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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美人如花(蝶衣轻)

序曲 跪谏

南鶥建隆五年,五月辛未。

日影已正,带着炙人的热度,嚣张地照向殿宇的琉璃瓦,反射出艳艳耀目的光芒。

秀晴抬手拭汗,只瞥了飞檐一眼,不堪那光芒的刺目,慌忙低头,看向殿前台基之上跪伏的人影,心底针尖扎着似的刺痛。

秀巧的鼻翼在轻轻抽动,她眼底一直蓄着的酸涩,几欲夺眶。

从这里望去,贤妃娘娘的素颜,一片惨白。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隔着紧闭的殿门,里面沉静静、阴飕飕的,一如里面九五至尊的心思!

秀晴暗自生恨……银牙紧咬,兰花手指拢在袖里哆嗦得厉害,冲动得几次想上前拉起沈妃。

不珍视娘娘,难道对娘娘腹中的皇家骨血,竟也没有半点顾惜?

秀晴心底一声呜咽,泪水终至泛滥,却碍于御前,不敢纵声。

平鉴如镜的乌砖地,慢慢洇起一摊水迹,那是她额角滴落的汗珠……一滴滴,仿佛也是自己心口崩裂,血水汩汩的声音。

双膝处先是热辣辣地痛,再来便是一阵阵痹意,沿着腿股蔓延……整个身躯都在钝痛中。

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立起……

沈妃乌沉沉的眼眸,径直瞅向台基之上,把在殿门两旁的小黄门,表情也甚是不自在,面面相觑,惴惴不安!

身后的门牖忽然“吱嘎”一响,小黄门面色一喜,双双冲着身后露出一角衣袍的人呼道:“公公!”

沈妃的娇躯一震,似是寂冷冬夜里,忽然亮起的一簇火光,然而触及那人满面的歉意与无奈时,心头乍起的微弱希望,再次灰飞烟灭。

“高公公,皇上还是不肯见我吗……”

焦渴早已令得她丰润的唇瓣裂出数条细口子,沁出几丝血迹,更显得苗色晦暗,眼眸空洞,瞧得高元安触目心惊,忙上前几步,欲搀她起身。

沈妃身形一避,苍寒地启唇:“难道皇上不知……北胤等的就是这样一个能堂而皇之,出兵伐南的机会吗?”

高元安面有难色,瞧她神容委顿,实在不忍将殿内熔帝的詈骂说与她听,只得揣度着回道:“娘娘,皇上素来不喜后宫干政……您、您这几日,又是何苦呢?”

沈妃闻言,眸光低垂,唇际掀起一丝嘲笑:后宫干政?他不喜的,也仅仅是她和她身后代表的家族而已!

只是这一次……

她摇摇头,虚弱的神色在一瞬后,收敛于水眸的焦灼里。

高元安眼见劝慰不成,无奈地喟叹句:“娘娘,容微臣多嘴,臣瞧着,眼下娘娘还是算了……这南海东珠,已从北胤使者手里抢夺回宫,北胤君臣也势必知晓,木已成舟……娘娘劝谏与否,有何差别?”

沈妃不搭腔,眉眼只虚虚凝着倦怠和一丝坚定,高元安急得连连跺足,“娘娘,您是有身子的人,何苦作践自个儿?”他压低了声音,语声凝成一线,只送入沈妃一人耳中,“您真要有个闪失,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沈妃迅速地抬眼,对上他精光闪烁的眼,眼角细细的纹理,掬着的神色倒是诚挚。

苍白的面靥,渐渐凝聚起深刻的心酸痛楚,席卷而来,茫然的她翕合着双唇,梦呓似的痛道:“高公公……你倒是说,该怎么办?”

高元安额角一跳,青筋暴了暴,刚要张口,忽然噤声,眼光掠向台基之下。

沈妃一凛,却并未回头,因为身后环佩清脆的响声,遥遥送来,香风一脉,早已萦鼻。

秀晴在一旁虽是垂眉敛目、神情恭谨,却自眼角飘出不尽的轻鄙。

一袭绛红绡纱绣金银牡丹的轻罗纱衣,闪现在沈妃的视线里,沈妃轻抬的眼光,触及那张艳色无边的丽容。

迎上沈妃的凝视,她悠然一笑,款摆如弱柳的身姿,衬上缠枝花罗的衫裙,整个人像笼在艳艳霞光中,华丽璀璨,莫能逼视!

“丽妃娘娘,皇上在殿内等候娘娘多时。”

高元安揖身相请,一个眼色使去,两个小黄门忙不迭地打开殿门。

丽妃纤腰一拧,却在转念间止住,突又微微倾下半身,肩上披佩的密色丝帛,质地轻软,阳光下隐隐湛出七彩流光,末端细细缀着连串珠珞,方使得行走间丁冬有致。

那折枝花罗是金银双线双面绣成,因着绣工繁杂,极费心力,甚是珍贵,整个建康宫中合年也只得这一匹,却被她轻易裁作披帛,可见荣宠!可见奢侈……

沈妃漠然的面容,有一刻的动荡,眼色逐渐冷淡下来……难抑怨怼!若非她,见猎心喜,极力撺掇,怎会有劫持北胤贡品一事?

