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提到,由于本书的目的是揭示艺术吸引力的生成规律,帮助读者认识和创造吸引力,因此它分析的所有正面对象,都是艺术吸引力完整的高端优秀作品。
我们已经知道,完整的艺术吸引力包括无意注意、兴趣、迷恋三个阶段。艺术引发无意注意的原因,是对象形貌上的新异变化,艺术引发兴趣与迷恋的原因,是对象审美形态丰多带来的快感体验。艺术对象从新异变化的方式来讲,分为罕有化、陌生化、极端化;从题材结构来说,都由真、假、善、恶、美、丑六种审美形态构成。艺术引发无意注意的新异变化,就是真假善恶美丑这些审美形态按照罕有化、陌生化、极端化三种方式的重新组合,而引发兴趣与迷恋这些快感体验的,则是新异艺术中重新组合后形成的丰多的真假善恶美丑这些审美形态。
因此,对吸引力完整的优秀作品艺术吸引力的分析,在内容上应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作品吸引读者无意注意的新异变化的具体构成技巧是什么;二是它引发读者兴趣、迷恋快感体验的审美形态题材元素是什么。在分析的形式上应该分为两种类型,一是按艺术新异变化中真假善恶美丑审美形态组合技巧的不同来进行;二是按艺术新异变化后真假善恶美丑审美形态题材元素的区别来进行。
以下三章,我们先从组合技巧上,将吸引力完整的优秀艺术作品分为罕有化、陌生化、极端化三类,分析它们吸引无意注意、引发兴趣迷恋的原因。之后七章,我们再从题材成分上,将吸引力完整的优秀艺术作品分为真型、假型、善型、恶型、美型、丑型六类,探讨其吸引无意注意引发兴趣迷恋的原因。
吸引力完整的罕有化、陌生化、极端化优秀艺术作品同所有艺术作品一样,按照题材成分中主要元素的不同,可以分为真、假、善、恶、美、丑这六大类。由于美是艺术表现的重点,因而优秀的罕有化、陌生化、极端化艺术作品还需要进一步将美艺术细分为优美式艺术、崇高式艺术、悲剧式艺术、滑稽式艺术、怪诞式艺术进行分析。这样,对优秀的罕有化、陌生化、极端化艺术作品吸引力的分析,就要分为真、假、善、恶、丑这一大类,与优美、崇高、悲剧、滑稽、怪诞另一大类来进行。
这里还要特别加以提醒的是,无论以何种分类方式来进行,本书对所有作品艺术吸引力的分析,都将按照吸引无意注意的原因与引发兴趣迷恋的原因这一顺序来进行,只不过在每章每节的第一例中使用的“这是作品吸引无意注意的原因”及“这些审美形态元素带来的快感体验使读者对作品发生兴趣与迷恋”的概括性提示文字,在其余的分析中将一概省略。感谢读者适应拙笔这一论述方式。
1.罕有化真式艺术
2007年春节前后热播的82集电视剧《贞观长歌》中,有多处奇谋巧计吸引了观众的注意。比如:因煮粥分与逃荒的流民时缺大锅,郑丽婉提出以大缸代之。在若堵不住决口洪水将冲走太仓粮食200万石之际,郑丽婉建议拿5万石堵决口保195万石。李勣主动告发主帅李靖谎报军情发动西征,打消了李世民对他们师徒二人合伙叛逆的疑心,两人不仅保全了性命,还步步高升。前太子及其岳父侯君集经常做恶,岑文本多次力保,本意是力促其内部腐烂自倒。李治的老师曾为金库吏,因拒交金库钥匙被叛军砍断手指,而此时库中只有铜钱10枚。李治做太子后,他为了李治不党不私,假装自盗太子府50金,被仆人告发,李治一怒之下将其赶走之后,方悟是老师的苦肉计。
最常有的多煮饭就要多找锅,而这里却是多找缸;最常有的抗洪是以土堵水,而现在却是以粮堵水;最常有的出卖是害朋友保自己,而这里的出卖却是害朋友保朋友;最常有的除恶是进攻对象,而这里的除恶却是保护对象;最常有的栽赃是害别人,这里的栽赃却是害自己。由于这些计谋在构成中采用锅与缸功能迥异的两物互换技巧,弃小保大的极端差异技巧,出卖害人与出卖保人的颠倒技巧,保护其活变为保护其死的偷换技巧,栽赃害人与栽赃害己的互换技巧,都遵循着极端反常的罕有化原则,因而个个都使观众深感佩服,为之倾倒,成为新异对象吸引无意注意。
这些计谋符合事物的客观规律是真,有益于百姓社稷是善。与这些计谋相关的人物中,有郑丽婉让人喜爱惊艳的清雅优美,有李勣、李世民、岑文本让人敬畏喜爱的伟岸崇高,有李治之师让人悲悯振奋的保义自害悲剧,有侯君集让人痛恨愤怒的阴险残忍丑恶,有对历史人物事件客观再现的真。电视剧中的优美、崇高、悲剧、真、善、恶、丑带来的快感体验,使观众对它发生浓厚兴趣与执着迷恋。
