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糊涂醉仙题额难摆布快婿完姻
词云:
寡女临妆怨苦,孤男对影嗟穷。孟光难得遇梁鸿,只为婚姻不动。久旷才知妻好,多欢反觉夫庸。甘霖不向旱时逢,怎得农人歌颂?
右调《西江月》
世上人的好事,件件该迟,却又人人愿早。更有“富贵婚姻”四个字,又比别样不同,愈加望得急切。照世上人的心性,竟该在未曾出世之际,先等父母发财;未经读书之先,便使朝廷授职;拣世上绝标致的妇人,极聪明的男子,都要在未曾出幼之时,取来放在一处,等他欲心一动,就合拢来,连做亲的日子,都不消拣得,才合着他的初心:却一件也不能够如此。陶朱公到弃官泛湖之后,才发得几主大财。姜太公到发白齿动之年,方受得一番显职。想他两个,少年时节,也不曾丢了钱财不要,弃了官职不取。总是因他财星不旺,禄运未交,所以得来的银钱,散而不聚,做出的事业,塞而不通,以致淹淹缠缠,直等到该富该贵之年,就像火起水发的一般,要止也止他不住。
梁鸿是个迟钝男子,孟光是个偃蹇妇人,这边说亲也不成,那边缔好也不就。不想这一男一女,都等到许大年纪,方才说合拢来,迟钝遇着偃蹇,恰好凑成一对。两个举案齐眉,十分恩爱,做了千古上下第一对和合的夫妻。虽是有德之人,原该如此,却也因他等得心烦,望得意躁,一旦遂了心愿,所以分外有情。
世上反目的夫妻,大半都是早婚易娶,内中没有几个是艰难迟钝而得的。古语云:“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事事如此,不独婚姻一节为然也。冒头说完,如今说到正话。
明朝永乐初年,浙江温州府水嘉县,有个不识字的愚民,叫做第酒痴,每到大醉之后,就能请仙判事,其应如响。最可怪者,他生平不能举笔,到了请仙判事的时节,那悬笔写来的字,比法帖更强几分。只因请到之仙,都是些书颠草圣,所以如此。从不曾请着一位是《淳化帖》上没有名字的。因此合郡之人,略有疑事,就办几壶美酒,请他吃醉了请仙。一来判定吉凶,以便趋避;二来裱做单条册页,供在家中,取名叫做“仙帖”。还有起房造屋的人家,置了对联匾额,或求大仙命名,或望真人留句。他题出来的字眼,不但合于人心,切着景致,连后来的吉凶祸福,都寓在其中。当时不觉,到应验之后,始赞神奇。
彼时学中有个秀才,姓姚名戬,字子。髫龄入泮,大有才名。父亲是本县的库吏,发了数千金,极是心高志大。见儿子是个名士,不肯容易就婚,定要娶个天姿国色。直到十八岁上,才替他定了婚姻,系屠姓之女。闻得众人传说,是温州城内第一个美貌佳人。下聘之后,簇新造起三间大楼,好待儿子婚娶。造完之后,又置一座堂匾,办下簇席,去请郭酒痴来,要求他降仙题咏,一来壮观,二来好卜休咎。郭酒痴来到席上,手也不拱,箸也不拈,只叫取大碗斟酒:“真仙已降,等不得多时,快些吃醉了好写。”姚家父子听见,知道请来的神仙,就附在他身上,巴不得替神仙润笔,就亲手执壶,一连斟上数十碗,与郭酒痴吃下肚去。他一醉之后,就扪口不言,悬起笔来,竟像拂尘扫地一般,在匾额之上题了三个大字、六个小字。其大字云:十卺楼。小字云:九日道人醉笔。
席间有几个陪客,都是子的社友,知道“九日”二字,合来是个“旭”字,方才知道是张旭降乩。只是一件,“十卺”的“卺”字,该是景致的“景”。或者说此楼造得空旷,上有明窗,可以眺远,看见十样景致,故此名为“十景楼”,为何写做“合卺”之“卺”?又有人说:“‘合卺’的‘卺’字,倒切着新婚,或者是十字错了,也不可知。凡人到酒醉之后,作事定有讹舛,仙凡总是一理。或者见主人劝得殷勤,方才多用了几碗,故此有些颠倒错乱,也未可知。何不问他一问?”姚姓父子就虔诚拜祷说:“‘十卺’二字,文义不相联属,其中必有讹舛,望大仙改而正之。”酒痴又悬起笔来,写出四句诗道:
十卺原非错,诸公枉见疑。
他年虚一度,便是醉人迷。
众人见了,才知道他文义艰深,非浅人可解,就对着姚姓父子一齐拱手称贺道:“恭喜,恭喜!这等看来,令郎必有一位夫人,九房姬妾。合算起来,共有十次合卺,所以名为‘十卺楼’。庶民之家,那得有此乐事!其为仕宦无疑了。子为仕宦,父即封翁,岂不是个极美之兆!”姚姓父子原以封翁仕宦自期,见众人说到此处,口虽谦让,心实欢然。说:“将来这个验法,是一定无疑的了。”当晚留住众人,预先吃了喜酒,个个尽欢而别。
及至选了吉期,把新人娶进门来,揭起纱笼一看,果然是温州城内第一个美貌佳人!只见他:月挂双眉,霞蒸两靥,肤凝瑞雪,髻挽祥云。轻盈绰约不为奇,妙在无心入画;袅娜端庄皆可咏,绝非有意成诗。地下拾金莲,误认作两条笔管;樽前擎玉腕,错呼为一盏玻璃。诚哉绝世佳人,允矣出尘仙子!