丽妃分明觑见,红唇边牵起一丝,无尽的骄矜。

“素闻姐姐心怀民间疾苦,是难得的仁慈秉性,今日总算领教了……呵呵,真不愧皇上赐你个‘贤’字!”

甩下一串动人心魄的娇笑,丽妃扬长而去。

裙裾扫过沈妃浅碧的素衫,益显得人儿的惨淡。

小黄门殷切地引着帝王的宠妃进入光昭殿,高元安倒是足下踯躅,侧目扫向那摇摇欲坠的身影,欲言又止。

不料沈妃蓦地抬头,几乎是恳切地望向高元安。

“高公公,你务必再替我通传一声!”

高元安倒吸了口凉气,不敢相信她仍不死心,为难地搓手。

“皇上和丽妃娘娘即要启程前往琅砑郡,这——”

沈妃一惊,“琅砑郡?”

北胤受辱,眼见着边境生异,君上居然还要携美出游?

眼瞅着高元安轻轻地颔首,沈妃颓然跪坐于地,麻痹痛楚的双股,再也支撑不了。

丽妃专宠,是瞎子也能感知的事实……若非顾忌着太后殷氏一族的利益,将于中秋后迎娶殷氏之女入主中宫,后座于丽妃而言,是唾手可得之事!

为博美一笑,熔帝于琅砑郡则了一处山明水秀之所,为丽妃搭建栖凤台,敕资巨大,为填国库空乏,各地皆加重赋税的征缴,南鶥境内是怨声载道……

凄苦地一笑,自唇际慢慢凝结,眼角突然迸泪,恍惚的低呓只有近旁的秀晴听得分明。

“国之将亡,妖孽横生……”

高元安目光闪动,正欲明言,闻得衣袂,一列宫人,执着御前仪仗,蜿蜒而出。

熔帝身着玄色缂丝九龙袍,自殿内深处慢慢踱出,微醺的眼乍然迎上殿外骄阳,甚觉不适,浓眉已先自皱起。

耀眼的金阳,映射出他皮肤之下隐隐的青白,使得原本俊逸的眉眼,镀上了三分颓废。

瞥到殿前跪伏的人影,那双眉毛,拧得更紧,蔑然地望着沈妃,说不出的嫌恶。

沈妃只作不见,不论眼前帝王,是因何而出,眼下也已是她最后的、仅有的机会。

“请皇上收回成命,切莫使得两境交恶!”

语声嘶哑,语意哽咽,只是熔帝之心,冷硬依旧,闻言只嗤笑了句,夹着丝丝阴恻,浇了沈妃满身满心的湿冷。

“你这是在要挟朕吗?就凭你腹中的这块肉?”

高元安、秀晴等,一旁听得悚然惊心,几不敢置信熔帝对沈妃绝情至斯,当着一干内侍宫女,对她极尽羞辱。

沈妃伏地,声音明显带起颤栗:“臣妾不敢。”

熔帝脸孔慢慢浮起骄矜的笑容,“朕之南鶥,有无数貌美年轻的女子充掖后宫,你认为,朕会受你胁迫?”

她所跪谏之事,轻松地被贴上了荒谬的“罪名”,即使攸关万民存亡,也得看他喜怒心情!

沈妃秀目含泪,绝望地听着自他口中道出的言论,仍是一贯的幼稚轻慢。

十三岁御极,自端敬太后薨后,亲政亦有两年光景,除了在赏玩游兴之事上更显功夫,其余诸事,仍是没有丝毫长进!

沈妃跪伏的娇躯一径地战栗,凝向少帝的眼神里,不尽的哀恸,且夹杂着几分悲悯。

——就是这样的眼神,实在让人憎恶!

像极了那个好不容易被母后踢出建康宫的人……一般的清高自持,真不枉费她二人身上流着的同样的血!

他的脸,霎时沉入阴霾之中,狠狠地拂袖,冰冷的没有一丝热度的声音,哼了句:“高元安!”

“臣在!”

高元安神色恭谨,自眼睫下觑到熔帝眉眼里的阴鸷,心里惴惴。

明烈的唇边掀起一丝模糊的冷戾,“听听,什么声音?”

高元安自是一愣,半晌接不上茬,一旁的酒正梁三保双眼滴溜地转,觑到君上不耐的神色,心里忽然一动,面上已浮起谄笑。

“回禀皇上,是新蝉的鸣声!”

明烈醉眼半阖,闻声掀开一线,投给他一个褒奖的神色,梁三保不自禁地喜上眉梢,高元安暗地眉端一紧,转瞬平复,仍是恭然地垂首。

“是蝉声呐……怪道朕在殿中品酒,闻得声声腻烦!”

龙袍广袖上张牙舞爪的盘龙,怒目张睛,灿阳下折出狰狞的神气,沈妃直直地盯着,一阵目眩。

“高元安,待朕与丽妃自栖凤台归来,这光昭殿方圆之内,朕不想再有这恼人的蝉鸣!”

高元安低低地应“是”,而熔帝眼底似有若无的冷芒,扫过那碧色素净的身影。

“南鶥风烟万里的大好江山,皆在朕的足下……更别说是建康宫中,朕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皆由朕说了算!”

