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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亨集(1)

捉南风

妇女名节宜讲,何必着绿穿红。从来诲淫是冶容,致累夫遭害,自己亦终凶。

高平县乐家村有一乐年丰,妻金氏,生女名艳姑,容貌秀美,夫妻极其爱惜。小时任他所穿,长大由他看戏观灯,女工生疏,嘴巴尖利。从小放与郭彦珍为妻。郭家寒微,其父常在远方贸易,彦珍从父买卖,亦会生意。父因年老,将生意交与彦珍去做,自己回家佃些田土耕种。这彦珍自幼少读诗书,喜看妇女,爱谈闺阃;乡中有事,又爱两边刁拨,使人角孽告状。常走花街柳巷,不信因果报应,幸得生意利厚,未曾折本。其父闻知,劝曰:“人生在世,善以孝为先,恶以淫为首。这淫债最是欠不得的,近报妻女,远报儿孙,败名丧德,倾家亡身。自古惨报,惟****更甚。尔当谨戒!”彦珍曰:“惟有你老人家嘴多,我的生意一本一利,交算清楚,还要说冤枉话,你怕做那些事不要钱么?”父曰:“未犯固好,已犯切勿再犯。”彦珍顺口答曰:“我若走了邪路,天报应我却脱脑壳!”父骂曰:“我不过是劝你,谁要你赌咒!”

是年,与他完婚。这艳姑过门,一味打扮,不做女工,婆婆吩咐,久等不来,遂带起他做,逐件教训。艳姑大大不爱,夜哭枕边,说婆婆磋磨了他。彦珍溺于其色,也不教训,见母喊妻做啥,便曰:“只有你老人家嘴多,一个媳妇年轻骨嫩,家中事务,一天怎做得完咧?”母曰:“我不过爱惜他,教他做惯,免得后来败家。既是这样讲,我就不喊他做,看害了那个。”以后凡有活路,彦珍一阵帮妻做了,并不上坡。艳姑摸着丈夫性情,一味懒惰,连扫把倒了都不扶下。其母见子护短,亦不过责。父看不惯,催子贸易,说了半年,方才出门。艳姑遂回娘家,夫归方回,后以为常。过了两年,娘家紧促,遂寻夫吵闹,不准出门,彦珍念在利厚,又做了几回。艳姑闻夫在外嫖假,常对夫骂道:“你们男人家无情无义,只图在外****宿妓,丢得我孤孤单单,一天嘴都闭臭了!日里活路又多,夜晚东响西动,蒙头睡觉,鼓眼天光,好不痛心!若再出门,与你把命拼了!”父说:“乐女子呀,人生在世,士农工商,各执一业,你丈夫气力单薄,不做买卖,一家拿来饿死呀?”艳姑曰:“我晓得,你爷父子商商量量,要招我抮死哦!”父将他讲了几句,艳姑哭泣放虿,边哭边骂,忧得他父口吐鲜血;于是与子商量,就在本场做些买卖。彦珍只得在大树坡摆了一个摊子,离家二十里,早去晚归,做了几年,嫌得有百多串钱。

一日,天黑未归,父命长年与牧童去接。走了六七里,忽见一人手执棍棒而来,长年忙问何人,其人曰:“你你你不知我吕大爷么?”长年提灯一照,知是沟上吕光明,一身鲜血糊满,手拿一根锄棒。长年曰:“你为啥一身鲜血琳淋的?”吕光明曰:“你问我甘蔗淋淋呀?我未栽甘蔗,有啥淋的?长年见他吃醉,疑他滚跌,便道:“你滚了跤子么?”光明曰:“我我我未买刀子。”长年曰:“不是得,说你滚了筋斗。”光明曰:“我我我今天才吃得八两,那有斤酒?”长年见他醉昏,亦不问他,向前而去。走到平安桥这边高垭口上,不见人来,吃了一阵烟,又喊几声。牧童曰:“此时已有二更过了,他定不回来,想是吃闹热酒去了。”长年遂回。

且说平安桥左弯大路边有一吴豆腐,是做活路出身。他从前帮人不忠,专爱躲懒,脾气乖张,爱说主人空话,一年要帮两三个主人。做到四十多岁,也积得四五十串钱,接个妻子,有三十多岁,都还体面,佃点田土耕种。谁知运气不对头,两年失钱大半,只剩得二十串钱,在平安桥弯内佃些旱土种豆,推豆腐卖。是夜睡到二更过后,忽然“咚”的一声将他惊醒,急忙起来敲火去看,见房子上现亮,锅头打个大眼,灶内黑区区的不知是啥,扒又扒不出来。端锅一看,说道:“嗨呀,完了!”连灯也摆熄。其妻问是何事,吴豆腐曰:“不知是那个没良心的,丢个脑壳在我灶内,连锅也打烂了!”妻曰:“快莫做声!阴倒拿去埋了,免得别人看见。”

