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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如是我闻三(2)

从舅姚公介然曰:厉鬼还冤,见于典记者不一,得于传闻者亦不一。癸未五月,自盐山耿家庵还崔庄,乃亲见之。其人年约五十余,戴草笠,著眀衫,以一驴驮眠被,系河干柳树下,倚树而坐。余亦系马小憩。忽其人蹶然而起,以手作撑拒状,曰:害汝命,偿汝命耳,何必若是相殴也,支柱良久,语渐模糊不可辨。忽踊身一跃,已汩没于波浪中矣。同见者十余人,咸合掌诵佛。虽不知所报何冤,然害命偿命,则其人所自道也。

戊子夏,小婢玉儿病瘵死,俄复苏曰:冥役遣我归索钱。市冥镪焚之,乃死。俄又复苏曰:银色不足,冥役不受也。更市金银箔折锭焚之,则死不复苏矣。因忆雍正壬子,亡弟映谷濒危时,亦复类是,然作冥镪果有用耶?冥役需索如是,冥官又所司何事耶?

胡牧亭侍御言,其乡有生为冥官者,述冥司事甚悉,不能尽忆,大略与传记所载同。惟言六道轮回,不烦遣送,皆各随平生之善恶,如水之流湿,火之就燥,气类相感,自得本途。语殊有理,从来论鬼者未道也。

狐之媚人,为采补计耳,非渔色也。然渔色者亦偶有之。表兄安滹北言,有人夜宿深林中,闻草间人语曰:君爱某家小童,事已谐否?此事亢阳熏烁,消蚀真阴,极能败道,君何忽动此念耶?又闻一人答曰:劳君规戒,实缘爱其美秀,遂不能忘情。然此童貌虽艳冶,心无邪念,吾于梦中幻诸淫态诱之,漠然不动,竟无如之何,已绝是想矣。其人觉有异,潜往窥视,有二狐跳踉去。

泰州任子田,名大椿,记诵博洽,尤长于三礼注疏,六书训诂。乾隆己丑,登二甲一名进士,浮沉郎署,晚年始得授御史,未上而卒。自开国以来,二甲一名进士不入词馆者仅三人。田实居其一。自言十五六时,偶为从父侍姬以宫词书扇,从父疑之,致侍姬自缢死,其魂讼于地下,子田奄奄卧疾,魂亦自追去,考问阅四五日,冥官庭鞫七八度,辨明出于无心,然卒坐以过失杀人,减削官禄,故仕途偃蹇如斯。贾钝夫舍人曰:治是狱者,即顾郎中德懋,二人先不相知,一日相见,彼此如旧识。时同在坐,亲见追话冥司事。子田对之,犹栗栗然也。

即墨杨槐亭前辈言,济宁一童子,为狐所昵,夜必同衾枕,至年二十余,犹无虚夕,或教之留须,须稍长辄睡中为狐剃去,更为傅脂粉。屡以符录驱遣,皆不能制,后正乙真人舟过济宁,投词乞劾治,真人牒于城隍,狐乃诣真人自诉,不睹其形,然旁人皆闻其语。自言过去生中为女子,此童为僧,夜过寺门,被劫闭窟室中,隐忍受辱者十七载,郁郁而终。诉于地下,主者判是僧地狱受罪毕,仍来生偿债,会我以他罪堕狐身,窜伏山林百余年,未能相遇,今炼形成道,适逢僧后身为此童,因得相报,十七年满,自当去,不烦驱遣也。真人竟无如之何。后不知期满果去否。然据其所言,足知人有所负,虽隔数世犹偿也。

同年项君廷模言,昔尝馆翰林某公家,相见辄讲学。一日,其同乡为外吏者,有所馈赠,某公自陈平生俭素,雅不需此。见其崖岸高峻,遂逡巡携归。某公送宾之后,徘徊厅事前,怅怅惘惘,若有所失,如是者数刻。家人请进内午餐,大遭诟怒,忽闻有数人吃吃窃笑之。视之无迹,寻之,声在承尘上,盖狐魁云。