一侧丽妃,轻轻的几声娇笑,宜喜宜嗔的芙蓉面,早勾了熔帝的全部心神。

沈妃低垂的眼,再沁不出半滴的泪湿,僵挺着肩膀,任由那双龙靴沓沓有声,渐渐远去。

眼瞅着君王无情,丽妃猖獗,唯余沈妃,跪坐在殿前,神情犹如痴了般,周遭一干宫人,或怜悯、或轻慢……她皆无所觉。

秀晴的心被生生剖开两半,泪流满面。

“娘娘……我们回去吧……”

高元安实在不忍,眉心亦锁着些许沉重,觑着四周宫人已逐个散去,忽然上前倾身,几近耳语,在沈妃一侧说了句话。

“娘娘……臣瞧眼下宫中,并无一个有担当的臣工。”

“情势危殆,是否该给郢州……捎个信儿?”

言辞闪烁,然则当他提及“郢州”二字时,沈妃浑身一震,仿佛突然有阳光照彻的阴暗角落,双眸自黯淡中挑亮最后的光影。

借着秀晴的搀扶,她慢慢地立起,一抹凄楚于水眸里乍现,抿唇低道:“是……公公想得周到。”

然而今非昔比,真的能力挽狂澜于大厦将倾之际吗?

却是谁也不能预料的事……

第一章 满目山河空念远

入暮时分,军营前刚刚熄了炊烟,三军将士于晚膳后换来片刻松弛。士卒们散入四下碧草中,或坐或倚。

虽说是休憩,然而低语浅笑时,每个人的眉间眼底,熠熠闪烁的仍是一份迫人的警醒。

“既然刺客已经落网,王爷又怎会受伤?”

中军校尉张翼昌匆匆穿越数座营帐,脸色绷得铁紧,边疾步而行,边听身后的亲兵叙述昨夜惊心的一幕。

“将军不知,昨夜刺客之举,似乎意在窃取我北胤行军布阵的图册。”

张翼昌霍然转身,目光炯炯,噙着一丝严厉射向答话的小校,小校忙道:“当然没有成功,刺客也因此落网,只是……”

“你还磨蹭什么?给老子说个清楚!”张翼昌不耐地揪着浓眉。

“只是刺客眼见失手,却在被擒之前,于行军布阵图的匣子外做了手脚。李军师上前查看图册,触动了匣子上的机关,若非王爷在旁施救,只怕李军师——”

张翼昌一阵恍然,“哦”的一声,难怪——他就在想嘛,凭那几个毛贼的身手,怎能伤得了楚王?

原来是救李顼这小子!

“哼!”张翼昌极为不屑地撇唇啐了句,“也不知是南鶥的那个蠢人,虎口拔牙,也不想想领军的是谁?”

小校面色稍正,倒显出几分肃然,“回将军,这次的刺客,像是来自幽尘阁的杀手!”

张翼昌一惊:幽尘阁,南北朝野,皆甚忌惮的江湖派系,只是谁也不曾小觑他们潜在的力量。

张翼昌拧眉喃道:“想来南鶥君臣……这回倒用了不少的心思……”

“王爷现在怎样?”

“理应无碍,正与军师于帐内议事!”

张翼昌眉头一耸,步调渐次慢将下来,如此……倒不好前往探视!

抬头见一轮明月,高悬天际,清辉皎润,伴着清风徐来,不尽的舒坦。

咧嘴一笑,可谓踌躇满怀……此次南征,总算一个顺字!

“听说我大军压境之际,熔帝正在亲身监管栖凤台的搭建,以娱宠妃一笑?”

食指轻叩着案角,君彻宇面上掠起些许冷嘲。

李顼呵呵轻笑,“主上昏聩,有识之士自然不能容忍!若非姚崇山领着一干志士前来投诚,我军也断不能在短短时日内兵不血刃,拿下了豫州、徐州、扬州三郡!”

“现下南都已被我军形成合围之势,破城只在朝夕!”

说到战况,一向以镇定自若著称的他,也忍不住露出松快之色。

此次出征竟是意想不到的顺利,正如他和楚王的预测,南国百姓在南鶥皇朝的****下已忍耐到了极限。

姚崇山等言,南都城内的百姓对楚王的铁衣将士是翘首以待。

面对如此涣散的军心与民心,那熔帝纵有通天的手段也将无济于事。

“能不见血,自是最好!”君彻宇低低应了声,剑眉轩动时,一抹锋锐于眼底闪现。

“不过,日前提到郢州,你却一再锁眉。这郢州……就如此难攻吗?”

李顼心里一凛,楚王闲散地坐在案边,因着左臂伤势,脸孔些微发白,眉目却很沉静,似乎通身只余下温雅二字。

可刚刚的那一抬眼,两道目光刀刃般地剖向人心里去,眼波却深深的探不出丝毫情绪。

“怎么?”见他一时失语,君彻宇淡淡而笑,“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李顼长吸了口气,面色在烛光下显出几分阴晴不定。

“禀王爷,郢州并不难攻!”

“哦?”

斩钉截铁的一句,引得君彻宇长眉微挑,饶有兴趣地望着李顼倏而变得凝重的脸色。

“南鶥的兵权尽数集中在熔帝与外戚之手,郢州虽是重郡,驻扎在郡内的兵力不会超过两万,岂能与我铁衣军相提并论!”

