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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散文(2)

然则建设学林,智慧自长;维持毗奈,污点斯除。但当处理有方,何得悉从废弃?且厚责他人,先宜自省。夫法律为官司所应习,文学乃士夫所当知。方今长吏,簿书期会,尚待幕僚;问以科条,十不知一。清丈易了,而云难于测天;户口易知,而云繁于数米。其有捐纳起家者,门丁婢婿,错杂其间。诉状在前,且难卒读;条教自下,犹不周知。而以不通经典责备僧徒,能无愧乎?儒书四部,既有典常。今者汉、宋学人,零落殆尽。《墨经》、《庄论》,句义尚疏,浮夸苏轼之论锋,剪截端临之《通考》,外强内荏,自谓通材,犹不可数数得也。上及翰苑,问学尤粗。高者侈记诵之奢,下者骛浮华之作。往昔次风、伯元诸子,学非绝人,今且不可得一。乃至新学诸生,益为肤受。国粹已失,外学未通;偶涉波涛,便谈法政;不分五谷,遽说农商。及其含毫作奏,文句不娴,侏离难断,夫万方学者,未有不达邦文;此土高材,宛尔昧于句度。温故知新已难,而知德者鲜矣。然则学如牛毛,成如麟角;九流一概,何独沙门?必其以少见珍,则白衣固有孙仲容、王壬秋矣,更复引其同列,则法门亦有谛闲法师矣。若夫居贤善俗,方内常经。而今世官邪,腐败如彼。草茅志士,亦鲜清流。游一国未有不污其声色,事一主未有不吮其痈痔,兴一事未有不肥其囊橐,用一人未有不视其苞苴。奸纪点身,犹视沙门为甚。昔三武废僧,其臣皆文章经国。诸君自视,清风硕画,能望崔洁、苏威、李德裕否?正使三武复生,恐废黜者不在佛教也。第三,谓佛法无用者。寂灭无生,本非世谛。高谈哲理,语不经邦。斯亦常人所恨,无足致怪。且论今日空谈之学,可一切废绝耶?哲学造端,远起希腊。虽亦间及政治,而多落漠难知。逮及近世,德国诸师,张皇幽眇。唯理唯心之论,大我意志之谈,利用厚生,何补毫末?其言伦理,义复幽玄。切近可行,犹逊佛教。然且立之国学,以授生徒。何故佛言,偏应废弃?又如天文一科,用在推历,其间甄明经纬,术与准望相依,测土、选航,咸资其利。至于今日,转益求精,翻成无用。问恒星世界之有无,计地球触彗之迟速。非直远于民事,亦且言之无征。生理、生物诸学,斯与民食医方,皆足相辅。更探元始,乃反无依。寻生理之单位,验猿类之化人,足助多知,岂关民业?然皆学士所明,讲求无替。以是言之,足黄泉,足用便失。凡诸学术,义精则用愈微,岂独佛法云尔?又复诗歌、小说、音乐、绘画之流,寒不可衣,饥不可食,出不可以应敌,入不可以理民,而皆流衍至今,不闻议废。优人作剧,荡破民财;小说增缘,助发淫事;是之不禁,而以美术相矜。独此瞿昙圣教,便以无用诟之。

高下在心,偏颇无艺,亦可知矣。若云人生须臾,百愁所集,惟兹美术,足以解忧,兼能振起幽情,荡涤烦虑,故有举无废者。斯则佛法破愁,其功倍蓰。伏除烦恼,岂美术之可伦?

夫音乐隳心,离则愈苦;淫文导欲,滋益缠绵。佛法断割贪痴,流溢慈惠。求乐则彼暂而此永,据德则此有而彼无。孰应举废,事易知也。又云印度衰亡,咎由佛教。夫国无政治,理不永存,纵令佛法不兴,何与存亡之数?又自戒日以前(戒日王即《唐书》所谓“尸罗逸多”),印度亦能自保,后遭分烈,乃在佛法废绝之年。历史具存,岂得随意颠倒?神州国政,远胜梵方。佛法得存,正可牖民善俗,何有亡灭之忧?若谓慈悲垂教,乃令挞伐不扬,是亦宜征前史。隋、唐隆法之时,国威方盛;宋、明轻佛之世,兵力转衰。至于六代分崩,离为南北。虽则中原势张,江右气弱,华夷内外,等是奉佛之民。此则像法流行,无亏士气审矣。上来三事,分辩已竟。语虽过切,其事是真。诸君寻思此义,破僧灭法之心,庶几调伏。

