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如同化身鬼魅,无声无息穿越数条长街,不知又惊扰了几头宿醉街边的黑熊美梦。
临到角斗场前,呼延瞳孔猛缩,身形倏然隐入一片阴影中,后背紧贴住石墙,屏气凝神,侧耳静听。
昨夜这时辰,黑熊守卫早已散去,今夜此时竟然还在!
必是今夜角斗有变,五道石门总计十头守卫黑熊,现下正聚成一团,捶胸沉吼,似在争执何事,相互僵持不下,眼看便要打将起来。
“堤度,我们帮你值守,让你进去观战,就是想让你出来后,给我们讲里面发生的事情,你竟然欺骗我们!”
被九头黑熊围在中间的那头黑熊,推推嚷嚷中,分不清多少黑毛拳头朝他身上捶打,砸得他嘶声痛吼,愤怒不甘。“我哪里欺骗你们?屈臣家的尹,真的又拒绝了斯瓦匹剌家的罴!我听得清清楚楚,你们要是还不相信,等明夜去问过其他战熊,就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了!
“你最开始说,罴已经养好伤势,打败了所有竞争者,撕杀了足足六头黑熊!我没有记错吧?”
那名为堤度的黑熊,依然被同伴围在中央,有手痒的黑熊便偷偷捶打他几下,引得堤度不断试图格挡。听到这句问话,他当真仔细回想了片刻,才暴起沉吼道:“你没有记错,我是这么说的,我也没有说错!罴是真正的战熊勇士!”
没想到这句沉吼,反倒引得其余黑熊狠拳砸落,怒声咆哮。
“你还敢说没有骗我们?”
“斯瓦匹剌家的罴,昨夜一场打败百头战熊,今夜又打败所有竞争者,撕裂了六头战熊,这样的勇士,今夜以后肯定会有很多母熊动心,想要成为他的母熊。这样的勇士,为了屈臣家的尹疯狂战斗,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屈臣家的尹还会拒绝他?”
“都是编出来的谎话,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事情,你还说没骗我们?”
堤度说话的真实性,受到所有同伴的质疑,这让他感到无尽的屈辱,挥舞熊臂砸开两头黑熊,从熊堆里艰难钻出来。跑出去好几步,远远离开九头黑熊后,他才转过身来,朝其余黑熊捶胸咆哮。
“明夜!等明夜你们问清真相,要向我跪下道歉!你们竟然怀疑我的话,这是对我最大的侮辱,我需要最真诚的道歉!否则,你们将不再是我的朋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咆哮完这番话,堤度仰天怒吼一声,甩开两条粗壮黑腿,转身朝远处狂奔而去,刹那间便跑过了街角。十丈身影消失在众熊眼前,偶尔传来几声怒吼,一声更比一声遥远许多,显示出堤度正在迅速远去。
堤度的突然离去,让其余九头黑熊目瞪口呆,气氛压抑沉默。许久之后,才有一头黑熊沉吼出声,黑毛熊脸上竟然罕见的透出一抹迟疑。
“你们说,我们是不是错怪堤度了?”
立刻便有另一头黑熊怒吼道:“不可能!他说那种事情,不可能真的发生,只要是头母熊,就不可能拒绝斯瓦匹剌家的勇士罴,哪怕她是屈臣家的尹!堤度就是个骗子!”
“可是,我说如果万一呢?”
最先发话那头黑熊面色凝重,“屈臣家的尹是最骄傲的漂亮母熊,据说在以前,就曾经拒绝过斯瓦匹剌家的罴一次,说不定她就会拒绝第二次……”
又有一头黑熊沉吼起来,“如果斯瓦匹剌家的罴被拒绝第二次,他会成为整个战熊族的笑话!那么我宁愿向堤度跪下道歉,恳求他的原谅,我会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然后一起嘲笑斯瓦匹剌家的罴!”
“好吧,同伴们!”一头黑熊捶打胸膛,吼叫道:“就这样决定了,我们去询问真相,然后决定明夜是狠揍堤度一顿,还是向他下跪道歉!”
九头黑熊齐声怒吼,表示赞同这头黑熊的提议,这才折身各自推合石门,再挂上巨锁,相互吼叫两声,各自离去。
这几头黑熊守卫一番交谈,呼延听得嘴角肌肉止不住抽搐,不仅是几头守卫黑熊的幼稚言语,更因为他们口中那件奇事,都把呼延雷得外焦里嫩。
“可怜的罴,又被那头母熊拒绝了?”
