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刘晋安醒来时虽已是日上三竿了,但睡意朦胧,她说不上自己是被窗外枝桠黄鸟啁啾、还是被院子里人语嘈杂吵醒,窗扇半张半合,孔明的另一幅被褥叠的整齐放在一旁,院子里似乎是聚了好些人。
“孔明啊,听村子里的秀嫂子说,她昨儿个捡了个俏生生的姑娘,让黄承彦送你这儿来了?”
“你胡说什么,那姑娘明明自己问‘孔明呢’!只是孔明啊,这姑娘怎得与你这般亲昵?”
“费那劳什子话,诸葛亮的大门哪天不是大敞着,今天把咱们堵在院子里,想必是佳人已在怀吧!”
“公威!言辞当心!”孔明轻声喝道,“她连日奔波,积劳成疾,给她片刻清净罢。咱们出去说。”
“谁要与你说那些,我就是要看看你消失这些日子,四处流言纷纷‘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说起这,承彦呢?”
“我在这儿。”黄承彦的声音从厅堂传来,“怎的,老夫嫁女儿,要你们这些闲人闲言碎语的?我女儿在休息,你们再在此聒噪,我就扬起我那小驴蹄子,全给踢出去!”
“承彦莫怪,公威之心之情,别人不理解,你还不理解怎的?我等与这诸葛亮交好也不是一两日了,都知他眼光向来只往那古往高士顶上看三寸,怎的这突然成了你的女婿?以致啊,我等这一听闻,便对令嫒是寤寐思服,辗转不安啊,天不亮就往这赶路了。可怜可怜我们,让我们探望探望诸葛夫人?”
“好个崔州平,巧舌一绕便把我翁婿架上高台了。”黄承彦捻须笑道。
刘晋安听了这许久,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在屋内假意咳嗽,诸葛亮闻声忙道:“内子当真身体抱恙,我去看看便来。”
“多谢多谢,若不是夫人发声,我还真不知让这些油嘴滑舌之流逼得如何是好了。”
“我怕是染了风寒,此刻乏力不堪......”
“无须理会他们,老丈去跟他们纠缠罢。”孔明无奈挥扇笑道。
“妾身这般衣衫不整,总不能见客啊。”刘晋安一面强撑坐起来,一面调笑道,“罢了,劳孔明扶我起来,我更衣出去便是。”
“夫人不必这般,都是闲人,闹着顽罢了。吃杯酒就走了。”
“孔明这是糊弄我了,吃杯酒,什么酒?”
“我帮夫人更衣......还是不妥吧......”
“披件袍子即可了。”刘晋安冷声道。
故而,当衣衫不整的刘晋安弱柳扶风地斜倚在诸葛亮的怀里从睡房里出来,隔着茅舍竹扉,早春阳光里一场绒绒的牛毛细雨折射着万千种的光影,像一幅细碎的珠帘屏风,那头是美人发丝垂两肩,面色病凄凄,强行挣脱了怀抱,浅浅一福,“见过各位先生了。不知一早在此,各位争论些什么呢?”
“姑娘这‘一早’用得不妥。”石广元抖抖衣衫笑道。
“那这‘姑娘’用得更加不妥了。”孟公威接话。
“诸葛夫人见笑,我等这般孟浪惯去,一时失礼,还望勿怪。”崔州平拱手一揖。
“瞧瞧,理都让他得了。”石广元摇摇头,抬起腿往台阶上迈。
“慢着,老夫让你进来了?”黄承彦往门上一堵。
“这是诸葛府,即便是你是诸葛亮的岳丈,那也得是人家夫妇说了算才是。”
“哦,那我倒看看我女儿了。”黄承彦挑着眉毛略略回身,斜睨着刘晋安。
“老爹何苦与那孟浪人较这般没意思的真?站着腿都酸了,各位进来坐着闹罢。春风虽暖,却是入骨生寒的。瞧着后院还有小叔酿的酒,不如启出来,同贺这春光,方才不辜负了去。”
众人不言语,只是定定看着这位新夫人,许久,孟公威道:“不知承彦是怎么教出这么一个九曲玲珑的好女儿,还将我等瞒得这般密不透风的。”随后一揖,刘晋安还礼:“先生谬赞,阿英惭愧。”
“夫人不必客气,倒也难怪孔明这厮将夫人护得这般仔细了。”孟公威笑道。
“各位请进来罢。”
“尔等将我夫人恭维得赧然害羞了,还是快请进来罢。”诸葛亮在身后扶着刘晋安有些栽歪的身体,几位先后进了屋,围着一张方几酒桌随意入座,刘晋安三却不入座,支使着林岚随诸葛均去将后院的酒取了出来,自己托辞身体稍适去了厨房准备小菜茶点。
“阿英啊,坐下罢。不妨事的,我们不讲那些虚礼。”黄承彦道。
刘晋安端着三样点心、三样小菜坐下,“匆忙了,没准备什么吃食,如有不周,各位先生舌下留情。”
“这般茶点手艺,当今这世道可是千金难求啊,心下总觉得夫人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崔州平道。
“州平先生越发玄乎了,几样点心而已,还什么不简单的人物了。”
“点心呢,确是精致,本也没什么不寻常,只是不知,黄承彦是从哪儿教了你这些的?”
“不知州平先生令尊可是鸿儒高士,学冠四野,时世无人出其右?”
