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远,自古便是大吴边界一道坚固的堡垒。
绥远县背靠巫山,左为观雾山,右为窦团山。三座高山将绥远小县紧紧包围住,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绥远一带,景色迷人。
巫山多云,从高处望去,一片俯视人间的美景。窦团山峰美,三座高峰高耸入云,直直传入云霄。观雾山雾美,常年浓雾,宛若仙境一般。
巫山之后,长长的梦江直直将大陆分成了两半。梦江乃大吴主水道,从北向南横跨大半个吴国。而绥远正处在梦江水道的主道旁,可谓占尽了地利。
罗修祈翻阅着地图,梵天夙坐在他身旁。
“绥远如此优越的地理条件,为何还带十万大军?”
梵天夙想了想,“绥远是大吴最东的边界。背后有巫山梦江阻断,兵力很难补充。宜国攻下了绥远东边的大湖,就驻扎在城墙之下,兵临池下,若兵力难以缓解,破城之日不远。”
“京城离绥远几日路程?”
“近半月。”
罗修祈倒抽口凉气,“绥远城中粮食可够?”
梵天夙摇摇头,“邛太后凑足了十万大军,我替国库征了八百万石粮食,绥远人多地广,这些粮食只够四个月。”
罗修祈瞪大了眼睛——
“八百万石粮食?你哪来那么多钱?”
梵天夙笑笑,“我手上有些生意。”
罗修祈看着眼前的梵天夙,越来越猜不透了。
窗外,天渐渐亮了。
……
十月桂花香。
以近深秋。
白日的阳光再也不那么温暖,却依旧映照着梧桐空散的枝叶。
整个繁若城,一片苍茫。
李幂与朝中大臣在天坛前愤吼着开战的誓词,罗修祈一个人,呆呆在城外等着。
十万将士,东征讨宜。
他脑中一片迷茫。
要上战场了。
十万将士的性命,大吴的存亡,瞬间交到了他的手里——他没想过会这么快。
前几月,他还是天山中叛逃下山的门徒。转眼片刻,他便成了叱咤十万将士的怀化大将军。
城中妇孺的呼喊,十里相送。
他回首望望满城悲戚的百姓,心中愤然起一阵翻涌。
本对生死不顾的他,霎时间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为何要有战争。
战争不断带走的是同样有血有肉的躯壳、灵魂。可是,为什么还是要有战争。
帝王,是历史的奴隶。
人民叩拜于帝王,帝王却顺从于历史。
书墨的记载中,回首朝着历史望去。硝烟与炮火早已不在,寂静的墓地也被杂草掩盖。历史的伤口在和平年月的阳光下,沉默永久。
战争,谁都伤痕累累。但活下来,便是战争英雄。
但谁又曾在意,战争之后的寂静与哭声?
总有一些人守在孤零零的坟前哭泣。操纵战争的人不会明白,不论敌人抑或我们的家人,在面对亲人的死亡时都流一样的眼泪。
可能到这时,战争中的人才发现,一直以来疼痛不止的不仅仅是伤口。
那些道貌岸然的政治家,躲在碉堡背后远离战争的威胁,高声呼喊着,“为了荣誉!”
可是对于失去亲人的百姓来说,占领另一个国家的“荣誉”,算是什么?
当高高在上的政治家们轻举酒杯庆祝胜利的时候,其他人品尝的,只是死亡的悲痛。
罗修祈低着头,耳边嘶哑着锣鼓。
他抬起头,模糊了眼前的熙攘。
“修祈。”陈文果带着身后的人马渐渐走出城外,他递给罗修祈令牌、印玺与宝剑。半晌,又端正了站姿,有模有样地行了个军礼,“末将镇吴昭武副将陈文果参见镇吴怀化大将军!”
罗修祈愣了愣,半晌苦笑,“好了起来吧,果儿。”
他朝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还有多久出发。”
陈文果将将军的金骨马鞍放上虞影的背脊,头也没回,“还在等太后娘娘钦点的镇吴平虏大将军,他来了就出发了。”
罗修祈有些不耐烦,“谁啊?大典都结束了都还不到。”
“邛太后的侄子,邛智。”
罗修祈一个趔趄,扶着虞影的背咳嗽了好一会儿,“咳咳咳……邛邛邛邛邛……邛智?!”
“修祈你叫我?~”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罗修祈探出头,只见邛智牵着一匹黑白相间的骏马从军列中走来。
“果儿!”他低吼一声,一把拉过陈文果,“他官儿大还是我官儿大?”
“呃……”陈文果的眼皮不由自主的一跳,“理论上来说,应该是平起平坐。”
他看了看一脸沮丧的罗修祈,“不过……”
“不过什么不过什么?!”
“不过他背后是邛太后撑腰,你背后是皇上撑腰;而皇上又听说全靠天夙给他撑腰,而再听说邛太后不敢惹天夙,所以……”
“所以?”
