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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青天一缕霞

从小我就喜欢凝望碧空的云朵,像清代大诗人袁枚说的:“爱替青天管闲事,今朝几朵白云生?”尤其是七八月间的巧云,如诗如画如梦如幻,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我能连续几个小时眺望云空而不觉厌倦。虽然眺者自眺,飞者自飞,霄壤悬隔互不搭界,但在久久的深情谛视中,通过艺术的、精神的感应,往往彼此间能够取得某种默契。

我习惯于把望中的流云霞彩同接触到的各种事物作类比式联想。比如,当我读了女作家萧红的传记和作品,了解其行藏与身世后,便自然地把这个地上的人与天上的云联系起来——

看到片云当空不动,我会想到一个解事颇早的小女孩,没有母爱,没有伙伴,每天孤寂地坐在祖父的后花园里,双手支颐,凝望着碧空。

而当一抹流云掉头不顾地疾驰着逸向远方,我想,这宛如一个青年女子冲出封建家庭的樊笼,逃婚出走,开始其痛苦、顽强的奋斗生涯。

有时,两片浮

游的云朵亲昵地叠合在一起,而后,又各不相干地飘走,我会想到两个叛逆的灵魂的契合,——他们在荆天棘地中偶然遇合,结伴跋涉,相濡以沫,后来却分道扬镳,天各一方了。

当发现一缕云霞渐渐地融化在青空中,悄然泯没与消逝时,我便抑制不住悲怀,深情悼惜这位多思的才女。她,流离颠沛,忧病相煎,一缕香魂飘散在遥远的浅水湾,……这时,会立即忆起她的挚友聂绀弩的诗句:“何人绘得萧红影,望断青天一缕霞!”

正是这种深深的忆念,和出于对作品的热爱而希望了解其生活原型,即所谓“因蜜寻花”的心理,催动着我在观赏巧云的最佳时节——八月中旬,来到这神驰已久的呼兰,追寻女作家六十年前的岁月。

呵,呼兰河,这条流淌过血泪的河,充溢着欢乐的河,依然夹带着两岸泥土的芬芳,奔腾不息,跳搏着诱人的生命之波。

穿过大桥,满目青翠中,一条宽阔的马路把我引入了县城。东二道街,十字路口,茶庄,药店,一切都似曾相识,一切又都大大地变了样。

但是,可能因为期望值过高,当我踏进萧红故居,却未免有些失望。寥寥几幅灰暗模糊的照片,一些作家用过的旧物,疏疏落落地摆在五间正房里。原有的两千平方米的后花园,这印满了萧红的履痕、泪痕和梦痕的旧游地,如今已盖上了一列民宅。更为遗憾的是,留下百万字作品的著名女作家,陈列室中竟没有收藏一页手稿、一行手迹。

联想到坐落在圣彼得堡的普希金就读过的皇村学校,虽然经过一百七八十年的沧桑变化,包括战乱与兵燹,但是,普希金当年的作业簿和创作诗稿,依然完好无损地保存在那里。相形之下,深感我们在搜集、保存作家的手稿、遗物方面没有完全尽到责任。

当然,也可以顺着另一条思路考虑:这位叛逆的女性的前尘梦影原本不在家里。在她自己看来,这块土地沦于敌手之前,“家”就已经化为乌有了。她像白云一样飘逝着,她的世界在天之涯地之角。“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如此而已。云,是萧红作品中的风景线。手稿没有,何不去读窗外的云?

“白云犹是汉时秋”。仰望云天,同女作家当年描述的没有什么两样,天空依旧蓝悠悠的,又高又远。大团大团的白云,像雪山,像羊群,像棉堆,像洒了花的白银似的。我想,如果赶上傍晚,也一定能看到那变化俄顷,令人目不暇接的“火烧云”。

记得沈从文先生说过,云有地方性,各地的云颜色、形状各异,性格、风度不同。在浪迹天涯的十年间,萧红走遍大半个中国,而且,曾远涉东瀛。她不会看不到沈先生盛赞不已的青岛上空的彩云,肯定领略过那种云的“青春的欷歔”和轻快感、温柔感、音乐感;她也该注意到关中一带抓一把下来似乎可以团成窝窝头的朵朵黄云。透明、绮丽的南国浮云,素朴、单纯,仿佛用高山雪水洗涤过的热带晴云,樱花雨一般的东京湾上空的绮云,——这些恐怕都能引发女作家的奇思玄想。然而,她全没有记在笔下。