“既如此,你何必忧心忡忡?”

君彻宇浅然而笑,颀长的身躯再次懒懒地靠向椅背,手中端着的茶盏,水汽也把他明澈的眼光氤氲得更加深邃。

那眼光,令人无法在他面前遁行,李顼不知楚王心里究竟是何计量,但却深知他不会无的放矢。

今天的一席话,绝对意有所指,自己唯有把所知一切和盘托出,再由楚王自己决断。相信凭他的性情,定不叫自己失望!

“郢州虽无天险关隘,却也会是我军出征以来最为艰苦的一战!”李顼大胆地迎上君彻宇的眼光。

君彻宇不置可否地笑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若不出我所料,即使在我大军重重包围下逼得城内弹尽粮绝,那郢州城内,上至郡守将士,下至贩夫走卒,也断不会有一个胆怯投降的!”

“此战不开则已,一开则郢州城内必定血流成河。”

李顼叹道:“本来两军对垒,伤亡是在所难免……攻下郢州不要紧,却有违皇上与王爷此次兴兵出征所秉承的仁义之师的要旨!”

听他提及“仁义之师”四字,君彻宇似乎笑了笑,唇角撇出一些讽刺——天子出征、开疆拓土,自是顺者昌、逆者亡,哪一次兵祸不是伏尸千里。

此次兵事虽由南鶥挑起,北胤遂而反击,且打着仁义的名号,却也难掩其下的血腥与残酷!

李顼任谋士迄今四载,见惯了千军万马的阵前厮杀,一向稳坐中军运筹帷幄,谈笑间歼敌无数,此刻对自己提及什么“仁义”,是否太过矫情?

李顼正被他看得心中忐忑,忽见楚王唇边绽出微笑,悠悠地开口:“怎么,就因为一个靖安公主?”

李顼脑中轰然一声,恍然悟到——原来,楚王早已洞察!

可乍然听到“靖安”二字,李顼的神思却恍惚了片刻。

“是……偌大的一座郢州,皆因一个靖安公主!”

《南鶥史·帝女列传·靖安》:蜀中望族文氏之女贤德良淑、才貌出众,怀帝淳熙五年入主中宫,帝后甚笃,世称敏仁皇后。翌年后于中宫诞下一女,性敏慧、帝甚喜,赐号靖安。

日前曾经浏览过南鶥史书,想起关于靖安的这一段志载,君彻宇若有所思地喃道:“靖安靖安……靖宇内、安四海,南鶥怀帝对这个女儿的冀望竟如此之高。”

“是……”李顼亦笑道,“明曦月,曦为日,日月为明,怀帝正是把南鶥皇族的姓氏赐予了女儿为名!”

“南鶥皇族亦有女子登基先例,若不是敏仁皇后早逝,怀帝不可能迎殷氏为后,自然也不会有现今的烈帝和干政的外戚。”

君彻宇长身而起,他的眼眸忽然自深湛中绽出冷星般的寒芒,薄唇边笑意清隽,然而难掩他王孙的霸气,迎上李顼愕然的目光,他缓声道:“或许如你所言,若即位的是明曦月,南鶥想必会是另外一个局面。然我北胤与南鶥,以秦岭淮水为界,历来相持分据,我北胤朝政清明,帝臣一心,却不及南鶥沃土富足。大军南渡,一统江山是皇上多年的心愿。”

李顼沉吟不语,君彻宇转身看向帐外的那一轮银盘,冷然低道:“我北胤大军一旦南渡,决不会无功而返,即位的是明烈也好、明曦月也罢,谁也挡不住我军的铁骑!”

帐外泻落而下的几许月色,清冷异常,夏的仲夜居然有了秋的凉意。

李顼恍过神来,脊背出了涔涔薄汗,忙欠身赧然说道:“是,王爷!李顼不才,刚刚失态了……”

忆及顷刻前自己身为帐前谋士,却在主帅面前一力为敌方谋退路,实在不智。

君彻宇回身一笑,“无妨,你的意思与我们出征并无相冲,统一疆土若不能福泽百姓,还不如不统一的好!”

他闲闲地踱回案边,眼底分明露出几分寻味,低低地说道:“郢州我们势在必得,能不能少开杀戮,就看那位靖安公主作何打算了!”

郢州离宫,南屏磨儿山,三面环湖,离宫占地不广,然而秀致葳蕤的林木间,隐约可见的飞檐翠瓦,是上下两层结构的殿宇,极有古风。

今夜月色朗润,繁星数点,点缀在夜幕中如同黑锻上的珍珠般灿烨。

风吟与云舞二人相视莞尔,呵,这么美的夜色。

夏末季节,午间尚暑热难抵,一到夜晚中宵,从溶湖上吹来的风却已带了丝丝的凉沁。

两婢一人手捧翡翠瑞兽熏炉,一人托着琉璃阔口平盏,平盏内浅浅的清水,水面上浮漾着一朵新择的芙蕖,清浅的香味细细萦鼻,很是怡人。

二人先后踏入了毓芙殿,内侍黄达对她俩微微点头,右手竖起食指一摆,二人随即意会到公主还未就寝,待她俩进得内殿,黄达轻声合上殿门,“啪”的一声,那满庭月色都被关在了殿外。