复有说者,前世人民披剃,无虑规免租庸。唐时寺产不供王税,既亏国计,而亦殊绝齐民。

斯李叔明、韩愈辈所为愤嫉。自两税废止以后,赋不计丁。今世寺田,亦复任土作贡。既无可嫉之端,宁得随情勒取?若其缁徒专固,私自营生,自可如法驱摈。所余寺产,令置学林。既皆教养之资,道俗何分厚薄?今者公私学校,纲纪荡然。岂如戒律所拘,尚循轨范。若有专心兴学,其效非难睹也。

陈此区区,言非纳牖。诸君亮其戆直,倘可施行,必若高树见幢,情存憎怨。为法受斫,亦所不辞。若夫规劝宗门,指陈邪正,既有专函,此不更述。

佛灭度后二千三百八十四年

广州比丘曼殊、杭州邬波索迦末底同白

《文学因缘》自序

先是在香江读Candlin师所译《葬花诗》,词气凑泊,语无增减。若法译《离骚经》、《琵琶行》诸篇,雅丽远逊原作。

夫文章构造,各自含英,有如吾粤木绵、素馨,迁地弗为良。况歌诗之美,在乎节族长短之间,虑非译意所能尽也。

衲谓文词简丽相俱者,莫若梵文,汉文次之,欧洲番书,瞠乎后矣!汉译经文,若《输卢迦》,均自然缀合,无失彼此。盖梵、汉字体,俱甚茂密,而梵文“八转”、“十罗”,微妙傀琦,斯梵章所以为天书也。今吾汉土末世昌披,文事驰沦久矣,大汉天声,其真绝耶?

比随慈母至逗子海滨,山谷幽寂,时见残英辞树。偶录是编,闽江诸友,愿为之刊行,得毋灵府有难尘泊者哉?

曩见James Legge博士译述《诗经》全部,其《静女》、《雄雉》、《汉广》数篇,与“Middle Kingdom”所载不同,《谷风》、《鹊巢》两篇,又与Francis Davis所译少异。今各录数篇,以证同异。伯夷、叔齐《采薇歌》、《懿氏谣》、《击壤歌》、《饭牛歌》,百里奚妻《琴歌》,箕子《麦秀歌》、《箜篌引》、《宋城者讴》,古诗《行行重行行》,及杜诗《国破山河在》等,亦系Legge所译。李白《春日醉起言志》、《子夜吴歌》,杜甫《佳人行》,班固《怨歌行》,王昌龄《闺怨》,张籍《节妇吟》,文文山《正气歌》等,系Giles所译。《采茶词》亦见Williams所著“The Middle Kingdom”,系Mercer学士所译。其余散见群籍,都无传译者名。尚有《山中问答》、《玉阶怨》、《赠汪伦》数首,今俱不复记忆。

畏友仲子尝论“不知心恨谁”句,英译微嫌薄弱。衲谓第以此土人译作英语,恐弥不逮。是犹倭人之汉译,其蹇涩殊出意表也。又如“长安一片月”,尤属难译,今英译亦略得意趣。

友人君武译拜伦《哀希腊》诗,亦宛转不离原意,惟稍逊《新小说》所载二章,盖稍失粗豪耳。顾欧人译李白诗不可多得,犹此土之于Byron也。其《留别雅典女郎》四章,则故友译自《Byron集》中。沙恭达罗(Sakoontala)者,印度先圣毗舍密多罗(Viswamitra)女,庄艳绝伦。后此诗圣迦梨陀娑(Kalidasa)作“Sakoontala”剧曲,纪无能胜王(Dusyanta)与沙恭达罗慕恋事,百灵光怪。千七百八十九年,William Jones(威林,留印度十二年,欧人习梵文之先登者)始译以英文。传至德,Goethe见之,惊叹难为譬说,遂为之颂,则《沙恭达纶》一章是也。Eastwick译为英文,衲重移译,感慨系之。印度为哲学文物源渊,俯视希腊,诚后进耳。其《摩诃婆罗多》(“Mahabrata”)、《罗摩衍那》(“Ramayana”)二章,衲谓中土名著,虽《孔雀东南飞》、《北征》、《南山》诸什,亦逊彼闳美。而今极目五天,荒丘残照,忆昔舟经锡兰,凭吊断塔颓垣,凄然泪下。有“恒河落日千山碧,王舍号风万木烟”句,不亦重可哀耶!