吴豆腐捞把锄子,提到后坡上边去埋。正在挖坑,忽有一人走来问道:“你在埋啥?”吴大惊,听得是街上晏屠夫声音。因晏屠夫下乡买猪,起到了夜,想赶捷路,从此经过,听得锄子声,想讨个火吃菸,见是一个人头,说道:“你在何处杀人,拿头在埋?”吴告以灶内捡头之故。晏屠夫不信,说要惊团。吴无奈何许钱二串,晏屠夫喜诺;将坑挖好,喊晏帮倒来埋。吴劈头一锄打晏下坑,又是一锄呜呼哀哉,遂将晏屠夫一同埋下。次早,闻听人说平安桥土地庙前杀死一人,不见头首,吴豆腐明白,再不做声。

此话传到郭彦珍父母耳内,以子未归心中着忙,二老即刻去看,见衣服鞋袜与子一样,郭老曰:“我儿手杆上有三颗黑痣。”捞袖一看,果有黑痣。郭母曰:“我儿穿的白裤,前日我补了一个蓝巴。”捞衣去看,果然不差。二老曰:当真是我儿子!不知何人下此毒手,杀在这里,连脑壳都割去了,好不伤心呀!”于是抚尸痛哭道:

父:一见我儿肝肠断,母:心中好似乱箭穿!

父:手扯手来声声喊,母:不见儿答半句言。

父:无有头首真伤惨,母:可怜鲜血染衣衫。

父:不知为的那一件,母:平白把命来抛残。

父:为父养儿苦无限,母:从小盘大费辛艰。

父:贸易公平又能干,母:早去晚归不惮烦。

父:昨场割肉一斤半,母:又与娘买叶子菸。

父:只说我儿尽孝念,母:百年有人送上山。

父:昨日前去把场赶,母:天黑不见转回还。

父:今早闻人把话谈,母:平安桥侧起祸端。

父:闻言惊疑忙来看,母:才是我儿丧黄泉。

父:可怜为父六十满,母:白发苍苍送少年。

父:媳妇年轻甚妖艳,母:懒做活路好吃穿。

父:枕冷衾寒无人伴,母:怕抱琵琶上别船。

父:看儿不饱多多看,母:喊儿不应泪潸然。

父:我儿阴魂切莫散,母:快快与儿去伸冤!

二老哭罢,投鸣保甲。保甲曰:“既是你儿,看商量怎样报案?”长年曰:“昨晚吕光明满身是血,我们问他,含糊答应,况提的锄棍上有血迹,不是他是谁?”保甲一面令报案,一面派人捉拿。

且说吕光明是个单身汉,家贫佣工,到四十岁也有几十串钱放帐,每串要放五六十文一场,至今亦有百多串钱还在大树坡放。生平最爱吃酒,每场不吃得偏偏倒倒,他不心甘;又无酒德,醉了便打人骂人。有使他银子的,要请三四台酒方才得应。利息一月一收,约书拨字,数目双写。那日赶场吃醉了,见卖锄棍的便宜,遂买一根。天黑出场,走到平安桥绊着一物,跌倒在地,慢慢起来又走。离家不远,遇着郭彦珍的长年。回家火也懒点,摸到床上就睡,至日上三竿还未起来。保甲带些人一直进房,拿链便锁。吕光明曰:“那里来的混食虫!无缘无故拿黑索子把我拴起,是何道理?”众人曰:“你这亡八的!杀了人还假装不知吗?”吕光明曰:“我在那里杀人?那个看见?”众人曰:“你未杀人,你睁眼看你身上!”光明一看大惊,酒也醒了,方记起夜来之事。众人拉起就走,来至平安桥。

此地离城三十余里,官见是无头案,随即下厂勘验,下午便到。仵作报周身六刀,胸前一刀废命,头是死后割去的。官问尸亲曰:“你看明白,是不是你的儿?”郭老曰:“已经看明,是我儿子,尚有记号可辨。”官命尸亲、保甲、地邻、凶手进城候讯,尸用火匣装了,埋在土地庙侧。回县即坐夜堂,带吕光明问曰:“尔为甚杀死郭彦珍?今见本县还不从实诉来!”光明叩头诉道:

吕光明跪法堂珠泪滚滚,大老爷听小民细诉分明。

民虽然是农夫生得愚蠢,也知道存天理怕坏良心。

昨日里去赶场买根锄棍,悔不该与朋友多仗杯巡。

出场来黑区区桩子不稳,平安桥绊一物跌在埃尘。

但觉得滑溜溜又肥又硬,醉昏了不知他是个死人。

到前途遇彦珍家人来问,为甚么你身上鲜血淋淋?

我此时未听明回家就寝,直睡到日三竿尚未起身。

忽来些混食虫将我绑捆,他说我平安桥杀死彦珍。

锁起我拉进城大堂跪定,他口口咬住我辩之不清。

这就是小民的实言告禀,大老爷施宏恩放我回程。

“胆大狗奴!强辩怎的?这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好好招,免得受刑。”

呀,大老爷呀!

常言道为官人清如明镜,为甚么全不揣其中隐情?

既杀人就该要远方逃遁,那有个睡床上等他来擒?

“狗奴!杀人不走,是冤魂不肯。好好问你,你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八十!”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喷,想上天又无路下地无门。

他说我杀了人有何凭证?切不可听虚言诬陷好人!