1945年,美国科罗拉多一农民杀鸡准备晚餐时,一只被砍掉了脑袋的公鸡跑回了鸡舍。第二天,主人见这只鸡不但没死,还睡得很香,就用管子把水和食物送进它的食管继续喂养。这只鸡又活了18个月,名气越来越大,农夫带着它到全国巡展赚了1万美元,它还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
鸡长着脑袋才能生活,砍掉脑袋很快就会死去,这是现实中最常见的。鸡丢掉脑袋还能吃能喝能活动,是举世难得一遇的罕有对象,明显是对有头鸡这一常有对象的绝对背反。活蹦乱跳的鸡都长着脑袋,而没有脑袋的鸡都是躺着不动的死尸。将两者互换对接,就会产生鸡的无头之活。鸡的无头之死与有头之活互换对接技巧的运用,使这一对象成为极端罕有对象。科学家对无头鸡进行检查后,发现它在断头时并没有伤到颈静脉,耳和脑干大部分组织残留了下来,这是真;动物的脑袋被砍掉是残忍的恶;动物天然的自在形态呈现生命之美,失去脑袋的残缺形态是背反生命的丑;无头鸡行动时的失衡动作让人感到反常好笑是滑稽;有身无头跌跌撞撞让人感到恐怖好笑是怪诞;这只鸡对生存的执著是崇高;经过长时间顽强斗争挣扎最终死去是悲剧。无头鸡的真、恶、丑、滑稽、崇高、悲剧、怪诞带来了丰多的快感体验。
2.罕有化假式艺术
这是一件广告作品,三幅画中两女一男的脖子上、额头上、下巴上各长出一只小手,出拳击打他们的脸,用力拽他们的耳朵,死劲揪他们的面颊,强迫他们购买广告推销的商品,搞得他们心烦意乱、防不胜防。
在生活与艺术中,人的手臂手掌长在胳膀上,人的头上脸上只长五官是最常有的现象,画中的手掌却脱离胳膀长在脸上、头上、脖子上,这在现实中根本不会出现,是对常有对象绝对背反的罕有化。
人的身体是有机生命整体,任何一个部分离开自己原有位置都会枯萎死亡。解体重组虽然可以在非现实的艺术想象中出现,但这种人体各部位胡乱对接的形象,在许多艺术中都是以漫画、素描、涂鸦的方式表现的。即便像达利《内战的预告》那样的描绘,也都显得粗疏而欠逼真。如本作这样用高写实的照相方式来传达的,则极为少见。本作采用的脸上长手的高逼真人体重接技巧,使其成为极端罕有对象。
脖子上、额头上、下巴上长出手掌来,人类之中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是艺术家想象虚构的假。这几个人的相貌是真人照片,从面容到表情到衣装,都是对现实的客观准确再现,是真。人的头上、脸上、脖子上长出小手会对人的生命造成严重伤害,是恶。小手弄得主人龇牙咧嘴,是滑稽。小手从头脸脖子上上长出来,让人可笑的同时又感到害怕是怪诞。广告的假、真、恶、滑稽、怪诞带来了丰多的快感体验。
3.罕有化善式艺术
美国亿万富翁作家麦克尔·斯塔德萨的童话小说《炼金术士达尔的秘密》,讲述炼金术士达尔在全球各地隐藏了100件宝物,主人公只有找到这些宝藏,才能解救森林中被施了魔法的动物。为了这本书的出版,作者真的制作了100件珠宝饰物,并将它们埋藏在世界各地。他声称,只要读者仔细阅读这本小说,根据小说中暗藏的线索就可以找到这些宝藏。这些宝藏价值100万英镑,其中一件珠宝号称“地球上最珍贵的宝石”,价值53万英镑。
我们知道,尽管艺术作品以现实生活的某些特征为构成材料,但在整体本质上,它却是虚构出来的假的世界。欣赏中读者也会将艺术等同于现实,但这种入迷在时间上很短,在空间上也很窄,因而欣赏中读者体验到的,主要还是非实用的精神愉悦,与现实一样的实用快感难得出现。一般的艺术作品的欣赏都是如此,这是艺术欣赏中快感体验的常有之态。
而在这本小说的欣赏中,作者将艺术中的寻宝线索与现实中的藏宝线索统一起来,读者阅读这种既是艺术虚幻又是现实真事的作品时,在找到宝物欲望的驱使下,自然会自始至终把小说看成现实,受到大量实用快感的强烈冲击,而难有精神愉悦体会。由于小说将实用快感功能发挥到极致,是对审美快感体验为主的寻常艺术欣赏的绝对背反,因而成为极端罕有对象。将小说的寻宝线索与现实中的寻宝路径统一起来,使超功利的艺术欣赏变成狂热的发财活动,将作品的实用快感功能发挥了极端罕有状态。
小说的主人公可以通过寻宝去救万兽,而读者也能够通过阅读寻宝得到财富,寻宝对生灵对读者都是极为有益的善。小说中主人公找到宝物的艺术线索,就是读者寻到宝物的现实路径,这两者都是事物的真。这个小说是童话作品,找到宝物就能救中了魔法的动物,其情节是想象虚构的假。小说描写的可爱动物是优美。魔鬼施法术加害动物是恶。主人公克服万难拯救动物是崇高。小说的善、真、假、优美、恶、崇高带来了大量的快感体验。