明曦月斜靠在竹丝凉簟美人榻上,正就着榻前矮几上的烛光,细细地看着手中的物什,风吟眼尖,立时瞅见那张纸笺,正是近日往来于京畿与郢州两地互通信息的传书。

“公主,奴婢们回来了。”

她俩轻盈地裣衽行礼,却没见公主示意,也不敢惊扰,风吟转身悄步在临窗的书案上放下平盏,云舞则想上前撤换矮几上已燃尽的沉水香,蓦然止步。

眼见着明曦月手中擒着的信笺,已凑近烛火,火苗瞬间舔上纸笺边角,明曦月指间一松,任那信笺化为灰烬。

——难道明氏一族,也将背离昔日的光华,走向灭绝的境地?

胸口下有如沸油煎熬,背脊处却被刚刚那一则消息生生地泼了盆雪水……水深火热,莫过于此吧!

“公主……怎么了?”云舞借着递上熏炉时候略带不安地问道。

熏炉中燃着的安息香,甜甜的一缕烟雾,笼着她沉静的面容,叫人更觑不清那子夜般眸子里的情绪,二人被她倏然的低语骇变了色。

“南都失守,只在朝夕了。”

“怎么会?”她俩失声惊呼,云舞震骇间,脚步一跄,衣袖扫中几案上的粉青玉盏,“叮”的一声,玉盏已成齑粉。

“奴婢该死——”云舞嘴唇煞白。公主向来平和,只是这粉青玉盏是御赐之物,云舞胸中的懊悔之情浓浓充溢。

“小心碎瓷伤手。”

见二人手脚慌措地收拾地上狼藉的一摊,明曦月淡淡嘱了句,就再无赘言。银烛浮漾出的柔晕下,她的修眉风目皆似镀上了一层金色,淡去近日的苍白,容颜清致。

拾掇干净,两人静静地侍立在旁,见公主只是信手翻阅着身侧的古籍,眉眼平静,不兴波澜,仿佛先前那句惊人之语不是她所言。

风吟性急,忍不住上前,嗫嚅着问道:“公主?”

蝶翼般的双睫一眨,清冽的眼波掠向她们,“怎么?”

“南都失守,只在朝夕……刚才公主何出此言呢?”

随侍公主多年,公主静默沉敛的性情也自熏染了她俩,若非这消息太过令人震惊,风吟断不会如此急迫,枉顾公主素日所言的“休得私下妄议朝政”的规矩。

明曦月合上书册,看见风吟白皙的额角慢慢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喟道:“你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吗?”

“北军虽然强悍,已连夺我南鶥三郡,但渡江南下,长途跋涉,又几经征伐,也已是疲惫之师了!”

风吟的话说得又快又急,双手合在身前,白生生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攥在一起。面对明曦月的不动声色的凝视,她迟疑了下,心如擂鼓,怦怦直跳。

明曦月示意她继续,她才接着扬声道:“前天还有消息来报,今上已回转南都亲自督战,吴郡罗涧松将军也正奉旨增援。听闻罗将军麾下神机营有十万大军,南都可调的羽林卫也近八万,以此之数对北国疲乏之师,难道就一点胜算也没有吗?”

说到此处,风吟的面孔因激动而泛出红潮,双眸晶亮,熠熠地望着明曦月,等着她的回应。

明曦月不置可否地一笑,“二十万吗?是不少了……”

笑意隐没在清冷的星眸里,她侧身凝望,二人发现她的眼光,所落之处正是内殿中心那架八宝琉璃屏风上的精美绣图——锦绣江山!

“公主……”云舞尚未说完,已被明曦月断冰切玉的一句打断,二婢的心“咚”的一声,重又滑入冰谷

“栖凤台一游,已贻误先机。”明曦月面色苍白,素日那唇角总会抿出好看的弧度,此刻却噙着一朵凄冷的笑。”

“合围之势已成,现在调兵增援,也仅仅是让北军的瓮中之鳖多擒几只!”

风吟焦切地轻呼:“真的毫无胜算吗?也许……”

明曦月一径地摇头,缓缓从榻上坐起,此刻仿佛不胜中宵的凉沁,拿过榻上的锦帔披在了肩头。

“你们道今次北胤的主帅为何人?”

风吟云舞对视一眼,云舞微一沉吟,小声道:“是北胤的楚王。”

“楚王又是何人?”

风吟接道:“楚王乃是北帝之侄,亦是北胤的三军统领,掌兵部大权,有常胜之帅的称呼!”

“还有呢?”

“奴婢见识浅陋,仅仅知道这些。”

明曦月唇角一弯,笑意却没传到眼中,“北人尚武之风甚浓,王室贵族子弟们骑射剑击是样样精通,个个骁勇善战,能独占‘常胜’的美誉又岂是易于之辈?”

