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前的夜,透露着丝丝寒气。
桌上,烧酒冒着白烟。梵天夙坐在桌前,低着头,青丝白衫。
她来绥远已近十日了。
十日,她打理好绥远所有商线,将所有店铺盘下,转到了罗修祈的头上。为的,只是让他在绥远城站稳脚步。但是他的话,却毫不留情地击打在她最柔弱的地方。
她不禁蹙起眉,仰头而尽。
她似乎从未对某个人如此宽容过。山间,他轻薄的一吻,霎时间让她乱了心神。
我,这是怎么了。
她握着酒盏,手指颤抖——
我是朱雀圣女,我是大吴宰相。为何他的一吻,竟能让我颤了颜色。不是……世间万物,都不能令我动容的么。罗修祈,我在你面前不是男子吗?你这一吻,是什么意思?
酒楼喧嚣,却越发衬出她孤自的苦漠。
酒香,却沁怡不了她颤抖的双眸。
已近亥时了。
梵天夙安静地坐在百家酒坊,似乎没有想过回去。
她不想回去,也不想见到罗修祈。
她只知道,自己似乎被困住了。她被困在一个巨大的沼泽中无法动弹,却也不甘愿动弹。
……
人群拥挤,罗修祈一个人走在吵嚷隔绝的街道。
灯火、街道、人群。
他回首,陌生的面孔掠过,没有惊喜。
偌大的城池,她在哪。
亥时,绥远的夜市才刚刚开始。他穿行在街道中央,四处回望,却哪里都没有她的踪迹。
她不见了,他又找不到她了。
他记得,第一次找不到她,是在司空府,皇帝寿诞的时候。再上一次,是梦江边,他们苦等相盼的时候。这一次,是他误会了她。他心中懊悔,恨不得狠狠痛打自己。
她才至绥远,就紧锣密鼓地帮他筹备着所有事宜。为了令他在城中站立脚步,得到百姓拥护,她不惜重金盘下城中所有商铺,转到他的头上。
但他却厉言责备她,她怎能不生气。
他叹口气,继续朝四周张望。
却依旧没有那袭白衣的绝色,没有那一抹出尘入画的惊艳。
直到,一丝悠扬的琴音侵入他的听觉。
……
她高坐在百家酒坊的阳台,环抱着残凰琴。覆指流觞,如流苏般跃动。琴音如魅,丝丝扣人心弦。
坊中的酒客畅饮欢笑,舞女随琴起舞,好生欢乐。
酒美,琴美,人美。
她面无表情,只是呆呆饮酒,奏琴;偶尔眉间蹙起,眼中泛起波澜。
这曲,名为《秋水》——
一出繁若见故人,至绥远,嫁衣出闺门。
红妆未可褪青衫,高台上,醉琴几人闻。
观雾此间山涧涔,不见他,动容总不能。
百家酒中百家琴,吾不在,秋水误出尘。
酒色伴着琴瑟,映照了她蹙起的眉间。她白衣轻晃,醉意浓浓。
罗修祈站在百家酒坊下,仰头望着木栏上的白衣,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我找到你了。
……
她坠了下来。
梵天夙似乎醉了般。琴音颤抖,她微晃,随着琴音坠下高楼。
白绸飞舞,她面如桃色,轻轻闭目——就如正落入凡尘的仙子。
他挥手,跃然而上。
旋转,落下。
他搂着她的腰季,俯身在她耳边轻轻,“天夙,我找到你了。”
黑夜中,那袭白衣明亮了他的眼。
……
……
京城繁若。
天大的动静——
李幂整顿六宫,将六宫中的女婢大多逐出了宫闱,只留下了长乐宫与椒房殿的些许女官。
邛太后大为不满。她几次闹上大殿,在朝堂上直言训斥李幂。李幂竟挥手一道圣旨,将长乐宫中的女婢也全部驱逐。
如此,两宫之间愈发紧张。李贤德本在唐凉巡视,连夜回京觐见李幂。
这夜,宣室殿中。
“皇上,此举不妥。”
李幂满眼惆怅,“爱卿直言。”
李贤德点点头,悄声道,“宰相大人不在京中,虽只有少数几人知晓,但毕竟纸包不住火。”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看李幂的脸色,又继续道,“皇上此举无非是为了削弱邛太后在宫中的消息来源,但未免有些明显。皇上莫忘了,邛太后背后还有邛家,还有礼部一干众。”
李幂摇头,满脸的不安,“朕明白此举孟浪,但若邛太后得知天夙不在京城,还不立即揭竿而起?李卿,三年前的一幕难道忘了吗?”