陈少廷尉耕岩,官翰林时为魅所扰,避而迁居,魅辄随往。多掷小帖,道其阴事,皆外人不及知者。益悚惧,恒虔祀之,一日,掷帖责其待侄之薄,且曰:不厚资助,祸且至。众缘是窃疑其侄。密约伺察,夜闻击损器物声,突出掩执,果其侄也。耕岩天性长厚,尤笃于骨肉,但曰:尔需钱可告我,何必乃尔。笑遣之归寝。由是遂安。后吴编修朴园突遭回禄,莫知火之自来,凡再徙居而再焚。余意亦当如耕岩事。朴园曰:固亦疑之,然第三次迁泉州会馆,适与客坐厅事中,忽烈焰赫然,自承尘下射。是非人所能上,亦非人所能入也。殆真魅所为矣。

程也园舍人,居曹竹虚旧宅中,一夕弗戒于火,书画古器多遭焚毁。中褚河南临兰亭一卷,乃五百金所质,方虑来赎眃贩时,忽于火烬中拣得。匣及袱并癎,而书卷无一毫之损。表弟张桂岩,馆也园家,亲见之。白香山所谓在在处处,有神物护持者耶?抑成毁各有定数,此卷不在此火劫中耶?然事则奇矣,亦将来赏鉴家一佳话也。

同年柯禺峰,官御史时,尝借宿内城友人家,书室三楹,东一室隔以纱厨,扃不敢启,置榻外室南牖下,睡至半夜,闻东室有声如鸭鸣,怪而谛视。时明月满窗,见黑烟一道,从东室门隙出,著地而行,长可丈余,蜿蜓如巨蟒,其首乃一女子,鬟鬟俨然。昂而仰视,盘旋地上,作鸭鸣不止。禺峰素有胆,拊榻叱之,徐徐却行,仍从门隙眆而入。天晓以告主人,主人曰:旧有此怪,或数年一出,不为害,亦无他休咎。或曰:未买是宅前,旧主有侍姬死此室,未知其审也。

胥魁有善博者,取人财犹探物于囊,犹不持兵而劫夺也,其徒党密相羽翼,意喻色授,机械百出,犹臂指之相使,犹呼吸之相通也。盐竖多财者,则犹鱼吞饵,犹雉遇媒耳。如是近十年,橐金巨万,俾其子贾于长芦,规什一之利。子亦狡黠,然冶荡好渔色,有堕其术而破家者,衔之次骨。乃乞与偕往,而阴导之为北里游,舞衫歌扇,耽志忘归,耗其赀十之九。胥魁微有所闻,自往检校,已不可收拾矣。论者谓事虽人谋,亦有天道。仇者之动此念,殆神启其心欤?不然,何前愚而后智也。

故城刁飞万言,其乡有与狐女生子者,其父母怒谇之,狐女涕泣曰:舅姑见逐,义难抗拒,但子未离乳,当且携去耳。越两岁余,忽抱子诣其夫曰:儿已长,今还汝,其夫遵父母戒,掉首不与语。狐女太息,抱之去。此狐殊有人理。但抱去之儿,不知作何究竟?将人所生者仍为人,庐居火食,混迹闾阎欤?抑妖所生者仍为妖,幻化通灵,潜踪墟墓欤?或虽为妖,而犹承父姓,长育子孙,在非妖非人之界欤?虽为人,而犹依母党,往来窟穴,在亦人亦妖之间欤?惜见首不见尾,竟莫得而质之。

同年蒋心余编修言,其乡有故家废宅,往往见艳女靓妆,登墙外视。武生王某,粗豪有胆,竟携被独宿其中,冀有所遇。至夜半寂然,乃拊枕自语曰:人言此宅有狐女,今何往耶?窗外小声应曰:六娘子知君今日来,避往溪头看月矣。问汝为谁,曰:六娘子之婢。又问何故独避我,曰:不知何故,但云畏见此腹负将军,亦不解为何语也。王后每举以问人曰:腹负将军是武职几品?莫不粲然。后问其乡人,曰:实有其人,亦实有其事,然竟旁皇尽夜,一无所见耳。其语则心余所点缀也。心余好诙谐,理或然欤。