当豪爽的江湖行、亢奋的浪游热宣告结束,“发着颤响、飘着光带”的胸境和“用钢戟向晴空一挥似的笔触”,渐次消磨,而难堪的寂寞、孤独与失落感袭来的时候,她便像《战争与和平》中曾是战斗主力的安德烈公爵,受伤倒在地下,深情地望着高远的苍穹,随着飘飞的白云,回到梦里家园去寻求慰藉,慢慢地咀嚼着童年的记忆——这人生旅途中受用不尽的财富。

对萧红来说,尽管童年生涯是极端枯燥、寂寞的,家园并无温馨可言,甚至经常感到格格不入;但是,“人情恋故乡”,就像一首诗中描述的:“满纸深情悲仆妇,十年断梦绕呼兰。”一颗远悬的乡心,痴情缱绻,离开得越远,回音便越响。于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便在“永久的憧憬与追求”中孕育诞生了。

时代造就了萧红。难能可贵的是,她不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下,冲破了封建枷锁,离家出走,成为中国北方的一个勇敢的娜拉;而且,由于亲炙了反帝反封建的民主主义精神和得到一批革命作家及其作品的滋养,同时也接触了世界近代以来人文主义思潮和人道主义、个性主义的文化觉醒意识,她在文学创作伊始,就显示了崭新的精神世界,以稚嫩的歌喉唱出了时代的强音和民众的愿望。

对于乡园,她没有沉浸在一般层次上的眷恋、遐想与梦幻之中,而是超越了“五四”新文学的美学思索,在现实主义与个性主义、人道主义交叠的文化视点上,力透纸背地写出了“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深入地开掘其关于“国民性”的哲理反思和病态社会的无情清算。

她“以女性作者特有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以充分的感性化、个性化的认知方式,通过散化情节、淡化戏剧性、浓化情致韵味的艺术手法,揭露帝国主义、封建势力造成的弥天灾难,展示病态人生、病态社会心理的形成,以引起人们疗救的注意。

作为一个植根于现实土壤的现代文化追求者和思想先驱,她始终以其深邃的思考和“另一个世界”的眼光,审视着这块古老而沉寂的大地,呼唤着“别样人生”,期待着黎明的曙色。而且,为这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同那些跨越时代的文坛巨匠相比,萧红也许算不上长河巨泊。她的生命短暂,而且身世坎坷,迭遭不幸。她失去的不少,而所得可能更多;她像冷月、闲花一样悄然陨落,却长期活在后世读者的心里;她似乎一无所有,却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一串坚实、清晰的脚印,树起了一座高耸的丰碑。她是不幸的,但也可以说,她是很幸运的。

像萧红一样,呼兰河既没有长江的波澜浩荡,也不像黄河那样奔腾汹涌;呼兰县城更是普通至极的一个北方城镇。但是,地以人传,河以文传,由于这里诞生了一位著名女作家,它们已被镌刻在文学碑林上,因此,闻名遐迩。这里的小桥流水、窄巷长街,都一一注入了生命的汁液,鲜活起来,充溢着灵性,吸引着无数中外游客。

而前来探访的客子、学人,也必然要对照萧红的作品去“按图索骥”,溯本寻源。这样,人文与自然相辅相成,历史和现实交辉互映,就益发强化了景观的魅力。

流光似水。如今,那被女作家诅咒过的岁月,远逝了;那没有人的尊严和独立人格的牛马般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女作家及其作品中的主人公血泪交迸的“生死场”,已经照彻了灿烂的阳光。

十字街头拐弯处,当年萧红读书的小学校还在。微风摇曳中,几棵饱经风霜的老榆树似在发出岁月的絮语。下课铃声响起,一群闪着澄澈、亲切的目光的活泼可爱的女孩子,野马般地拥向了操场,有的竟至和来访的客人撞了个满怀,随之而喧腾起一阵响亮的笑声。

我蓦然想起,《呼兰河传》中老胡家的团圆媳妇,不也是这般年纪、这样天真吗?可是,只因为她太大方了,走起路来飞快,头天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一点也不知害羞,硬是被活活地“管教”死了。

从“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满脸装出死相,说话就是放肆”的死寂无声的黑暗年代,到能够在阳光照彻的新天地里自由地纵情谈笑,这条路竟足足走了几千年!

如果萧红有幸活到今天,故地重游,看看呼兰河畔翻天覆地的变化,听劫后余生的王大姐讲讲她的苦尽甘来,再赏鉴一番故乡的“火烧云”,也许会用她那珠玑般的文字,写出一部《呼兰河新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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