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通阿想了一想,还是问出了口:“这德隆居对于我们来说,还是稍有奢侈,妹妹为何坚持让我选此地啊?”
那云抽出块白金绣云锦帕子,掩了嘴轻轻地笑:“哥哥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道学了?到底是在学里被那些夫子耳濡目染的!阿玛如今已是从四品的堂官,哥哥你是正牌子的官家子弟,出入这样的地方别人说不出来什么,再说你们也算是研究学问,正该找寻一个清贵的场所呢。咱们虽比不上那些勋贵人家,但也不好妄自菲薄,白白让人看轻了去。”
伊通阿脸色微微有些发红,笑着说:“倒是为兄我小家子气了,只是这银子我先用着,等以后我定给妹妹加倍补上。”
那云听了,便端正了身子,郑重地说道:“哥哥说的这话不在理上,我们兄妹之间如何要分得那样清楚?”
那云话音刚落,忽听守在门口的珠儿的声音:“诶呀,菊香姐姐,这天儿愈发的凉了,你怎么还把罩衣下了去,这秋风劲的很,当心吹透了这么俊的夹衣,作了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珠儿妹妹真会说笑,我这是才刚在暖房里侍弄太太的那两盆儿雪鹤建兰,才出来的,这不看见茶房备好了茶,就送了过来,菊香的声音糯糯的,带着些江南女子的风情,此时听着有些刻意的压低,却让人觉得酥了半边的身子。
“诶哟——,姐姐真真是个能干的,这从东头儿到西头儿,竟是片刻也闲不得!我看啊,如今这院子里凭是少了谁也少不了姐姐啊。”
许是觉得离的里间近了,菊香倒也没有再说什么,珠儿打起了帘子,她便端着茶盘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两盏温温的梅实茶,那云趁热喝了几口,从嗓子眼儿熨帖下去,人也觉得舒服了几分。那边伊通阿倒是一口没动,那云见了不禁好笑:“一个二个都是这样,不晓得的还道是里面放了黄连,松儿就是被哥哥教带的。”
珠儿在旁陪笑道:“可不是,昨儿个姑娘打发奴婢给太太送咱们自个儿渍的梅角子,正赶上二少爷也在。太太便让二少爷也尝尝,二少爷寻思了好半天,才拿了一颗,刚噙到嘴里,就直喊酸,足饮了半壶子茶水才作罢了呢。”一席话说的伊通阿和那云都笑了。
这时,菊香悄悄地往前上了一步,款款的回道:“这虽是今年夏月里下翁的青梅,但却被奴婢早早的起了出来,井水也湃了几个遍数,味道很是清淡。因着这些日子连着风干气躁的,最是容易着了虚火,太太便吩咐奴婢拿了些泡水预备着平日里给少爷们和姑娘当茶喝。”
那云听了便抬了抬眼,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地瞅了一眼菊香:十六七岁,正是初识风情的年纪。一件天蓝青素缎对襟儿的长夹衣,滚着月白色的栏杆边子,下面露着小半截粉色地儿套裤,裤脚绣了一圈的小折板花儿。乌亮的发髻上簪了朵叠芯细米珠花,瞧着珠子的成色,应该是以前佟佳氏的赏赐。脸上虽没有擦胭脂,却也是薄施了一层香粉的。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虽没有出大格儿的地方,倒也有些婀娜的意思。
菊香见那云并不搭话,只是幽幽的瞅着自己,眼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心下便有些发慌,稍稍向前探的身子也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忽又不甘心似的抬起了头,柔柔地望向了伊通阿。那伊通阿倒也奇怪,就像没听到这边说话似的,从旁边的乌木书柜多宝格上面拿了本佟佳氏平日里常诵的《妙法莲华经》看的入定,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更别提言语了。
菊香的眼神稍稍一黯,随后脸色便有些发白。
珠儿见大少爷和姑娘都不说话,便白了一眼菊香,上前笑道:“今天早上庄子上来人给府里送新鲜的苹果,奴婢在前院看着,那六七斤装的筐篓也就够装那么十来个果子,红彤彤胖嘟嘟的长的就是爱人的样子,才刚奴婢在厨下看见刘妈妈正削了皮配了甜橙做果羹,想是现在还在炉子上温着,奴婢看大少爷和姑娘晚饭都吃的不多,不如端些来如何?”见那云并无甚话,便自掀了帘子走了出去。