先母张太夫人,尝雇一张媪司爨,房山人也,居西山深处。言其乡有极贫弃家觅食者,素未出外,行半日则迷路。石径崎岖,云阴晦暗,莫知所适,姑坐枯树下,俟天明辨南北。忽一人自林中出,三四人随之,并狰狞伟岸,有异常人,心知非山灵,即妖魅,度不能隐避,乃投身叩拜,泣诉所苦。其人恻然曰:尔勿怖,不害汝也。我是神虎,今为诸虎配食料,待虎食人,尔收其衣物,即自活矣。因引至一处,激然长啸,众虎岔集,其人举手指挥,语啁哳不可辨。俄俱散去,惟一虎留伏丛莽间,俄有荷担度林者,虎跃起欲搏,忽避易而退。少顷,一妇人至,乃搏食之,捡其衣带,得数金,取以付之,且告曰:虎不食人,惟食禽兽。其食人者,人而禽兽者耳。大抵人天良未泯者,其顶上必有灵光,虎见之即避;其天良澌灭者,灵光全息,与禽兽无异,虎乃得而食之。顷前一男子凶暴无人理,然攘夺所得,犹恤其寡嫂孤侄,使不饥寒,以是一念,灵光煜煜如弹丸,故虎不敢食;后一妇人,弃其夫而私嫁,尤虐其前妻之子,身无完肤。更盗后夫之金,以贻前夫之女,即怀中所携是也。以是诸恶,灵光消尽,虎视之非复人身,故为所啖尔。今得遇我,亦以善事继母,辍妻子之食以养,顶上灵光高尺许,故我得而诱之,非以尔叩拜求哀也。勉修善业,当尚有后福。因指示归路,越一日夜,得至家。张媪之父与是人为亲串,故得其详。时家奴之妇,有虐使其七岁孤侄者,闻张媪言,为之少戢。圣人以神道设教,信有以夫。

磷为鬼火。博物志谓战血所成,非也。安得处处有战血哉。盖鬼者人之余气也。鬼属阴,而余气则属阳。阳为阴郁,则聚而成光。如雨气至阴,而萤火化;海气至阴,而阴火然也。多见于秋冬而隐春夏,秋冬气凝,春夏气散故也。其或见于春夏者,非幽房废宅,必深岩幽谷,皆阴气常聚故也。多在平原旷野,薮泽沮洳,阳寄于阴,地阴类,水亦阴类,从其本类故也。先兄晴湖,尝同沈丰功年丈夜行,而磷火在高树岭,青荧如炬,为从来所未闻。李长吉诗曰:多年老県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疑亦曾睹斯异,故有斯咏。先兄所见或木魅所为欤。

贾人持巨砚求售,色正碧而红斑点点如血,沁试之,乃滑不受墨,背镌长歌一首曰:祖龙奋怒鞭顽石,石上血痕胭脂赤,沧桑变幻几度经,水舂沙蚀存盈尺,飞花点点粘落红,芳草茸茸眎嫩碧,海人漉得出银涛,鲛客咨嗟龙女惜,云何强遣充砚材,如以嫱施司眏眐,凝脂原不任研磨,镇肉翻成遭弃掷——客问镇肉事,判曰:出梦溪笔谈。音难见赏古所悲,用弗量才谁之责,案头米老玉蟾蜍,为汝伤心应泪滴。后题康熙己未重九,餐花道人降乩,偶以顽砚请题,立挥长句,因镌诸砚背,以记异。款署奕癫二字,不著其姓,不知为谁。餐花道人亦无考,其词感慨抑郁,不类仙语,疑亦落拓之才鬼也。索价十金,酬以四,不肯售,后再问之,云四川一县令买去矣。

奴子纪昌,本姓魏,用黄犊子故事,从主姓。少喜读书,颇娴文艺,作字亦工楷。最有心计,平生无一事失便宜。晚得奇疾,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四肢不能动,周身并痿痹,不知痛痒,仰置榻上,块然如木石,惟鼻息不绝。知其未死,按时以饮食置口中,尚能咀咽而已。诊之乃六脉平和,毫无病状,名医亦无所措手,如是数年乃死。老僧果成曰:此病身死而心生,为自古医经所不载,其业报欤?然此奴亦无大恶,不过务求自利,算无遗策耳。巧者造物之所忌,谅哉!