4.罕有化恶式艺术
据《吕氏春秋》记载,齐国有两勇士相遇,因饮酒无肉,其中一个笑着说,你身上有肉我身上有肉,为什么还要去找肉呢?于是两人就拔刀割自己身上的肉赠给对方吃,一直到割完死掉为止。
前秦苻生瞎了一只眼,7岁时他爷爷苻洪跟他开玩笑,说听说瞎儿只能流一行眼泪。苻生大怒,拔佩刀扎进自己的瞎眼让其流血,说这也是一行眼泪。
明相严嵩之子严世蕃吐唾沫,都是让美丽的婢女用嘴接着送出去,刚发声响,婢女的嘴巴便已张开等着,叫做“香唾盂”。
一般情况下,人都是将身体之外的东西赠送给别人,或是为了自己利益割杀他人肉体;人的眼睛能够自己流出泪水;人都是将唾沬吐到痰盂中。而齐国勇士却是割自己身上的肉送给别人吃,苻生刀扎瞎眼以血当泪,严世蕃把婢女当痰盂,都是对现实中常有现象的绝对背反。它们在生成时或者是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可随意割取的食物,或者是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可随意扎破流水的东西,或者是把别人的身体当成可随意装进排泄物的器皿,因体现着一种人体与物的互换技巧而成为极端罕有变异对象。
勇士割自己的肉体,苻生扎眼流血,严世蕃将痰吐到别人口中,是害人害己的恶。这些残暴行径并非虚构杜撰,是实有其事的历史之真。割己肉给人吃仗义无畏是崇高,身体的健康完美惨遭不幸是悲剧。割身上的肉当食物,刺眼流血当泪水,将人嘴巴当痰盂,既是丑反常的可笑滑稽,又是恶反常的可笑可怕怪诞。婢女的形貌是优美,勇士、独眼龙、奸相之子的野蛮、残暴、无耻之态是丑。对象中的真、崇高、悲剧、滑稽、怪诞、优美、丑为读者带来快感体验。
5.罕有化丑式艺术
2008年2月,土库曼斯坦国家电视台21点播出的新闻节目中,主播的桌子上爬过一只蟑螂。23点重播时,这只蟑螂继续在镜中漫游。直到第二天早上再次播出时,才被文化和广播电视部的官员发现。
蟑螂虽喜欢在人类生活的环境中觅食,但它们昼伏夜出,很少直接进入人类的视野及摄影录像镜头,而能在国家电视台新闻联播中与主播同时出镜,天下也许只有这一次。因此它是对常有状况的绝对背反,是一只极端罕有的蟑螂。
蟑螂因肮脏、传染病菌让人恶心恐惧。国家电视台的新闻节目是国内外重要人物、重要事件展示的窗口,蟑螂在新闻直播的台面上活动,会以肮脏恶心的形象玷污新闻人物、电视节目和国家形象,所以这是它最不应该出现的地方。所谓最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就是与自己的最佳生存环境完全背反的环境,就是人类意志严为禁绝的地方。正是因为它出现在最不应该出现的地方,才成为罕世仅有的对象。
传播疾病的蟑螂由于灯光的照耀更是让人恶心,这是画面的丑。蟑螂在新闻直播镜头中爬行,破坏了电视画面的统一与受众注意力的集中,是有害的恶。蟑螂在镜头中爬行时,它的形态、色彩、性状、动作都被客观准确地播放出来,是真。新闻节目的光影、声响都是人们喜爱的样式,作为背景显得很优美。尽管有蟑螂爬行,新闻的内容还是人们希望了解的信息,是善。电视新闻画面的丑、恶、真、优美、善,为观众带来丰多的快感体验。
中国书论对书体不宜的密、疏、长、短之态有过非常精当的绝妙比喻。王羲之在《笔势论·节制章第十》中说:“不宜伤密,密则似疴祭缠身;复不宜伤疏,疏则似溺水之禽;不宜伤长,长则似死蛇挂树;不宜伤短,短则似踏死虾蟆。”
重病疼痛的折磨会使人躬背曲腰、四肢收缩不展;淹死的禽鸟被水泡胀,全身松弛软踏拖拉;死掉的蛇僵硬长直,腰肢无力;踩死的蛤蟆烂阔一片。作者以自然生命为美,用生命之体的疾病、死亡状态描绘书法中的难看丑态,比喻异常生动精确具体,其比喻形象在当时的书论中极为难得少有,因极端罕有而成为新异对象。
文中的喻体,如重病的人、淹死的禽鸟、挂在树上的死蛇、踩死的蛤蟆等,因为失去生命的鲜灵与活力而变得僵硬、肮脏、腐朽,都是反生命的丑态。文章对病人与死物形态的描绘,既形象又生动,比喻书法字体的丑陋难看,既准确又概括,是真。文中的丑、真带来的快感体验,使读者对书圣阐发的书理产生了强烈的探究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