“楚王君彻宇,袭乃父之风,自幼熟谙兵法,善用奇兵之术,北帝甚为器重,十五岁他领兵出征柔然,燕然山一役大败柔然军,并迫使柔然可汗向北胤俯首称臣,岁岁来贡。此战令得楚王功成名就,迄今十载几无败绩。”

瞥见她俩的惊色,明曦月的笑容渐渐凝出苦涩来,“楚王麾下更有一支亲卫兵,乃他与北帝第四子铮王自少时就亲自训导出的精锐之师,治军苛严乃是三军少有的,不论戍守出征,皆与百姓无扰,甚得民心,连我南鶥境内,也谓之美谈。”

“如此盛势,你们认为,就凭那帮脂粉味都没漂尽的纨绔子弟们,能守得了我南都吗?”

她俩怵然望去,向来很少将喜怒形之于色的公主,须臾前的这番话,却字字如挟着冰粒般难抑冷嘲讥讽。

这才察觉,此时的明曦月,纤薄的身体里酝酿的是何其勃发的怒气与怨苦。

有那样一个无道而荒淫的亲弟,又眼见着南鶥朝廷日日势微,公主这些年的积忍也已到了极限!那种切肤之痛,唯有近侍如她俩者才体会得分明。

云舞、风吟内心酸楚,切切地奔至榻前,双双跪在她身前,泣道:“公主别这样……您近日为国事日日瘦损,奴婢们瞧得也心痛……”

“好丫头……”明曦月凄然一声,纤手抚上她俩细致的面孔,低低地喟道:“只怕,很快要连累你们受苦。”

风吟二人心思玲珑,一听此语即恍然,云舞连哭声也被骇得一窒,低呼道:“公主的意思是说,北军很快会先攻郢州?”

片刻间明曦月已收起方才的哀然,语气慢慢凝重:“若不出所料,不出五日,楚王大军必会兵临城下!”

“为什么?”二人既惊怕,又不解,风吟咬唇问道:“楚王本人不是坐镇在豫州吗?何况我郢州并非重兵之地,何以让楚王坐立难安,非得先一步灭我郢州?”

明曦月的眼波,浮光掠影的飘向那幅山河图,脸色透着难抑的疲倦,“谁让我郢州又有郢都一说呢……”

明曦月阖上双眼,适时地掩住其间的一点悲色——因为这“声名”,使得王弟不能容她;因为这“声名”,令得朝中别有用心者兴风作浪,试图逼她到政权的漩涡中不得自拔!

孰料到头来,也是这“声名”祸及郢州这么快地堕入到灭城的绝境里!

云舞、风吟乍然听到“郢都”一词,再不敢多言,觑见公主似乎不胜疲倦,已然闭眼假寐,于是二人就想要退到外殿去,正转身欲举步,忽听明曦月低低地唤了声:“云舞。”

“奴婢在。”

“明日清晨,速召郡守方大人来见我。”

“是。”

东方刚露鱼肚白,四野岑寂,郢州郡的府衙内已是灯火通明。以郡守方逸谦为首,一干郡辅小吏和幕僚们正低声而急切地交谈着。

众人面上皆是眉端深锁,愁云惨雾。

就连方逸谦,素日通达练历的眼,也在此刻现出几分的晦暗与焦躁,他的眼角甚至不自禁地轻搐着,喟了声,伸手抚向额头,慢慢地搓揉。

这一切,皆因凌晨时分由探子报来的消息,令得此间乾坤逆转、日月无光——南都,于昨日午夜,被北军攻克了!

在场诸人谁不是心明眼亮之辈?

此次北胤兴兵,以楚王为帅,渡江南下后不费吹灰之力已连夺三郡,可谓声势如虹,南都失守是迟早的事!

但,还是太快了,快到所有的人都不及作出反应——楚王用兵,奇诡难测,风驰电掣也不过如此了吧。

除了震慑,场内众人,却没有一个提及烈帝的存亡。

南鶥因为他的专横无道而招致灭亡,谁人心里没有怨怒?

国都失守,君上或亡或虏,人人都在思忖着自己该何去何从……

“平涛。”

“属下在!”座中郡辅中一人出列,正是掌管军务的周平涛。“我郢州城内可用之兵为数多少?”

“禀大人,城内戍守及驻扎的将士有六千八百之多。”周平涛眼里精光闪动,扬声接道:“然而自北军渡江之后,城内百姓自发入伍者已达四千多人,合则亦有万人!”

“一万兵力……”方逸谦喃了句,低眉沉吟着。

“唉,这一万之众,又如何与楚王的铁衣军相提并论啊……”

方逸谦苦笑着摇头,一言道出在场所有人的忐忑和焦虑。

“禀大人——”门外的小厮忽然进来报道,“宫里内侍刚刚来过,公主传唤大人进宫一叙。”

一听说“公主“二字,人人面上皆是复杂难辨的表情——这噩耗,又该如何对靖安公主启齿呢?

方逸谦呼吸一窒,眼神凝重起来,促声追问:“知为何事?”

“小人不知,内侍没有说。”

“去吧。”方逸谦不耐地挥手,稍一思量,对众人说道:“南都失守一事,暂不公告,以免引起百姓恐慌。我这就进宫,待我与公主商议后有了决策再作定夺,尔等切记!”

“是!”