厅内无人言语,诸葛亮摇着扇子,轻笑好不平静,“这一来,我倒是对姑娘愈发生出几分与乃夫无关的敬佩了。这伶牙俐齿,”孟公威瞟一眼孔明,“倒不知孔明可否与你平分秋色?”
“博一笑耳,望对我等孟浪多多宽宥。见夫人抱恙,心情愉快舒畅些,病症也能去得快些。”崔州平拱手道。
“瞧瞧,理又都是他的。”石广元将竹著往案几上一摔,显然是喝多了,愤愤道。
“我等见过那刘备两次三番寻你来,你都出门了,不知是有意回避?”
诸葛亮摇摇扇子,“有意无意,无意却成有意,又有何妨?罢了罢了,喝酒罢。”
“这诸葛亮真真是愈发不老实了,”孟公威道,“这卧龙岗,最留得住的是你诸葛孔明,留不住的,也是你诸葛孔明。”
“我确是与阿英出去游玩了几日,不想那玄德公恰巧来访,倒也省得我拒他门外了。”刘晋安听着这话想起那日父亲将刘备撵出茅屋,不觉好笑,但却又念及父亲薨逝,简丧薄葬,无儿女守灵,哀从中来。一喜一哀,只觉世事无常,面上神色却有种气含乾坤之意,宛如喜从六合生,哀随八荒出一般高高在上。石广元看着刘晋安面上的这磅礴之意,心里再清明不过,此女来路不简单此间众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孔明与承彦不多言,也想必是事出有因,他们又怎好打破砂锅问到底。
孔明注意到刘晋安神色异常,又注意到石广元看着这一幕时心思清明的神色,正在思虑时,石广元移动了目光——那刘晋安的掌心尚且裹着绷带。石广元知晓孔明注意着他,便索性与他来了个四目相对,坦然一笑:“祝你夫妇举案齐眉,白首同老。”说着饮尽杯中酒。孔明一笑,与刘晋安一同回了那盏酒。
“均儿,你去年那两坛酒都让这些贪杯酒徒糟蹋完了罢?”诸葛亮问道。
“第二坛已经启开了。”
“无妨无妨,让林岚去酒肆再沽些来便是了。”刘晋安笑道,林岚应声而起。“酒醉了,大可在此胡乱住下,尽兴便最好。”
崔州平听闻这话倒是起身了,“这夫唱妇随可是极难得的高明呐,可孔明这新婚燕尔、娇妻在侧,我等怎能这般不识趣?告辞告辞!”不及阻拦,人早已是仰天大笑出门去了。石广元一拱手,道了句多谢招待,便也告辞而去。
颤颤巍巍的孟公威醉得双眼迷离,却是留下了句“卿本佳人”让屋里众人怔仲许久,等回过神,那人早已扬长而去,不见踪影。
“瞒不过此间高士,便自然瞒不过天下雄者。”黄承彦捻须悠然道。“老汉也该回去了,孔明好生照顾我家女儿。阿英改日大好了,往我那儿送些糕点罢,真真是美味无双。”
“老爹再多住一日罢。”刘晋安道。
“算算日子,那刘备又该来了,我可不想再见着他了。”黄承彦摆摆手,负手而去。
刘晋安略站站,正欲躬身把桌上杯盏收拾了,林岚道:“姐姐去歇息罢,这里交给林岚。”
“嫂嫂,让兄长扶去歇息罢。家中杂扫日有童仆来做,这些我与岚哥还是能收拾得了的。嫂嫂无需操心。”诸葛均温润笑道。
“进屋罢,就这三杯两盏,明日我洗也无妨。”孔明道,又回头对两个少年郎轻笑语,“你俩也早早歇息,明日只怕,家中还要来客。”
孔明扶着妻子回了房,晋安道:“明日便走吗?”
“这便是我为难的地方了,你身子太过疲惫,不宜远行。但看当下荆州内忧外患之局,只怕新野,是守不了几日了。曹操不日便会挥师南下,荆州一旦失落,曹操便如猫逗鼠,将你我恣意玩弄股掌之间了。”
“刘表那两位公子啊……刘备惯于玩弄人心七情,孔明以为,这荆州,他能否哄来?”
“他若是由刘表禅让得了荆州,二位公子俱在,他是名不正言不顺,遭万人唾骂。何况,你可记得徐州否?”孔明面容坚毅从容道,“何况曹操刚刚收复辽东,此刻挟天子,御天势,刘备就凭那几位兄弟难不成要去螳臂当车?当下之计,是要为他想一个除了荆州以外的落脚地。”
“刘备终究是要得荆州的。与其说是个落脚地,孔明想要的,应该是一个不会被天下人诟病的取荆州的名目罢。”
“夫人言之有理。”孔明笑道。
“荆州局势你比我明了,可要我为你做什么?”
“刘琮无甚本事,全是其母家蔡氏势大,刘琦这个长子,无凭无依,被废无疑。”
刘晋安心领神会,笑道:“可他有长子之名,有继位之义。”
“正是。让他,去江夏。”
“曹操一来,刘备只需弃新野,前往江夏即可。而刘琦,可一废,便可再废。”
“是。可时机和名目,都要恰当。”
“记下了。曹操取荆州是为了图谋东吴孙氏之地,若想据荆州以自守,要当心落入腹背受敌之境呐。”
“荆州反正留不住,晋安,何不如献给曹操,以践前约?”
“刘表死后,这事会好办得多。”刘晋安道。
“蔡氏无勇无谋,荆州归乎曹操,是顺水人情。”诸葛亮望着妻子的眼睛,二人胸中沟壑心照不宣。