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步云睡了两年,自然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知道容谏之浅眠,因此即便全身僵硬恨不得爬起来打个滚,她也只敢滴溜溜地转一转眼睛。
撑到下半夜,白步云终于受不了了,决定爬起来去赏赏月也好啊。只可惜,她刚刚翻过身想起床,爪子就被身旁的人一拉,原地滚了半圈,直接被拉进了那人怀里。她欲挣扎,却反而被他用手臂环住腰,困在他的胸膛间。
再挣扎几次,容谏之已经神奇地将姿势调整为将手臂垫在她脑袋下,一只手拥着她,抱小猫似地将她困在怀里入眠。
步云耳边吹来暖暖的呼吸,背后贴着他稳健的心跳,不知道为何,突然一下安下了心。这个人的身体太脆弱了,偏偏内心又那样强大,每次看着他,她都会莫名地害怕起来,落到地上怕他摔碎了,放在太阳下怕他融化了。步云叹息,这样一个精致易碎的人,仿佛直觉地认为他不属于凡尘,害怕他随时羽化升仙了。
只有此刻,背后传来那种沁人心脾的冰凉以及那绵长的呼吸证明着他的存在,她才能不再心慌。
夜深深几许,残烛染凡尘。欲穷仙宫去,恐惊塌边人。
山漫蝉鸣乐,薄衣落地冷。玉肌滑似帛,初拥卧传温。
白步云忘记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她只知道自己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尽管容谏之通体清凉,她却一点都没有觉得冷。只可惜,她醒来的时候,容谏之已经在随白王爷下江南的路上了。
而眼前这阵势,她还从来没见过。
小白莲,也是周子熠,自从自揭身份后,被封了护卫。不再负责她的起居,步云原就想着自己来,反正也习惯了,却没想到一睁眼就看见十个丫鬟齐刷刷地捧着漆木案跪在地上。案上的东西各有不同,领头的丫鬟唤了声:
“五公子请沐浴。”
白步云翻了个身,摆摆手:“本公子不沐浴,你们退下吧。”
丫鬟却不放弃地说:“今日首次进宫面圣,沐浴更衣乃是王爷的指令。”
白步云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今天就要面圣了?这么快!
“五公子请沐浴。”
“好了好了,不用你们伺候,都退到门外去。”
白步云洗完澡,缠上绷带,穿上亵衣亵裤,丫鬟们重新进来。
“焚香。”
一个丫鬟将木案上的香炉插上香,一股子在卧房中檀香味儿弥漫开来。
“更衣。”
第三到第五个丫鬟走上前来,在步云纤细的身子上穿了好几层深衣,白色烫金边的宽袖,长摆及地,袖口上纹了云与花。
“冠发。”
第六个丫鬟捧着木梳,将步云一头水亮的秀发梳整齐,又将额角的少数发丝拉到后脑勺,用冠上紫玉金冠,最后用金丝带束起发尾。
净国民风开放,男子的发型并没有严格的要求。大多数时候他们都选择将长发披散,只是用极少的头发挽成咎再插以玉簪或木缬。如今流行简略风雅,甚至有人连木缬都不带,直接以上好的绸带束起两鬓,余留一段丝绸与黑色的长发散落至腰间。若是走在大街上,从背后看去各个都是美男子。
“束带。”
最后三个丫鬟走上前,分别在她腰间束上锦红,淡金与黑色的腰带。又在她腰带上挂了几块玉佩与五世子的身份腰牌。
做完这一切,连白步云都觉得自己终于人模狗样了一回。往日她生长在步云阁从不出门,因此穿衣服也相当散漫宽松,从不讲究。上一次走在正街,她才算见识到净国百姓对衣饰的热爱。但凡有钱的,每个人都身着浅色绣花饰,宽袖浅代,颈后的衣领风雅地微微向后翻起,而且颜色搭配十分耐看,里里外外三层却一点也不显臃厚。反倒增添了一丝繁华与雅趣。
但可惜,白步云对这一切一直都是只看不做,懒得打理。她命人拿来水镜仔细观看,第一次觉得自己符合了王府贵公子的形象。
眼前的公子束发浅衣,锦带飘飘,全身都散发着雍容与华贵。素静的脸因为长期不见阳光而白得有些透明,唇若朱点,面似冠玉。只有那双清水般的眼睛吐露出主人的灵气。即有男子的英气,又带上了分女子的娇柔。这样的气质却巧妙地融合,形成了她特有的慵懒与意气风发。
“请五世子上步撵。”
她爬上步撵,一路摇摇晃晃地向正街尽头移动。
此时正值早春,街上的行人已换上一身薄薄的夏衣,衣衫松散,看起来有种独特的懒散春意。近日里绵雨不断,春雨润无声,没有人撑伞,只是让那料峭的湿润丝丝扣入衣衫。因这场春雨,正街铺路的石头上都生了层滑腻的青苔,抬着步撵的小厮只好放慢了脚步。
都城三月,花意正浓,街道边不断有零碎的花瓣落下,步云坐在步撵上,接了一身的花瓣。她却也懒得弄掉,就任由它们沾在衣服上,懒洋洋地倚着,这样直接被抬到了皇宫门口。
入宫需改为步行,她一边跟着领路的侍卫,一边环顾四周的建筑。前朝皇帝极尽奢华,喜好风雅,将皇宫建得如同度假圣地。三步可见樱树,五步可见凉亭。石子路铺得蜿蜿蜒蜒,朱瓦白墙边尽是花卉,再转个弯,风景又是一变,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呈现在眼前。
湖边垂柳依依,青草芬芳,而眼到之处,皆站着四五个宫女与侍卫。有的捧着瓜果,有的捧着糕点,还有的举着羽扇轻轻摇着。在宫女最密集的地方,坐着一个明黄色身影。