姚子见了,惊喜欲狂,巴不得早散华筵,急归绣幕,好去亲炙温柔。当不得贺客缠绵,只顾自己贪杯,不管他人好色。直吃到三更以后,方才撤了筵席,放他进去成亲。子一入绣房,就劝新人就寝,少不得内致温存,外施强暴,以绿林豪客之气概,遂绿衣才子之心情,替他脱去衣裳,拉归衽席。正要做颠鸾倒凤之事,不意变出非常,事多莫测!忽以人生之至乐,变为千古之奇惊!这是甚么原故?有新小令一阕,单写他昔日的情形,一观便晓:好事太稀奇,望巫山,路早迷。遍寻没块携云地。玉峰太巍,玉沟欠低。五丁惜却些儿费。漫惊疑,磨盘山好,何事不生脐?右调《黄莺儿》
原来这位新妇面貌虽佳,却是一个石女!子一团高兴,谁想弄到其间,不但无门可入,亦且无缝可钻。伸手一摸,就吃惊吃怪起来,捧住他问道:“为甚么好好个妇人,竟有这般的痼疾?”屠氏道:“不知甚么原故,生出来就是如此。”姚子叹息一声,就掉过脸来,半晌不言语。
新妇对他道:“你这等一位少年,娶着我这个怪物,自然要烦恼。这是前生种下的冤孽,叫我也没奈何。求你将错就错,把我当个废物看承,留在身边,做一只看家之狗。另娶几房姬妾,与他生儿育女。省得送我还家,出了爷娘的丑,连你家的体面也不好看相。”姚子听了这句话,又掉过脸来道:“我看你这副面容,真是人间少有,就是无用,也舍不得休了你。少不得留在身边,做一匹看马。只是看了这样的容貌,就像美食在前不能入口,叫我如何熬得住?”新妇道:“不但你如此,连我心上也爱你不过,当不得眼饱肚饥,没福承受,活活的气死。”说到此处,不觉掉下泪来。
姚子正在兴发之时,又听了这些可怜的话,一发爱惜起来,只得与他搂做一团,多方排遣。到那排遣不去的时节,少不得寻条门路出来,发舒狂兴。那舍前趋后之事,自然是理所必有、势不能无的了。新妇要得其欢心,巴不得穿门凿户,弄些空隙出来,以为容纳之地,怎肯爱惜此豚,不为阳货之献?这一夜的好事,虽不叫做全然落空,究竟是勉强塞责而已。第二日起来,姚子见了爷娘,自然要说明就里。爷娘怕恼坏儿子,一面托几个朋友,请他出去游山解闷;一面把媒人唤来,要究他欺骗之罪。少不得把衙门声势妆在面上,官府的威风挂在口头,要逼他过去传说。欺负那位亲翁是个小户人家,又忠厚不过,从来怕见官府,最好拿捏。说:“他所生三女,除了这个孽障,还有两女未嫁,速抬一个来换,万事都休。不然,叫他吃了官司,还要破家荡产!”
媒人依了此言,过去传说。不想那位亲翁,先有这个主意,因他是个衙门领袖,颇有威权,料想敌他不过,所以留下二女,不敢许亲,预先做个退步。他若看容貌分上,不求退亲,便是一桩好事。万一说起话来,就把二女之中,拣一个去替换。见媒人说到此处,正合着自己之心,就满口应承,并无难色。只要他或长或幼,自选一人,省得不中意起来,又要翻悔。姚子的父亲,怕他长女年纪太大,未免过时。幻女只小次女一岁,就是幼女罢了。订过之后,就乘儿子未归,密唤一乘轿子,把新妇唤出房来,呵叱一顿,逼他上轿。新妇哭哭啼啼,要等丈夫回来,面别一别了去。公婆不许,立刻打发起身,不容少待。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又不犯七出之条,只因裤裆里面少了一件东西,到后来三摈于乡,五黜于里,做了天下的弃物。可见世上怜香惜玉之人,大概都是好淫,非好色也。
第二回逞雄威檀郎施毒手忍奇痛石女破天荒
却说姚家的轿子,送了一个回去,就抬了一个转来。两家都顾惜名声,不肯使人知道。只见这个女子与前面那位新人,虽是一母所生,却有妍媸粗细之别,面容举止,总与阿姊不同。只有一件放心,料想一门之中,生不出两个石女。姚子回家的时节,已是一更多天,又吃得烂醉,倒在牙床,就昏昏的睡去。睡到半夜还不醒,那女子坐不过,也只得和衣睡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