众人拱手应下,却听他转身对周平涛与粮监司长孙信说道:“你二人且随我走一遭,待公主问起也好回话。”

云舞引着方逸谦三人来到了烟霞阁,盈盈浅笑,“大人且在此稍候,公主马上就到。”

“不急。”

方逸谦于红木绣礅上落座,云舞则奉上了清茶,才悄然隐到内室。

阁中珠帘低垂,隐约可见帘后别无长物,只一张黄花梨书案和靠椅,案上置放的错金博山炉,缕缕青烟袅然四溢,香气穿过珠帘,渐渐弥漫整间阁楼。

片刻后,内室的门“嚓”地轻响,随即是衣裙拂地的声。

“微臣等见过公主。”

依稀见到一袅柔的身影,帘后传出那一贯温雅的女音。

“不必多礼,大人们请坐。”

她的声音入耳,清润如山间溪流,能让人消泯心底的一点烧灼。

靖安公主的身上一直有种气韵,高贵中透着清淡宁和,仿若经院壁画上那天女的拈花一笑,风华绝世却自有让人宁定的力量。

这么多年来,州郡内每逢遇上难以决策之事,待进宫与公主一番会晤后,总能面对各种变肘应付自如。

只是这一次……

方逸谦暗叹了声,耳边传来了明曦月微诧的语声:“方大人今日面色不愉……可是前方战局有变?”

公主一双慧眼,竟是须臾也瞒不过她!

“这——”方逸谦难以启齿,语声吞吐,脸色一分分沉重下去。

帘后的明曦月,宽袖里的手指不由得一捏,指甲顿时深陷入掌心里。

阁内沉入死寂中,方逸谦等三人的呼吸声却渐渐粗重起来,周平涛咬咬牙,起身抱拳惨然低道:“回禀公主,今晨探子来报……南都,失守了!”

主仆三人心上悬着的那把巨斧,随着这一句入耳,轰然砍下,那种痛如同麻痹的毒液缓缓浸过四肢。

云舞、风吟手足绵软,几乎不支倒地。昨夜公主的一席话尚在耳边,今日却已一语成谶。

明曦月以手支颐,长睫垂下,广袖正好掩住唇边的凄苦,声音低低切切,满溢着疲乏:“这么快……”

方逸谦十分不忍,此际却无一句能劝慰的话,惨痛的事实面前,任何言语都已是苍白的了!

“皇上呢?”

淡淡的三个字,到底泄露了一丝血脉相系的情切。

方逸谦叹道:“未有明确的噩耗传来,应该无恙吧……”

怎生的“无恙”?国已非国、君亦非君,如果稍有骨气,明烈此刻也应该殉国了,但她却深知,她那王弟,戾气是有的,而“骨气”?

还是算了吧!

她的眼波遂然冷下来,唇角轻讽:既非殉国,即使被掳,活命应该没有问题!

“国都失守,大厦将倾,南鶥境内必会混乱四起,风雨飘摇中,我郢州该何去何从呢?”

明曦月抬眼,眼波如星光两缕,直射进帘外三人的心里。

“作为一郡之首,方大人有何打算?”

方逸谦胸口一烫,竟长身而起,锵声说道:“数年之间有公主的荫佑,才使得我郢州郡如乱世净土,百姓安居。此番国难当头,我辈中并无一个胆小怯懦的。我方逸谦愿偕同全郡,势必与那北军周旋到底!”

周平涛与长孙信亦字字掷地有声:“我等誓必保得公主周全!”

“本宫从未怀疑过诸位的忠诚与气节!”

帘后的明曦月,以她皇室的优雅仪态缓缓起身,珠帘丁冬作响,她已掀帘而出。

掀帘的那只柔荑尚停在半空,袖口微露的指尖,秀致得如晚香玉细长的花瓣,她有些慵然地立于人前,云鬓嵯峨,修眉斜飞,日光淡淡映射下的容颜,殊色绝丽,周平涛与长孙信二人几乎不敢对视。

“郢州兵力如何?”

“一万之众。”

作答的自然是周平涛。自得知南都失守后,在进府衙议事前,他已换上了一身戎装,英武飒爽,目光熠熠,默默地等待着来自公主或郡守的吩咐。

“这一万兵力,也包括了战后入伍的百姓吗?”

明曦月轻声地喃着,眼底沉沉的心绪让人无从揣摩,听她这一句,周平涛更是悚然暗惊,忙肃容应了句:“是。”

“以此对付楚王大军,方大人认为我们胜算有几?”

从烟霞阁的轩窗间,送来挟着荷香的清风,爽气适人,而方逸谦却在这会汗湿重衣,内心因此问而天人交战,唇齿翕合着,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眼光闪动,正待委婉措辞,冷不丁间明曦月一双风眸瞥来,淡然的一句却像重锤般地敲上他的心脏。

“方大人,本宫只想听实话。”