“你身上血迹不是凭证吗?”

呀,大老爷呀!

这是我绊尸身将衣染定,你为甚将活人抬在死坑?

“狗奴!实在嘴烈,左右与爷夹起!”

这一阵夹得我魂飞魄尽,这一阵夹得我屎尿齐倾。

想招供怕的是丢了性命,想不招又难受这般惨刑。

“看你招也不招?”

这是我吃酒人遭了报应,挨板子受夹棍怪得谁人!

大老爷快松刑民愿招认,郭彦珍本是我杀丧残生。

“头首放在何处?”

大老爷呀!

昨夜晚提头首心忙乱奔,不知道落何处慢慢去寻。

光明招毕,丢在卡内,受尽私刑。

次日,官命差人押去寻头,吕光明两腿稀烂行动不得,请乘轿子坐至平安桥探望,并无踪影,啼哭回卡。众犯听得光明在放大利,是个有钱主儿,把他弄得不死不活的过了一夜。光明受刑不过,(只)得应一百串钱,又无亲人,在铺内写笔帐,将字约交与铺内,方才松活。次日官问无头,又笞一千,抬进卡内。过了五六日才起,官又喊去寻头,回县又打五百。于是三日一拷,五日一比,打得光明两腿见骨,身瘦如柴,满腔怨气,终日啼哭。一日又到平安桥寻头,思前想后,边走边哭道:

寻人头喊声天,咽喉哽哽话难言。

呀,天呀天!

吕光明自思平生无过犯,并未曾杀人放火灭理欺天。

就该要常清吉又平安,一生无灾难,四季进财源。

天呀天!

为甚么使我遭命案,受牵连,银钱尽耗散,家务丢一边?

大老爷要人头才结案,打得我皮破血流痛彻心肝。

天呀天!

到而今杀人贼不知在何处,死人头不知在那边。

白日押我去寻捡,轿钱使了二吊三。

夜晚收回在卡院,一夜风霜不得眠。

虱子成线线,臭虫起团团,咬得周身烂成疮,血不干。

天呀天!

大老爷实在蛮,三日将我拷一次,五日将我比三番。

两腿还是稀巴烂,又要把我打一千。

痛得肝肠断,死去魂又还。

这都是飞来祸患,天降孽冤。

天呀天!

该是我平生把酒滥,吃了爱发癫。

醉后胡乱干,东倒又西偏。

大利把人算,加四又加三。

过月不交钱,吷你祖和先。

天呀天!

从今对你盟誓愿,回去再不把杯端。

无事决不把场赶,收心不放印子钱。

若是把戒犯,死去猪狗衔!

劝世人,莫心偏,莫滥酒,莫发癫。

若能以我为证鉴,无灾无难乐平安。

差人见光明倒在哭,骂曰:“为你这案把我草鞋都穿烂两双,还要哭咧!今日再莫得头,我交付大老爷,活活把你打死!”此时正在吴豆腐门前,吴豆腐见骂得好笑,说道:“无缘无故那里去寻咧?这个人头就是神仙也寻不出!”差人曰:“你莫非知道他?”吴豆腐即刻收笑,自知失言,即说道:“我不过是这样说,那里知道!”差人即将吴豆腐锁起,到大树坡。在差人之意原是想财喜,令人与吴豆腐说,有四串钱便放。谁知他一毛不拔,说道:“他无故将我乱锁,看他拉我进县,未必大老爷是他儿子,一板子将我打做两节,我就肯信了。”

差人只得拉起交官。官问曰:“你知人头现在那里?”吴豆腐曰:“这是差人想我的方子,无故锁我,我不出钱,他就说我知道人头。”差人禀曰:“他说这个人头神仙也寻不出,小差问他,他笑而不答。大老爷揣情,他若不知,何故又笑?”官曰:“是哦,不用苦刑如何肯认!”即命人抬美人桩把他上起。吴豆腐汗流夹背。说道:“大老爷松刑,小民愿招。”即将那夜捡头之故说明。官命差押去启头,将士挖开,头下又有一尸,转身禀官,官即来验,是一锄毙命。官问吴豆腐,吴答以不知。官命用刑,吴又把晏屠夫撞着索钱打死之故说明。官曰:“狗奴,这样狠毒!既有人见,就该投团报案,何得复伤人命?以此看来,郭彦珍定是狗奴杀的!”吴豆腐曰:“大老爷冤枉了!人头实在灶内捡的,大老爷不信,到家去看就明白了。”官即到家,见房上果有一眼,锅底之眼有人头大,又看人头得有锅锋。官曰:“看这情形是吕光明丢的,因心忙手乱,忘其何所;被尔埋了,故寻不着。狗奴劈死晏屠夫,亦当抵命。”遂传郭父母认头领尸安埋。郭老以案未结不领,官命将头与身共埋一处。又命晏家领尸,保甲禀道:“晏孤身在此,并无亲人。”官叫团甲埋了,即带吴豆腐回县丢卡,详文上司,解去招审。吴豆腐见上司倒是原供,这吕光明口口称冤,将他发回本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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