“你大你大。”陈文果笑呵呵地站起来,继续喂马。
“听说……又听说……再听说……所以……我大。”罗修祈一个人蹲在马后嘟囔了几句,立马站起身来。
“那我去斩了他!”
陈文果猛一个趔趄,“你回来!”
他一把将朝邛智冲去的罗修祈拉回来,又蹲回虞影的屁股下,“你找死呢是吧,这家伙文武双全搞不好比朱雀都厉害。朱雀你知道吧,就清水城里见过的那个彪悍的女人。”
他心中窃笑——罗修祈并不知道梵天夙便是朱雀,而此时拿朱雀来吓唬他,是最有效不过的了。
罗修祈咽了咽口水,探出头望了望慢慢走来的邛智。
“果儿你不知道,这家伙太恐怖了。”
陈文果愣了愣,“你认识这家伙?”
罗修祈头上的青筋立即暴起,“昨天就是这家伙拉着我进窑子里喝了那么贵的霸王酒!”
陈文果正还想说点什么,一回头,正对上邛智满脸温柔的笑容。顿时,他背后一股寒气冒了上来。
“啊……我,我去整顿下军队纪律……”
罗修祈恶狠狠地盯了一眼脱逃的陈文果,又抱着身子猛往后退,“你你你你,你别过来!”
“躲什么躲。”邛智一个箭步将罗修祈拉了回来,抱在怀里,眼睛笑成了一牙弯月。
“你……你能不笑么……”罗修祈咽了咽口水,怎么都觉得这家伙的笑让人发寒。
邛智不置可否,将唇轻轻靠近罗修祈的耳朵,轻言淡语,“昨天都说了,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这辈子你都甩不掉我了。”
罗修祈背后顿时又升起一股凉意,心中叫苦连连——
我这是遇到八爪鱼了么……
……
……
宜国京都,沧洛城。
大宜古国,历尽了百代风霜,依旧如初繁华。
沧洛城中喧嚣热闹。
他穿着米色斗篷,穿梭在市井间。
街上四处是宜国特有的“宜铃”作响。
叮叮,当当。
李布。
这是宜国,他的家乡。走在家乡的路上,他仰头感受沁人心脾的阳光,放松到极致。
半晌,他轻快地踏过柔软的沙地,绕过高树,进了一条幽暗的暗红色巷子。
当他没入巷口的黑暗,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气将他包围。他打了个寒颤,继续走着。
深深的巷口,一闪深红色的檀木漆门。
李布轻轻推开门,屋内一尘不染。
“繁姨。”
回音轻响。
他叹口气,走了进去。
门外稍稍投进几丝光线来,能轻微看到点屋内的模样。
他往里走去,墙上柱上都贴满了字画,各种字体,却都只有两个字——繁若。
他轻车熟路地往里屋走去。屋内,只见一个白衣老妪握着长笔,在漆黑一片的里屋里写着字。
李布叹口气,将满地的宣纸捡起来,“繁姨,您又在写您的名字。”
繁若。
这老妪竟与大吴京都同名。
繁若放下纸笔,起身将窗户打开。她的眼上蒙着一根白色的丝带,原来是个瞎子。
“布儿,你回来了。”
“嗯。”李布点点头,“繁姨,您老是写自己的名字,墙上都快贴不下了。”
繁若笑笑,脸上的皱纹渐渐蹙起,“我这辈子,就只会写这两个字。还是十多年前,那人教我的。”
李布苦笑,眼中说不出的哀伤,“繁姨,我受了伤,现在胸腹上还有余伤未愈,所以来拿几颗丹药。”
繁若点点头,熟练地打开抽屉取出丹药递给他。她熟练的样子近乎让人觉得她根本没有瞎。
李布接过丹药,“宜国已经开始攻打大吴了。”
繁若愣了愣,手间的动作也停下了来。半晌,她装作无事般,“这些事,早已与我无干。”
“您还惦记着吴国?”
繁若不说话。
李布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生长在阴暗中的槐树,“繁姨,您终究还是大宜国的神威宛若大公主。这么多年您对我视如己出,为我,为大宜,您就不能重出江湖吗?”
繁若冷笑一声,摇头,“布儿,你错了。”
她站起身,“我早就不是大宜国的神威宛若大公主,我只是一个等死的糟老婆子。”
李布叹口气,摇摇头,“算了,繁姨。我也不想让您再上战场冒险,您也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但是主上交代,我也不能不来问一声。”
繁若点点头,“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他们这些人,就是不希望我清净。”
李布转过身准备离开,半晌又退了回来。
“繁姨。”
“嗯?”
他从怀里掏了样东西,放在桌上。他看了看繁若的脸色,半晌才离开。
繁若呆呆坐在那里,伸手触了触桌上的东西。
两行眼泪落下。
桌上放的,是朱雀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