曼殊

《潮音》跋

曼殊黎,始名宗之助,自幼失怙,多病寡言,依太夫人河合氏生长江户。四岁,伏地绘狮子频伸状,栩栩欲活。喜效奈良时裹头法师装。一日,有相士过门,见之,抚其肉髻,叹曰:“是儿高抗,当逃禅,否则非寿征也。”五岁,别太夫人,随远亲西行支那,经商南海,易名苏三郎,又号子谷,始学粤语。稍长,不事生产,奢豪爱客,肝胆照人。而遭逢身世有难言之恫。年十二,从慧龙寺住持赞初大师披剃于广州长寿寺,法名博经。由是经行侍师惟谨,威仪严肃,器钵无声。旋入博罗,坐关三月,诣雷峰海云寺,具足三坛大戒,嗣受曹洞衣钵,任知藏于南楼古刹。四山长老极器重之,咸叹曰:“如大德者,复何人也!”亡何,以师命归广州。时长寿寺被新学暴徒毁为圩市,法器无存。黎乘欧舶渡日本,奉太夫人居神奈川。太夫人令学泰西美术于上野二年,学政治于早稻田三年,一无所成。清使汪大燮以使馆公费助之学陆军八阅月,卒不屑。从此孑身傲游,足迹遍亚洲,以是羸疾几殆。太夫人忧之,药师屡劝静养,而黎马背郎当,经钵飘零如故。

尝从西班牙庄湘处士治欧洲词学。庄公欲以第五女公子雪鸿妻之,黎垂泪曰:“吾证法身久,辱命奈何?”庄公为整资装,遂之扶南,随乔悉摩长老究心梵章二年,归入灵隐山,著《梵文典》八卷,盖仿《波弥尼八部书》。余杭章枚叔、仪征刘申叔,及印度逻罕学士序而行之。

黎绘事精妙奇特,太息苦瓜和尚去后,衣钵尘土,自创新宗,不傍前人门户。零缣断楮,非食烟火人所能及。顾不肯多作,中原名士,不知之也。

初,驻锡沪上,为《国民日日报》翻译。后赴苏州任吴中公学义务教授。继渡湘水,登衡岳以吊三闾大夫。复先后应聘长沙实业学堂、蒙正学堂、明德学堂、经正学堂、安徽公学、芜湖皖江中学、金陵陆军小学、日本西京学社、淑德画院、南海波罗寺、盘谷青年学会、锡兰菩提寺、口惹口班中华会馆诸处,振铃执鞭,慈悲慷慨,诏诸生以勇猛奋迅,大雄无畏,澄清天下。故其弟子多奇节孤标之士。

前岁,池州杨仁山居士接印度摩诃菩提会昙磨波罗书,欲遣青年僧侣西来汉土,学瑜伽、禅那二宗,并属选诸山大德,巡礼五天,踵事译述,居士遂偕诗人陈伯严创办禾氐垣精舍于建业城中,以为根本。函招黎,并招李晓暾为教师,居士自任讲经。十方宗仰,极南北之盛。黎尽瘁三月,竟犯唾血,东归随太夫人居逗子樱山。

循陔之余,惟好啸傲山林。一时夜月照积雪,泛舟中禅寺湖,歌拜伦《哀希腊》之篇。歌已哭,哭复歌,抗音与湖水相应。舟子惶然,疑其为精神病作也。后为梵学会译师,交游婆罗门忧国之士,捐其所有旧藏梵本,与桂伯华、陈仲甫、章枚叔诸居士议建“梵文书藏”,人无应者,卒未成。

黎杂著亦多,如《沙昆多逻》、《文学因缘》、《岭海幽光录》、《娑罗海滨遁迹记》、《燕子龛随笔》、《断鸿零雁记》、《泰西群芳名义集》、《法显〈佛国记〉、惠生〈使西域记〉地名今释及旅程图》,俱绝作也,又将《燕子笺》译为英吉利文,甫脱稿,雪鸿大家携之玛德利,谋刊行于欧土。

黎振锡南巡,流转星霜,虽餐啖无禁,亦犹志公之茹鱼脍,六祖之在猎群耳。

余与黎为远亲,犹念儿时偕黎随其王父忠郎弄艇投竿于溪崖海角,或肥马轻裘与共。曾几何时,其王父已悲夙草。弹指黎年二十有八,而余综观世态,万绪悲凉,权洞上正宗监院之职,亦将十载。今夏安居松岛,手写黎旧著《潮音》一卷,将英译陈元孝《崖山题奇石壁》,澹归和尚《贻吴梅村诗》,杜牧《秦淮夜泊》,陆放翁《细雨骑驴入剑门》绝句,及汉译雪莱《含羞草》数章删去,复次加《拜伦年表》于末,系英吉利诗人佛子为黎参订者。今与莲华寺主重印流通,仍曰《潮音》。圣哉,响振千古,不啻马鸣菩萨《赖吒婆罗》。当愿恒河沙界,一切有情,同圆种智。会黎新自梵土归来,诣其王父墓所,道过山斋,握手欷,泪随声下。爰出是篇,乞黎重证数言。黎曰:“余离绝语言文字久矣,当入邓尉力行正照,吾子其毋饶舌。”黎心量廓然而不可夺也。古德云:“丈夫自有冲天气,不向他人行处行。”黎当之,端为不愧。