呼延可以想象罴的心情,不由得升起几分怜悯。但回想起自己被罴捉住,带回战熊城做了五十二年畜生奴仆,他再想起罴的悲惨遭遇时,面巾下的嘴角立时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阴笑,满脸十足的小人模样。
这可不是嘲笑敌人的时候,几头脑子直楞的黑熊守卫拦在门前闲谈,已经耽搁了呼延片刻时机。这时间足够他一个往返,相当于损失了一整坛功引,让呼延心痛得隐隐焦躁,哪里还顾得继续嘲笑罴。
在墙壁阴影里强自忍耐了半刻,估摸着那几头守卫黑熊已经走远,他登时自阴影蹿出,弹腿蹦起,跃过角斗场高过百丈的石墙,瞥见角斗台下的碎肉、血迹及残骨,数量竟比昨夜更多,呼延便大喜过望。
黎明之前,仅有这短短一个时辰,又被那几头黑熊守卫耽搁不少,呼延此刻心急如焚。他不愿浪费时间挑挑拣拣,匆忙收敛所有残骨,先装上一大坛,再灌进满满血液,立刻折身返回。
静寂的战熊城里,唯有呼延重复往返的身影,竟是忙碌至极。
待三阳破晓,呼延恰好将屋前闲地里更换完二十个空坛,把二十坛功引悄无声息地混入其中,这才瘫坐在自家石屋的床榻之上,轻微喘息换过气来,露出满意笑容。
原本计划,只更换今夜所得这十二坛功引,但呼延转念一想,风险差别不大,索性将二十坛全部换掉,也能空出石屋的空间,不至于有人进来见到摆满屋子的大酒坛,反而起疑。
又到仆役出工之时,呼延身穿监工皮子,依旧精神十足。
长鞭挥舞隐有霹雳之声,这五十二年磨砺隐见成效,自疑似兹慎所留的石刻文段中悟出那套鞭法,呼延称之为《兹慎鞭法》,此时施展开来,已有几分火候。
驱赶仆役到工地,忙于磨练鞭法,这一日又是倏忽而过。
待日头落山,驱赶着仆役返回各自居舍时,呼延与兹慎闲谈几句,只道自己酒虫吵闹,便央求兹慎今夜再抱坛老酒来,两人畅饮一番。
兹慎不疑有他,欣然一口应诺。
夜幕降临,有待者送来菜肴与契,呼延先去发完契,回屋时恰好与兹慎在门口相遇,怀中抱坛老酒,他果然如约而至。
就着石桌上三盘小菜,两人拿出大石碗,各自斟满烈酒,抬起碗来畅饮灌下。
三碗酒下肚,兹慎拿起筷子夹菜入口,语气随意地问了一句,“呼延兄弟,今日唤我前来,不止是为了解那酒虫之瘾吧?”
呼延抬碗敬酒,满饮一碗,才轻笑问道:“兹慎大兄来这战熊城,已有两千三百六十二年,我可曾说错?”
“精确至极,丝毫未错。”
“每日如此委曲求全,兹慎大兄可有想过……换一种活法?”
此言一出,兹慎筷子停滞刹那,眉眼之间有惊异神色一闪而没,他漫不经心地长叹道:“谈不上委曲求全,即便是身为底层仆役,总有口契吃,也不必太过担惊受怕。比起城外同族,日日提心吊胆,生怕遭遇凶兽吞噬,其实你我已经好上太多。”
“我来这战熊城,已有两千三百六十二年,早已习惯了这种日子,反而觉得十分安逸。起码不用过那东躲西藏、朝不保夕的苟活日子,也不用为一口吃食而亡命争夺。倘若叫我换一种活法……我倒更想老死在这战熊城中,求得一世平安。”
似是随口闲谈,但两人所言之意,各自均已心知肚明,只是未曾点破罢了。呼延略微皱眉,立刻又舒展开来,再次抬碗相敬,与兹慎碗口轻碰,均是汩汩饮尽。
“平白低下头去,佝偻谄笑,如此一辈子做这畜生仆役……兹慎大兄,你真就甘愿?”
用袖子擦拭掉嘴角的酒渍,兹慎摇头失笑,对呼延这等言词不以为意。
“何谓畜生仆役?若真是无知畜生,独有蛮力却无通慧灵智,又如何做得这人族主上?你若小看他们,日后定会吃亏。我就从未小看过他们,甚至卑躬屈膝,甘愿做牛做马,恭称一声主上。”
“这日子我心满意足,甘愿之至。”
此处已然言尽,兹慎率先抬碗相敬。待饮干碗中酒,他不再提起之前所言,悄然变了话题,淡笑问道:“还有何事相询?你且说来,我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兹慎留意坚决,呼延劝说无用,便也不再执着,长笑出声,“我酿了几坛好酒,欲图运出城去,寻到好地界埋它个几百年,倒是再取出与大兄畅饮。只是出城不易,还有那载酒坛的板车、蚁兽,我亦不知去何处才能寻得,今日便求大兄指点一二。”
“欲图出城,想来难不倒你呼延,但说是出去公差,守卫自然放行。只是那载酒坛的板车、蚁兽……”
兹慎稍作踟蹰,忽而提起酒坛,豪饮而入,内中酒水顷刻间便下去大半,他将酒坛递给呼延,心中迟疑尽消,淡笑道:“此去三里右转,再五里左转,再六里右转,便能见一处矮小石门。这石门可供奴仆出入,乃是斯瓦匹剌家的后门。进去之后右转,行出九里,便是豢养蚁兽、停歇板车的地方,深夜却是无人看守。”
也不管呼延记没记住,兹慎说完,又等呼延将坛中残酒饮干,他缓缓站起身来。
“酒已尽,菜已凉,今日畅谈尽兴,我这便走了。”
见兹慎显出去意,呼延没有出言挽留,起身相送到门口,兹慎钉足折身,凝视呼延,轻笑抱拳。
“告辞,珍重。”
呼延亦是双手抱拳,微微躬身,沉声道:“大兄,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