奴子李福之妇,悍戾绝伦,日忤其姑舅,面詈背诅,无所不至。或微讽以不孝有冥谪,辄掉头哂曰:我持观音斋,诵观音咒,菩萨以甚深法力消灭罪愆,阎罗王其奈我何?后婴恶疾,楚毒万端,犹曰:此我诵咒未漱口,焚香用灶火,故得此报,非有他也。愚哉!

蔡太守必昌,尝判冥事。朱石君中丞问以佛法忏悔,有无利益。蔡曰:寻常冤谴,佛能置讼者于善处,彼得所欲,其怨自解。如人世之有和息也;至重业深仇,非人世所可和息者,即非佛所能忏悔,释迦牟尼亦无如之何。斯言平易而近理,儒者谓佛法为必无,佛者谓种种罪恶皆可消灭,盖两失之。

余家距海仅百里,故河间古谓之瀛州,地势趋东,以渐而高,故海岸绝陡,潮不能出,水亦不能入,九河皆在河间,而大禹导河不直使入海,引之北行数百里,自碣石乃入。职是故也,海中每数岁或数十岁,遥见水云眒洞中,红光烛天,谓之烧海。辄有断椽折栋,随潮而上,人取以为薪。越数日,必互言某匠某匠,为神召去营龙宫,然无亲睹其人话鲛室贝阙之状者。第传闻而已。余谓是殆重洋巨舶,弗戒于火,水光映射,空无障翳,故千百里外皆可见。梁柱之类,舶上皆有,亦不必定属殿材也。

献县捕役某,尝奉差捕剧盗,就絷矣。盗妇有色,盗乞以妇侍寝而纵之逃。某弗许,后以积蠹多赃坐斩。行刑前二日,狱舍墙圮,压而死。狱吏叶某,坐不早葺,治得重杖。先是叶某梦身立堂下,闻堂上官吏论捕役事。官指挥曰:一善不能掩千恶,千恶亦不能掩一善,免则不可,减则可。既而吏抱牍出,殊不相识,谛视其官亦不识,方悟所到非县署,醒而阴贺捕役,谓且减死。不知神以得保首领为减也,人计捕役生平,只此一善,而竟得免刑。天道昭昭,何尝不许人晚盖哉。

吴江吴林塘言,其亲表有与狐女遇者,虽无疾病,而惘惘恒若神不足,父母忧之。闻有游僧能劾治,试往祈请。僧曰:此魅与郎君夙缘,无相害意,郎君自耽玩过度耳,然恐魅不害郎君,郎君不免自害,当善遣之。乃夜诣其家,趺坐诵梵咒,家人遥见烛光下似绣衫女子,冉冉再拜,僧举拂子曰:留未尽缘,作来世欢,不亦可乎?歘然而隐,自是遂绝。林塘知其异人,因问以神仙感遇之事,僧曰:古来传记所载,有寓言者,有托名者,有借抒恩怨者,有喜谈诙诡以诧异闻者,有点缀风流,以为佳话,有本无所取而寄情绮语,如诗人之拟艳词者,大都伪者十八九,真者十一二,此一二真者,又大都皆才鬼灵狐花妖木魅,而无一神仙。其称神仙必诡词,夫神正直而聪明,仙冲虚而清静,岂有名列丹台,身依紫府,复有荡姬佚女,参杂其间,动入桑中之会哉。林塘叹其精识,为古所未闻。说是事时,林塘未举其名字,后以问林塘子钟侨,钟侨曰:见此僧时,才五六岁,当时未闻呼名字,今无可问矣。惟记其语音,似杭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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