学人飞锡拜跋于金阁寺

燕影剧谈

余羁沪向不观新剧。间尝被校书辈强余赴肇明观《拿破仑》一出。节凑支离,茫无神彩。新剧不昌,亦宜然矣。前数年东京留学者创春柳社,以提倡新剧自命,曾演《黑奴吁天灵》、《茶花女遗事》、《新蝶梦》、《血蓑衣》、《生相怜》诸剧,都属幼稚,无甚可观,兼时作粗劣语句,盖多浮躁少年羼入耳。今海上梨园所排新戏,俱漫衍成篇;间有动人之处,亦断章取义而已,于世道人心何补毫末?约翰书院某君为余言:“青年会有精通英吉利语数君,近亦略习莎士比亚(原译沙士比尔)剧曲,将于此土演而行之。”余曰:“亦诚善哉!第不知数君将以原文演唱,抑译而出之耶?二者都非其时也。何则?一以国人未尝涉猎域外文学风化;二无善知识,如日本坪内雄藏耳——坪内生平究心莎氏之学,且优于文事者也。燕影肄业早稻田,为燕影教授,又尝观其亲演《丹麦国皇子咸烈德》一出于帝国剧场,——此为莎氏悲剧,畏庐居士所译《吟边燕语·鬼诏》一则,其梗概也。夫以博学多情如坪内尚不能如松雪画马,得其神骏,遑论浅尝者哉?若谓如欧、美士人建设莎氏学会,专攻其业,燕影有厚望焉!”沪上闻改良新剧之声久矣,然其所谓社会教育者,果安在耶?迹彼心情,毋亦以布景胡装,兼浅学诸生抄自东籍诸新名辞,为改良耳。于导世诱民之本旨何与焉?世道衰微,余实为叹!

曩者,友人言新民社剧颇能感人,余昨夕病稍脱体,姑往观之。趣剧名《弃旧怜新》,尚多牵强之处。正剧名《张诚》,亦能描摹社会情态。黄小雅去张诚,声容并茂,出其孝悌之心,所以惩天下之为人继母者。此剧悲欢离合,正近情理,能令人喜怒哀乐。以新民社诸君俱有愍人之至意,相彼昧者,其有昭乎!闻有《恶家庭》一剧,为乐风君杰作,余病未能往观。普愿沪上善男善女,莫以新剧尽不合时宜而忽之可耳。燕影自惜贫如潦水之蛙,不能缔造一新剧院于沪渎也!欧、美剧曲,多出自诗人之手;吾国风人,则仅能为歌者一人标榜,大有甘隶妆台之意。此今日梨园名角贾碧云、梅兰芳、冯春航、毛韵珂之所以得党魁之目也!

燕影亦尝于彦通席上,为诗以赠碧云,有“江南谁得似,犹忆李龟年”之句。余以碧云温文尔雅,故云,非如小凤之以梅郎为天仙化人。谁料旬日之间,友人咸称我为“贾党”,亦奇矣!文人好事,自古已然,若夫强作知音,周郎自命;及增缘导欲之事,其智反在梅、贾、冯、毛之下矣!

《双枰记》序

燕子山僧按:烂柯山人此着来意,实记亡友何靡施性情遭际,从头至尾,无一生砌之笔。所谓无限伤心,却不作态!而微词正义,又岂甘为何子一人造狎语邪?夫士君子惟恐修名不立,愿为婴婴婉婉者,损其天年,奚独何子?殆亦言者一往情深,劝惩垂戒焉耳!

若夫东家之子,三五之年,飘香曳裾之姿,掩袖回眸之艳。罗带银钩,绡巾红泪;帘外芭蕉之雨,陌头杨柳之烟,人生好梦,尽逐春风,——是亦难言者矣。乃书记翩翩,镇翡翠以为床,拗珊瑚而作笔。宝鼎香消,写流魂于异域;月华如月,听隳叶于行宫。故宅江山,梨花云梦。燕子龛中,泪眼更谁愁似我?小山下,手持寒锡吊才人。欲结同心,天涯何许?不独秋风鸣鸟,闻者生哀也已!

甲寅七月七日

送邓、邵二君序

余游东岛归,遇邓孟硕、邵中子于春申江上。二君天性孝友,宽平而不忮,质净而无求——昔人所谓“术素修而志素定,不以时胜道”者。故与之游,忘日月之多也。

今孟硕就王博士之召,中子作边地之游。悱然有感于离合之数。余亦将有意大利之行。绝域停骖,胡姬酒肆。遥念二君白马骄行,山川动色。即他日以卧雪之身,归来乡国,复见二君含饴弄孙于桃花鸡犬之间,不为亡国之人,未可知也。

民国六年二月十一日

燕子龛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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