李贤德点点头,也是一脸为难,“臣也唯恐此闹剧再演。宰相大人不在,京中还能有何人镇得住邛太后?若非她当年相护,恐怕今日陛下皇位早已不在。”
李幂站起身,不语。
窗外投进的月光,掺杂着烛火摇晃。
殿内满是悠悠檀香,熏染环绕。
他赤脚站在窗前,龙袍耀眼,“朕要先下手。”
“皇上?”李贤德抬起头,有些浑浊的老眼中闪烁出一丝波澜。
李幂安静地走上龙座,雪白的赤脚在身后留下温热的脚印,“治邛后,就要先治邛家。”
李贤德低头思着,半晌,他点点头,拂袖一礼。
月明星稀。
……
……
绥远城,阳光明媚。
一个穿着灰蓝色布衣的年轻人抱着一方罗盘,在绥远府衙门前来回踱步。
陈文果和嫣儿坐在马车上,一路烟尘回府。嫣儿抬头朝府前望了望,蹙起眉头。
“果儿,那人是干嘛的?”
陈文果也抬头朝府门前望去,“谁知道。”
马车轻声停在府门前,那穿着灰蓝色布衣的年轻人立即围了上来,脸色怡然。
“玄铁罗盘,可值万金。”
陈文果迈下马车,瞥了他一眼,又伸手将嫣儿扶下来。嫣儿捋了捋刘海,也看了看他。
这年轻人嘴角一笑,朝陈文果举起手中的罗盘,“玄铁罗盘,可值万金,将军可要买去?”
陈文果愣了愣。他看了看这年轻人,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罗盘,白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地拉着嫣儿往府门走去。
“喂喂……”那年轻人似乎没有料到他如此反应,小跑着拦住陈文果的脚步,“那个那个,若能破我摆下的伏羲八卦,这罗盘我就白送!”
陈文果停了下来。
这年轻人满眼期待。
“你神经病吧?”陈文果盯着他的脸,半晌才挤出一句话。
那年轻人捂着额头,一脸沮丧,“我是说真的,这罗盘是我传家的宝贝,世间无二。”
陈文果点点头,一脸茫然,“是啊,连传家的东西都白送人了,你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那年轻人满脸郁闷的神色,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嫣儿拍了拍陈文果的肩膀,轻笑,“把他带进去吧,说不定修祈哥需要呢?”
陈文果诧异地看了看嫣儿,“要这玩意儿干什么?他又不是风水先生。”
“傻瓜。”嫣儿没好气地一拍陈文果的脑门儿,“这位公子明显就是来谋职位的,你还不快请进去?”
那年轻人苍白的脸上,这才浮现出点点颜色。
……
绥远府衙,秋桂冬梅。
入冬前的深秋,渐渐败了桂香,染起了冬梅红艳的骨朵。
罗修祈在大堂前的花园踱步,一脸怡然自得。
陈文果带着嫣儿和那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抬头一瞥,“回来了?”
陈文果点点头,“嗯。”他侧身指了指那年轻人,“这人要卖罗盘,一万两。”
罗修祈愣了愣,看了看他手中的罗盘,翻了个白眼,“出去出去,想钱想疯了吧?”
嫣儿笑起来,“修祈哥,这人说若能破了他的伏羲八卦,罗盘就白送。”
“白送?”罗修祈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白送好啊!快摆阵快摆阵,我要你输得没本儿!这小子,你叫什么?”
那年轻人一脸郁闷,心说这都些什么将军啊?不过见罗修祈横眉冷眼的模样,却也不敢造次。
“在下易相世家,复姓宇文,双名天启。”
……
……
伏羲八卦,乃先天八卦——
易有太极,始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此伏羲卦象,除了用于占卜与风水,也可用于行医和习武。更重要的是,伏羲八卦也是行军打仗必不可少的。
古有“八卦镇大军”之说,说的就是若有高人在军前马下布起一卦大阵,总是敌军千军万马也不能跨进城池一步。有此可见,八卦对于军事的重要性。
宇文天启挥手间将罗盘高举过胸,仔细打量着绥远府衙的方位。半晌,他从怀中掏出几块石子摆在路中央,由几条小道分开。
他朝罗修祈笑笑,“乾代表天,坤代表地,坎代表水,离代表火,震代表雷,艮代表山,巽代表风,兑代表泽;这八个方位尽在我摆的八阵图中。将军需要任选一个方位进阵,我坐阵眼。你每往前走一步,我会根据方位将石子移动。只要将军能安然出阵,就算我输了。”
罗修祈一脸鄙夷,看了看满地的石子儿,“我每走一步,你就将一颗石子儿胡乱放在我面前,那我不非输不可?”
宇文天启笑笑,指了指地上的石子,“这是有磁性的石头,我每移动一颗,全盘的石子都会随之转动。我坐在中心的阵眼,只会移动最靠近我身边的一圈石子儿,断不会混乱将石子放在将军脚下的。”
罗修祈点点头,仔细看了看,踏脚进了阵中。
一步。
嗑——石子轻响。
宇文天启轻轻将面前的石子转动,磁力牵引,整个镇中的石子全盘转动了一格。罗修祈才走了一步,却发现脚下已被四面包围,没了出路。
宇文天启站起身,朝满脸呆滞的罗修祈笑笑,“将军,你输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