“传:白王府五世子,白步云前来见驾。”
得到通报,侍卫示意步云上前。她整理好衣服,带着敬意走近皇上。
“步云叩见皇上。”
“五世子请起。”
白步云按耐不住好奇,抬起头看了皇上一眼。这位十四岁登机的少年天子在民间已然成为了传奇。当年,先皇驾崩,净国****,国库亏空到极限。是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以强硬的手段将净国扶持起来。才过了数年,净国上下已然国泰民安,一派和谐。
当年的小天子已成年,尽管容貌依旧年轻,但眉间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疲倦。那双墨泼般的浓眉与净朝走柔美风的男子全然不同,刀削般的五官,眼睛明亮而威慑。仿佛一只老鹰,目光所及乃是长远的天空。他仅仅坐在那里,身上那股张扬的自信就使旁人不自主地想低头。
说白了,这位皇帝很有王八之气。
“皇上。”
从刚刚她抬头起,皇上就用一抹幽深不定的目光盯着她。她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皇上立刻将目光转移到别处。
“五世子衣上的花是怎么回事?”
白步云低头,发现刚刚散落的花瓣依旧贴在身上,仿佛与华衣自成一体。额,原来一直盯着她是为这个。
“额,刚刚从正街过来时,树上的花落下来,正巧黏上了。”
“哦?落缨缤纷,芳草鲜美。朕的净国果然如诗如画。”
爽朗的笑声震得鸟雀惊飞,那一刻,少年天子的脸上倦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众人皆微笑着看向他们的国君,意气风发,这才应该是他专属的表情。
一把寒光宝剑从步云身边那个侍卫腰中抽出,此刻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皇上身上,只有步云被皇帝的喜怒无常搞得有些抽蓄,碰巧看到了。她轻轻一跃,跳到皇上身边,抽过一个侍卫的刀就挡。
待众人反应过来,步云已与伪装成侍卫的刺客交手几个回合。她一边打斗,一边默默地疑问自己的轻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一跃一丈高,手中的剑也像有人指挥一般完全不受她大脑控制,一剑剑都准确地刺到要害。几个剑影刀光晃过,她还没过足大侠的瘾,就轻轻松松将刺客的剑挑下。
“喂,你也太水了吧。”步云抱怨了一声,却没想想,敢来行刺皇上的人怎么会是个半瓢水?其实是她自己喝了瑶池水,武功神进,有神仙相助,这种人间的高手自然不是她的对手。她这句话本是随意抱怨,谁知刺激到了那位高手脆弱的自尊心。他脸色苍白,咬牙说:
“没想到,狗皇帝身边竟有你这样的高手。我认栽!”
一句狠话放下,高手咬牙吞毒,竟然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步云将银刀完璧归赵,心里却咚咚地打起小骨。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为而死。作为一个只会吓吓丫鬟,欺负欺负容谏之,虐待虐待小白莲的善良公子,忽然杀了个人,步云一时间没缓过来。
但在旁人看来,那个神秘的五公子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刺客不说,竟然不邀功不讨好,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一个字,淡定,两个字,非常淡定!虽然他爹是小气王爷臭名远扬,虽然他被都城百姓泼了十六年的狗血,但此刻在众人眼中的他却是英武非凡,气宇轩昂!爹不好怎么了?这叫出淤泥而不染!被泼狗血怎么了,人家这叫风云焦点人物!一个人如果变成英雄,她的形象势必高大,她的事迹势必美化,她从前的污点也势必成为她在成为英雄路上克服的重重障碍,最后导致她变得更加光辉!众人皆用欣慰的眼神看着白步云,然后齐刷刷地望向皇上求下文。
“好!没想到五世子竟有一身这样好的功夫。封你为御前侍卫,自由进出皇宫。”
皇上大方地给她冠了个顶级官职,虽是论功行赏,但这赏得有点太大发了,众人皆有些惊叹。但转眼一想,五公子是什么人物?新一代少年英雄,既然如此,就是封她为大将军也不为过。
倒是白步云,没想到这样简简单单地就获得这样的荣誉,那个阴晴不定的王八皇上顿时变得如此和蔼可亲。刚刚还嫌人家眼睛跟鹰似地吓人,下一刻就在心里赞叹:皇上慧眼识英雄!她带着感激的心俯下称臣,三呼:“谢皇上!”
步云还未跨过家门,就见一众丫鬟喜滋滋地前来迎她。再一问,她五公子舍身救天子,被封为御前侍卫的佳话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也不知道宫里头的人是怎么做到的,总之沉寂了两年的“五公子”话题又再一次热烈地在民间展开讨论。不过这一次,褒多贬少,于是白步云又一次拿起一摞都城百姓,笑眯眯地一头扎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