就连周平涛二人都为郡守捏把冷汗,偷眼望向郡守,刚好见他伸手在额上拭了拭,那一向精光闪熠的眼,皆因公主的一句而显露浓浓的苦涩。

“公主……”方逸谦几度张口,却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叹息自唇齿间逸出。

明曦月面上不置可否,唇角无声地牵起,嘲弄与涩然慢慢绽出。

在众人的目光中她踱到了窗前,手指抚上窗棂上缠枝牡丹雕刻,眺望离宫外碧波万顷的溶湖。

午阳绚丽,点点金芒洒在湖面,波光潋滟,近岸的芙蕖更是开得娇娆,碧荷万盏,层层叠叠,依稀能望见湖心小岛上翠色葱茏,秀丽绝致……

明曦月只凝神看着,留给众人一个静谧的背影,然则谁都知道此刻那平静之下,翻涌的是何等彭湃的惊涛骇浪。

没有人敢上前惊扰……不过明曦月没有让大家等太久,遂然转身,方逸谦猛然对上她的眼,心头突地一跳,一种极其不安的感觉蹿上脊背。

那双眼睛太亮,亮得似乎是内心某个强烈的决念在里面灼灼地燃着,那双眼也太深,幽幽然似不见底的湖水,波澜不兴。

“方大人,本宫欲把郢州城……托付于北胤楚王,你看如何?”

方逸谦震骇地浑身一激灵,云舞、风吟更是失态地尖声叫了起来。

“公主,不要!”

“万万不可!”

方逸谦恍过神来,脱口叫出这四个字,脸沉似铁,锐利严肃的目光几乎是逼视着明曦月。

怎么可以?

“公主,南都纵然失守,郢州城感念公主多年的庇佑,仍是士气如虹、众志成城,在积极的备战当中。若公主不战而降,郢州城乃至整个南鶥境内的百姓会作如何想?公主一生清誉,岂容得‘叛降’二字的诟病?”

而郢州一旦不保,首当其冲、难以幸免的就是身负皇族之血的公主,难道她就不考虑这些?

方逸谦心绪激动,一迭声地说完,发现明曦月只是平静地望着自己,自己一番陈述厉害、苦口婆心的劝解,竟是丝毫未曾动摇她的决定!

“公主,你要相信微臣,相信这郢州城内的千万百姓与将士,即使拼到最后一兵一卒——”

明曦月抬手打断他的话,眸底淬出几分寒锐之色,“怎么,就因为本宫身上流着的是明氏的血?”

方逸谦语声一噎,竟难以与她晶亮的眸子对视。

“因为我是公主,所以可以轻易作践百姓的性命,枉顾他们的死活而苟延残喘下去?”

明曦月凄然而笑,眼底分明有泪光隐然。

“天下非明氏一族的天下,百姓也非明氏一族的禁脔。我明氏的王权与尊荣,来自百姓的赐予与信任,可惜王弟永远都不会明白……如果倾尽一切只为保全己身性命,那……这样的南鶥……灭了就灭了罢!”

“公主……”

云舞、风吟二人泣不成声,就连铁骨铮铮的方逸谦等男子,也是两眼酸胀,难以抑制胸口下的翻搅。

“靖四海,安宇内……是父皇当年对我的期盼……只可惜终要令他失望了。”明曦月低低地喃着,神情恍惚而哀伤。

“如果能守得一方百姓的安宁,免遭战火杀戮,也算不枉各位尊我的这一声‘公主’。”

那双明澈的眼,静静地释放出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几人。

“就照本宫的意思去做吧!权当成全我这亡国公主最后的冀望……”

眼里的酸涩终于夺眶而出,方逸谦朝着明曦月深深地跪拜下去,语声战栗:“臣……替郢州百姓,谢过公主的慈悲。”

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之人,明白此事刻不容缓,此时非伤心之时,很快便镇定下来,沉吟着道:“只是……这投诚之事还得从长计议。北军一路攻城掠地、势如破竹,连南都也已是囊中之物,恐怕不一定在乎我们一个郢州郡!”

明曦月认同地点头,秀眉微蹙,“依照楚王一贯对待降臣的态度,只要我们表达了足够的诚意,应该不会给郢州带来兵祸。至少投诚一策,我郢州尚有五成的生机。”

“不过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所以我们仍要两手准备。”

方逸谦沉吟着点头,正色道:“臣下这就回府衙,拟一份告示通报全城,并加派擅辞令者在贴榜处向百姓解说,尽量稳定民心,同时增加戍守的人数,等候楚王接管。”

“楚王现在何处?”

不防公主有此一问,方逸谦一怔,还是身侧的周平涛连忙答道:“禀公主,据探子来报,楚王并未出现在南都的战事中,南都一战由铮王和宁远侯为先锋,直至南都失守,方有庐江郡的探子传来一则消息,说有一支万人左右的不明军队,在庐江郡的近郊驻扎,军士多着玄衣战甲,看来应是楚王的亲卫。”

果不其然!庐江郡毗邻郢州,楚王的下一个目标果然就是这里!

明曦月眼光一凛:两军交战而主帅远遁,显见的他是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南都之于他,竟像是砧上鱼肉,任人宰割。当人人焦点都放在南都的战事上,他却神诡难测,潜至庐江!如果郢州再无降意,就会是下一个南都。

兵贵神速,楚王显然是深谙此理。昨夜她思忖着北军五日内必然来袭,不想楚王竟连片刻也不容人喘息。

不能再等了!

明曦月咬唇转身,一径往内室走,冷凝的声音渐行渐远。

“去吧,在楚王大军到来之前,绝对不能引起骚乱。至于投诚的信函……还是由本宫亲自来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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