双手端起酒碗,用拐肘拨开企图拦截他的篓子,一步一步走到了西墙根下,“咕嘟咕嘟”喝下了半碗烧酒,又颤着炽热的嗓子呼唤道:“老天爷啊,我求求你了,再也别打仗了!老百姓受不了啊!”说完,他的半碗烧酒“唰”的泼到了房顶上。
一听这话,篓子、条子竟不由自主的就地跪下了,冲着西天……
这时,年逾花甲的刘纪鹏也站了起来,他颤巍巍的端起了一杯酒,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抖着花白的胡子说:“孩子们的一番话,让俺一个老朽,实在忍不住了!俺打从光绪二十年记事起,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看到了一堆堆尸骨和一群群伤兵。没想到啊,这次日本人来了,给俺们的亲人带来了两伤两亡啊!蜻蜓她舅舅,本来是济南洪楼教堂的一个神父,被日本人拉去了,帮着照料伤兵,他这个人哪,实诚、善良,做出了业绩,升到南京当了处长,日本人完了,他被投进了监狱,因为受不了名声之辱,撞死在狱中的铁栏上;他的儿子韩寒,清华西语系学生,为美国飞虎队服务,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断了右腿;俺的女婿条子,在沂蒙山区抗敌,失去一只左臂;更可怜的是俺的大太太,亲人死的死、伤的伤,致使她旧病复发,葬在了地下。各位啊,这就是战争啊,这就是战争给俺们亲人带来的苦难啊!所以,在这个‘四喜临门’的大喜日子里,俺劝大家都端起一杯酒来,敬天敬地,敬神敬仙,让他们保佑人间,平平安安,别再打仗了,别打了!”
一席人,神情肃穆,端起了酒杯,但,那酒却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