菊香自是呆不下去,忙福了福身,臊着脸退了下去。见屋里没了人,那云便撑不住笑出了声:“哥哥这佛经看的这般仔细,可是勘破了什么禅语玄机?”一向对妹妹和颜悦色好脾气的伊通阿难得的瞪了瞪眼睛,吐出两个字:“多话!”那云看着哥哥被自己笑得有些着恼,便忍着笑,改了话道,谈起了伊通阿营里的事情。伊通阿不比以前在家学里读书的时候,如今都是早出晚归,且有时晚上也要值在营里的。再加上自己住后院,伊通阿住在前院,虽说离的不远,但也是要穿两个角门的。他们俩个虽说是兄妹又自小亲厚,用不着循那些汉人大户家里的繁文缛节,但终归是大了,有了男女之防,且佟佳氏向来不喜她与伊通阿过于亲密。所以,如今这兄妹俩谈话的机会着实不多。
前世的那云称得上是嗜书如命,那许多风靡一时的穿越故事虽没有狠读过,却也是略知一二的。对于一些书中的女主男主与自己的父母兄弟斗得是不亦乐乎,那云却颇有些不以为然,因为亲身处之才发现在这男尊女卑观念根深蒂固的封建社会中,一个深闺中的女子想要自强自立是多么不容易的事。那云来这里的日子虽不长,但熟读史事的她如何不晓得,母族的强大,父兄的帮助,甚至关系到女子一生的荣辱。那云自认自己从来都不是那种清高的人,用自己的所知所学既帮助了家人又帮助了自己,本就是何乐而不为的事情。
为了不让父亲和哥哥起疑心,原是应循序渐进的事情,却因为眼下即将要发生的大事,时间就变得紧迫起来。这便是康熙三十九年发生的陕西官员贪污朝廷借给农民之“籽粒银”大案。
“籽粒银”一说始于明朝初期,因明前期荒地甚多,地广人少,朝廷鼓励垦荒,贷给籽种,折银若干,称之为“籽粒银”,后来征收的各物折银,也称“籽粒银”。但那时“籽粒银”并不属于户部田产的“收项”。到了康熙时期,很多省府因着连年的水灾旱灾,田地几乎绝收,农民食不果腹,苦不堪言,为求活命纷纷被迫离了家园,成了流民。等着灾情已过侥幸返乡时,皆是衣衫褴褛,家徒四壁,哪里有钱置种开荒,便少不得卖儿卖女,乞讨过活。所以当时朝廷为了缓解赈灾的压力,平息灾民的怨气,便在受灾严重的府县,按照户头或者是人头,由官府贷给农民“籽粒银”,用作农耕。等到收获的时候再折粮还钱。因为这“籽粒银”多为无息或是少息,且年景不好的时候,朝廷还会酌情减缓。所以,灾民们又称之为“救命银”。
从康熙三十六年开始,陕甘两省接连两年大旱,多个府县农产绝收,田园荒芜。饥黎鬻妻卖子流离死亡者多,其状苦不堪言。
三十八年,康熙令户部拨银五十三万两发往两省充做“籽粒粮”,以缓解灾情。
三十九年末,陕西提学史郑传斌呈密折奏贴,参巡抚党爱,西安知府李晟光等多人“侵扣籽粒银入己”,致大批灾民无力购种备耕,造成丰年无收,百姓嚼泥泥充肠,啮皮皮以香的惨剧。皇上震怒,令刑部尚书傅腊塔前往审办。傅腊塔严办贪官及失职督抚多人,重贪者著监候秋后处决,凡有牵连者皆降级,惩俸或调用。此案牵连甚广,轰噪一时。
前世那云曾经以此案为例对康熙中期的贪辅案件进行过研究。通过查阅陕西长安,永寿,华阴等县的县志以及有关此案的历史文献,那云发现,“籽粒银”案的审办过程并非像《清实录》记载的寥寥数语那样简单。反倒是困难重重,棘手之极。
在密折呈上之初,康熙委派的并不是傅腊塔而是吏部左侍郎孙景铭,因是密折密奏,为了不打草惊蛇,康熙以查探灾情的名义派遣孙景铭前往陕西,可谁知孙景铭一行人刚过了直隶便遇到了悍匪抢劫,随行护卫之人大多遇害,孙景铭自己还是因为身边家丁冒死掩护才侥幸逃脱,一口气儿跑回京城后便一病不起。康熙闻讯大怒,怒斥直隶巡抚李光地,限期清剿匪患。把个李光地郁闷得要死。自己任期之内,辖区治安向来不错,鲜有祸匪生乱滋事,怎么偏偏有个钦差从他这儿经过,就冒出来这许多亡命之徒杀人越货。那山匪再怎么厉害,还能击杀得那十几名训练有素的侍卫毫无还手之力?可皇上分明就是想装糊涂,他有什么办法?陪着吧!
再说朝堂之上:孙景铭是去不了了,可差事还在呢,自然得另寻他人。康熙发现,自己准备派遣的那几个人选不是“旧疾复发”就是“染了时疫”,反正就是三个字儿——去不了!气的他接连摔掷了好几天的茶碗,发作了好几个宫人。
绕类绕去,康熙最终点了刑部尚书傅腊塔的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