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步云来到御花园时,皇上正坐在步撵上休息。张扬的眼睛此刻正紧紧闭起,剑眉皱成一团,他手握拳揉着额角。
“步云参见皇上。”
“起来。”
“是。”
“江南那边安排得怎么样?”
“回皇上,一切都部署好了,咱由苏杭大运河沿路下去,经过北川,南岭,怀楚等地各留三五日,在苏州停留十五日,下杭州十五日。苏杭的官吏以及盐商们已在筹集款项,大修官路...”
“五世子。”
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打断她滔滔不绝的汇报,步云楞了一下,尽管霸道,皇上却从不会中断汇报的,但她仍然立即回答。
“臣在。”
“知道推拿术么?”
“会、会一点。”步云曾经为容谏之学过一点皮毛。
“朕头疼,过来替朕按按。”
“这...”
步云有些犹豫,那边的贴身侍卫就跪地上了,坚决地说:“皇上不可。太阳穴乃命门穴...”
“无碍。过来吧。”
皇上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的话,侍卫噤声,但仍对白步云微微摇头。
“过来。”天子的话带着毋庸置疑的压迫感,步云的腿不自觉地向他挪去。有些颤抖地将手伸向那颗骄傲的头颅。
贴身随从一身冷汗地看着步云在天子脑袋上又扣又捏,他并不是怕五世子谋害,而是同为练武之人,怕他下手没个轻重。但他没想到,步云的手竟很灵巧,揉捏了一会儿就让天子紧皱的浓眉渐渐舒展开来。
“五世子,有本事啊。哪儿学的?”
“臣不才,为朋友翻书看回来的。”
“朋友?”
天子的眉毛又皱在一起,“据我所知,你自幼就不见生人,哪里来的朋友?”
“额...”
养在深闺就不能有朋友么,什么破理论。
“罢了罢了,念你推拿术小有成就,朕封你为一品从侍,从明日起,随侍御前,贴身保卫。”
“谢皇上!”
白步云心下一阵激动,又升官了。
很满意她的表情,皇上嘴角扯起来,说:“嗯,你现在就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出发随朕下江南。”
“明天?会不会太快了?”
“要我说第二遍?”浓眉扬起,语气不善。
“臣、这就回去收拾。”
根据皇上的指示,白步云只用带几样轻便的衣物,剩余的自有皇家随侍准备。她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空落落的床铺,不知道容谏之在江南哪个地方,有没有被小气鬼爹爹拉去卖苦力呢?
“你、这是做什么?!”
一个冷冰冰却犹自颤抖的声音从门框那儿传来,声音的主人怒目相视,漂亮的眼睛想装作平静却在看见她随身衣物摊开在床上的那一刻溃不成军。
周子熠!差点忘记他了。这几天不是忙着跟容谏之告别,就是去皇上那里做牛做马。算起来,自从上次他从房里走掉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
“皇上命我随他去江南一趟。我去去就回。”步云尽量柔声地跟周子熠说话。虽然知道了他是男人,但她却依然保持了当他是女人时的态度。
“哼,你就这么急着走么?一时片刻也等不了就要收拾?”周子熠脸色稍霁,但语气依旧不善。
白步云苦笑:“真等不及,明天就要走了。”
“什么?!”周子熠气得脸色发青,抓住她的手腕就说:“你明天就走了今天也不想来看看我?你、你当我是什么,摆设么?”
白步云好歹也练了一身轻功,这会儿竟也摆不脱他。只好安慰道:“不是,不是,这么漂亮的摆设、啊呸,人、怎么可能是人、啊呸摆设呢。”
“你!”周子熠抓着她的手渐渐缩紧,瞳孔中的冰面完全被瓦解,整张脸由青转白,由白转红,最后又转回原来那副冰冰凉的模样。
“好,你走。”一甩手,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这三年,震撼过,感动过,付出过,期待过,也喜欢过。
但他周子熠绝不会死乞白赖地跟在她身边。
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既然她无意,他便不再强求。
步云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竟像是永别。
周子熠皱着眉,背后不知何时贴上一张小脸,两只细细的胳膊紧紧地抱着他,温热的泪水沁入他的后背心,那一刻,刚刚腾空的心奇迹般地又被填满了。
“我错了,对不起,周子熠,你不要走好不好,好不好?”
她哀求的声音闷闷地从背后传来,他几乎可以想象她将小脸死命贴在他身上的画面。
嘴角扬起微笑,低迷的声音带着教导:“你哪儿错了?”
“我不该忽略你,不该不辞而别,不该气你。我到处都错,满身都是错,你原谅我好不好。”
“嗯,我考虑考虑。”
微微沙哑的声音顿一顿,“不过,这次下江南。。。”
步云急忙忙地说:
“皇上下令,我不从要被砍脑袋的。你想要什么,我替你带回来就是了。”
“噢?”
周子熠转过身,用指尖轻轻挑起步云的下巴,那张小脸上还残留着泪痕,沁凉如水的眼睛有些红肿地呆呆看着他。
“要什么都可以?”好听的声音带着魅惑传入步云的耳朵,眼前那张精致的脸上带着捉狭的笑意。什么都不能想了,步云呆呆地点点头。
“那,把容谏之给我吧。”潋滟的眼波中满是笑意,刚刚的深沉荡然无存。恍神间,周子熠已经大笑着走远了。白步云反应过来之后大呼: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有奸情!”
第二日天未亮,步云就带着包袱上路了。正街皇宫门口,御前侍卫整整齐齐地列成两行,迎接皇上出宫。
尽管皇上说了一切从简,却依旧是浩浩荡荡一队军马。皇上下江南,这是何等的大事。
前朝先皇贪恋享受,春建行宫,夏迁避暑,秋来围猎,冬兴宴会,一年四季都要带着大拨人马四处迁移。自从新皇继位后,为了整治国事竟一次都没有出都城。好不容易得见天子,百姓们都不休不眠地侯在正街边,只求看一眼那个雷厉风行的新皇。
皇上出来了,一身霸气的黑丝烫金边的紧身衣,紧紧地包裹着他健壮的身体,眉宇间那张扬的神色即使在蒙蒙亮的早晨依旧带着他特有的蓄势待发的精神。
步云本想默默地做一只小透明,骑着马跟在车队后面。却没想到皇上锐利的眼睛准确地向她的方位投来威严的视线。
“过来。”那个眼神无言地命令着她。
“臣不敢。”步云回他。
“过来!”眼睛眯起,这是危险的先兆。
“臣......这就来。”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霸王之气?步云郁闷地一驱马,来到皇上马旁。嘚嘚的马蹄声在沉寂的清晨中响得格外清晰。
有位随行的老臣训斥道:“五世子,怎可与皇上并驾!”
无辜地转过头,罪魁祸首看天,丝毫没有要搭救她的意思。
咬咬牙,回道:“微臣身为御前侍从,当贴身保护陛下的安全。”
老臣瞪了她一眼,又看向皇上。后者仰着头望天,看来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只好摇摇头,叹息着“逆臣当道”随她去了。
宫门大开,皇上的车队浩浩荡荡地沿着正街走过。沿街的百姓们伸长了脖子,希望窥得天子真容。不知是谁带了个头,跪在地上大声喊道:
“吾皇乃一代明君,原陛下福寿安康!”
围观的百姓也跟喊道:“原陛下福寿安康!”“原陛下福寿安康!”
喊着喊着就跪了下来,一片浅色的衣河浩浩荡荡跪到城门。在料峭的春寒中跪在微湿的青苔上滋味想来不太好受,但皇上走完正街前,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
净国管制松散,民风开放,百姓们每日说话都没个正经。但此刻,他们的脸上却是慎重,尊敬以及严肃的。以往先帝出宫,他们都瞧惯了,甚至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更是从未跪过。但此刻他们却自发地跪在地上,以一颗纯朴的心感谢这个挽救了净国的少年天子。
在这一片祝福与敬意中,皇上昂首骑马踏过。只有与他并驾齐驱的步云看到,他那嚣张傲气的双眼中,已弥漫了一片水雾般的湿意。
出了城门好久,众人才从刚刚那种感动,凝重的气氛中缓过来。步云见皇上难得地沉默,不由得有些不习惯。她见随行的人马中,群臣们都跟随者皇上一起骑着马,独独只有一个人坐在马车里,于是好奇地问: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坐在马车里?”
皇上瞥了她一眼,用低沉的声音说:“那个马车里坐着朕的军师,杨相儒。”
步云不由得低呼了一声:“杨相儒?那个杨相儒!”
“五世子听说过他?”
步云怎么会没有听过他的名字,天朝第一谋士,杨相儒,算无遗策的鬼才。当年皇上召他殿试,仅仅问了三句话,就立刻下令设宴,以此来庆祝他得了杨相儒这样的人才!据说他擅长相人之术,只结交他认为有亦的人才。当年皇上为了招募他,甚至不惜将皇姐下嫁于他,封他做驸马。
在他的帮助下,皇上一举获得了人才数百,这才将净国发展得如日中天。一时间,杨相儒成为了一代天骄人物,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只可惜,天妒英才,自从与公主完婚后,他的身体就与日况下。一日在朝堂中,他咳出血来,皇上大叹曰:“天不助我也。”
这样一个人,也是都城百姓连续八年不断宣传的人物。步云看到他的生平时,就对他充满了好奇。只可惜,爹爹似乎很不喜欢杨家的人,每次提到他都会垮下脸,呵斥说:“我白王府不许提到他的名字!”
“咳,咳,”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从马车里传出来。皇上立刻命车队停下整顿。
白步云瞪大了眼睛,看着那道布帘被掀开,里面探出一个头,却只是个孩童,他鞠了一躬,说:“皇上,先生说,不必为他停顿。再过四个时辰此地有暴雨,皇上当加快速度,好入行馆休息。”
皇帝点点头,一作手势,车队立刻动了起来。
果然,行了近三分之二的路程,天色骤变,电闪雷鸣,看样子是要下第一场暴雨了。步云对这个人的好奇心达到了顶峰,加速脚程后,皇帝一行人终于到达行馆。前脚下榻,后脚屋外倾盆大雨如山河般咆哮而至。
她看着马车上独自下来的青色身影,不由得凝神屏吸。杨相儒已经二十六岁了,但那副单薄的身子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少年。他的脸消瘦到可见尖尖的下巴,一双眼睛中蕴含着智慧与落寞。眉间笼罩着淡淡的悲哀。
怎么会这样?步云心头一阵疑惑。即不是少年的意气风发,也没有傲视天下的豪情,很难想象眼前这个难掩忧愁的人竟是天朝第一谋士,那个人人称道的杨相儒。
接下来是洗尘宴,席间,连皇上这天生的王八竟也礼让杨相儒三分。步云仔细观察着,他没有露出骄傲的神色,却也没有推辞,只是文静地坐在席间,时不时喝一口茶。
“在下白步云,仰仗先生大名已久。”白步云忍不住与他说话。
杨相儒看了她一眼,却愣了片刻,想来是没想到会有人主动跟他搭话。他嘴角挂起微笑,儒雅地一鞠手,说:“五世子多礼了。”
“听闻先生精通相人之术,是么?”
“略懂。”
“那可不可以替步云相上一相?”
皇上显然也注意到他们这边的互动,挑起眉毛,也来旁听。杨相儒稍作沉思,便开口道:
“五世子是个坦荡之人,可却也有不便于外人道之的秘密。是也非也?”
白步云含笑点点头,这样坦荡地承认自己的秘密,也证实了杨相儒所说非假。
“五世子行事果断爽朗,却又观察入微,乃是一个绝妙的拢人心者。”
白步云又点点头,的确,白步云对于身边人情感微妙的变化十分敏感,因此才能走进容谏之的内心世界。
“五世子的缺点则是,一味地相信,导致优柔寡断,伤人也自伤。”
白步云还未点头,杨相儒就温柔地笑起来,他看着白步云说:“不过,直至此刻这个缺点暂且没有体现。”
一个酒席谈下来,白步云与杨相儒侃侃而谈,往往是她说几句,杨相儒含笑四两拨千斤,然后她恍然大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她越了解他,越是对眼前人增加一分佩服。
直到酒席结束,杨相儒咳嗽不止,皇上下令扶他去休息,白步云才想起,这个惊才绝艳的人还拖着一个羸弱得随时快要倒下的身体。
“皇上,杨先生究竟得的是什么病?真的不可医治了么?”白步云惋惜地看着他离席,经过接触,她发现杨相儒是一个温和谦虚的人,如果没有伤病,他堪称完美。
皇上与她并排坐着,叹息了一声:
“朕寻遍天下名医,只求杨先生能活下来。来者不乏妙手回春的神医,却都摇摇头离去了。最后,一位据称阎王愁的名医走的时候,对朕留下了一句话。他说,医者有心,患者无意。再强的医术也拯救不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步云听了这话,觉得心惊肉跳。那个算无遗策,受帝王荣宠不断的人竟没有存着活下去的念头么?那么,他眉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哀愁,是否就是他厌世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